3、叁·一梦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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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的珊瑚，东海的珍珠。
西域的名贵宝石，塞北的精致毛皮。
孙策眼睛都没有抬，漠无表情的看着使者一样一样的展示……一样一样的展示。
“收起来吧。”孙策抬手示意身边的内务官吏，“这些，收进国库，这些，赏赐给……”一旁的孙权及时拿出名册递给他，孙策便念着那些名字，把珍宝一样一样的赏赐给那些或器重或看不顺眼又不得不用的臣子们。
最值钱也最名贵的一棵珊瑚树，赏赐给了孙权。他既贵为天子的弟弟，兄弟感情又那么好，常有罕见的宝物赏赐。
使者忙着清点各家的赏赐，分派到各人，出宫去分发了，冬至是重要的节日，每到这一天，皇上会把那些本年获得的珍宝都拿出来，赏赐给各家，以示恩宠。他是个不错的皇帝，曾经有很多人猜测以他的战场风格，就是即位了也是个暴君，至少也是像前朝武帝那样穷兵黩武。他却用事实说明，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政治清明，藏富于民。隐约间，竟让人疑心看出几分周郎的影子。
末了，孙策站了起来。
“已经派完了。”孙策看着忙碌的殿内，很平静的说。孙权默不作声，陆逊也抿着嘴，眼神避开孙策避得老远。
“陆伯言。”孙策点名，“你对于赏赐可满意？”
陆逊跪下行礼：“陛下殊遇，臣惶恐。”
赐给陆逊的是一只玉雕夜光杯，整块玉雕，精美无比。这样的宝贝就是孙策也是头一次见到。
“那你满意吗？”孙策望着繁忙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远处，皇宫很大，一直望不到门。他依然执着的看着那条道路，好像在等人。
“拟旨。”
一旁的侍应立刻铺好绢笔。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孙策洋洋洒洒挥笔，转眼拟好圣旨，对着愣神。
这三样都是无比的荣耀，不管赏赐给谁，都意味着和皇帝的关系亲密非常。孙策赏赐的人，也的确和他关系亲密非常，只不过那人并不理会孙策这样的恩宠。
因为他是一个死人。
冬至，惯例的，孙策清晨就出了宫，这一天就像元宵、清明一样，所有事情暂时移交胞弟，大司马孙权处理。
和所有的帝王一样，孙策登位之后就开始查看风水，选址造陵。他选得格外快，很快就定在了建邺的梅花山。陵寝周围合葬的那些位子都已经留好，包括这个，那个，或者某一个大臣。
负责监造的官吏对着安排皱了很久的眉头，他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忘了，或者是故意的。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没有可能在这份荣耀的二十人名单里没有看到周公瑾的名字，并且照理说，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迁坟入皇陵了。
“我没忘。”孙策听到终于鼓起勇气的询问后，从一堆竹简中抬起头。
“只是一个衣冠冢，不必让他和一群人挤在一起。”孙策一边给手中的文书盖上印章，“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朕百年之后，自会安排。”
周瑜的墓中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具衣冠一把佩剑。
九年前，孙权亲眼看着孙策把他的骨灰洒进了长江，从成都回到建邺，一点点洒，最后在建邺的码头，把整个陶罐都敲碎了扔下了江水。那个时候，孙权看着兄长的背影，他看见锋利的边缘割开了孙策的手，那持枪突刺灵巧万分的手上就这样染了一手鲜红，朝下滚的血线伴着灰烬一起落入江中。
“仲谋。”孙策搂着孙权的肩膀，“公瑾从此汇于我江山之中，永世与我吴同在。”孙策在劝慰孙权，又或者是在劝慰自己，“我们以后就永远在一起了，再不分开了。”
孙权突然觉得想哭。他设想中，应当是鲜红旗帜意气奋发回建邺，民众高呼双璧万岁。
孙策没有告诉孙权，其实他还私藏了一点点。
老家产的黄酒，是哪里都不能比拟的醇厚口味，在寂静而漆黑的夜里，孙策端起酒爵。酒爵中的酒因为调和了一些粉末而略显浑浊。
孙策对着窗边的月光一饮而尽，香醇的，苦涩的口感从喉头一直滑落到身体里。
“从此我们化为骨骼，互为血肉，同生共死，再不会分开了。”孙策饮完三杯，酒爵已经被黄酒冲刷得非常干净。“麻烦你再陪我一阵子，百年之后，我们黄泉再伴。”
雕刻的工匠等着陛下赐字，孙策却只写了周瑜公瑾的名字给他。
“什么都不用写。”孙策只是摇头，“什么名号都不用写，那些琐事俗名……他不会在乎的。”
工匠几乎是哀求的眼神望向堂上之人，却不知道因为追封追赐的问题孙策已经和一些人大吵过一次。
“你们都觉得我对他不够好。”孙策站起来，脸上半笑半无奈，“太傅，广陵侯，寿春王，除了不能追封皇帝什么都能封，金器，银器，玉器，不管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都可以赐。”孙策笑得十分难看，“有什么用？不要说是白玉墓碑，就是和田玉，我也能征调来，可是，有什么用？”
自从成都一役，孙策再也难以安眠，每每在半夜醒来。醒来之前总是做那可怕的梦，看见那人的眼睛在他面前失去光泽，涣散零落，看见他竭力想开口却被喷涌的鲜血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惊醒时，指尖常常冰冷，仿佛刚握过那双失去灵巧的手，冰凉的，孤独的，再寻不到温暖的。
“就这样吧。”孙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厌倦的让工匠退下。“没有任何描述可以代表他，那就还他一个潇洒吧。”
周瑜一生精于水战，末了却葬在秦淮河边，一条温存的美丽的河水，连一点战争气息也无。孙策说，江河除了打仗，其实还有别的用处的。碑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述，也不像其他贵族那样护卫森严，寻常百姓亦可前来，民间呼为周郎墓，平时供奉不断，热闹的很。有当年街边围观的羞涩少女已经嫁为人妇，有当年追随的青年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不变的是他们时不时来这里上一柱香，就像看望自己的某一个亲人。还有一个传闻，当朝的皇帝陛下会时不时的混在人群中，悄悄的来看望这个弟弟。
孙策更换了便装，一路步行到了秦淮河边。
灯红柳绿，风光旖旎，好一派繁华。孙策装扮得像个普通的儒生，往周郎墓走去，行至墓前，笑了。他想周瑜对这个安排应该很满意吧，在都城最美丽的地方，看着都城的繁华，当初的约定，算是实现了一半？此时还是清早，墓前却已经有了香灰，有桂花和梅花，还有些果品。每天总有不同的人默默的来打扫，维持着这里的整洁。
孙策站在墓前，他是皇帝，皇帝是不应该跪任何人的。
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张长江的水文图，和九年前不同的是这张图上已经不再有军力布置，不再有那么多敌我的步兵排阵。孙策燃着了绢帛，看它在火中扭曲，燃烧，化为细碎的灰烬。
“现在，长江只不过是我朝的一条内河，有渔歌唱晚，有肥美鱼虾。航运发达，沿江上下尽是商船。”孙策拿手指拨拉了两下，于是那灰烬被风吹起，直飞进秦淮河里去。
“你……”孙策坐在墓前，想着他的摸样。“你为什么，不看一眼……现在这个天下，是多么的漂亮。”
有孩童跟随母亲前来，供上一小碗汤圆，热腾腾的。
“多好的人啊。”少妇轻声念到，言辞里是不胜的惋惜，牵着孩子走了。
“周郎一定是回天上做神仙了。”远处还传来孩童稚气的声音。
人们来了又走，直到晌午，孙策才起身，墓周围生着桂树，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藤，淡淡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孙策用手去擦飘落的灰烬，细致而有力，如同当年挽头发，或者穿衣服，记忆里发丝从指间滤过去的感觉竟然鲜明得好像发生在昨天，好像他现在回去，推开房门，还会有一个人挽着袖子拿着松香在擦琴，如果尝试骚扰，还会如愿以偿的收获一顿全力以赴的对打。
孙策走得不快，有些漫不经心，街坊间开始传出饭菜的香味，各家酒楼的生意更是门庭若市。他在街边买了两块桂花糕，雇了车一直到江边。
江水依旧，浪涛依旧，孙策坐在河边的斜坡上，趁热吃完一块，而另一块在手中直放到月冷星沉，深蓝的天空像要吞噬了一切，上部已经冷掉，底心却因为放在手心而还保留着些温度。
“妈的，两块怎么吃的下啊，吃撑了！”孙策把第二块也吃掉，站起来，朝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骂了一句久违的粗口，往灯火通明的街道而去了，他走的很快，不肯回头。那里是繁华的建邺街道，那里是属于生者的世界，他终究要回到那里去，回到皇宫，那一条冥河的水，终究现在还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叁·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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