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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共观刀枪证红颜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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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绪业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抹不悦之色,叫道:"江侯爷!"
江暮云陡然醒转,只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不由得歉然一笑,道:"江某忽然触动心中一事,不觉有些忘形了,多有得罪."
他于默然沉思之际,光洁的面庞上突然浮起如此淡雅的笑容,恍如山间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四照,当真是俊美清朗,不可方物.休道是阿萱与女夷众女,便连诸多男子心中都不禁一动.冯君如忖道:“此子出身高贵,又如此神采照人,再看他方才那一手剑术,真可臻一流境界,世上这样的男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得与我家教主齐名,玉剑公子,当真不虚。”
何绪业含笑道:"这天下事,可真是让人越来越不能明白了,这样珍贵的香料,我大宋皇帝都不曾享用,倒是出现在小小的女夷教中!看江侯爷神情意思,莫非此香南唐宫也有?"
他相貌英武,性情似是大有阔朗之风,不过言语中所含深意,倒比乃兄更令人防不胜防.
江暮云已恢复镇定神情,闻言正色道:"都尉大人此言差矣,南唐为大宋属国,但凡我国中所有,安敢私藏?无不是把最珍贵之物献于我大宋皇帝.况大宋天朝上国,尚且没有这样奢华的物事,我们南唐又如何敢行此僭越之事?"
何绪业微微一笑,江暮云却又蹙了蹙眉,说道:"只是……只是……"他的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向往与温情,道:"这香气,虽然珍贵而稀有,我却仿佛曾有所闻一般……那是一个在我心中最尊敬和最重要的人……"
阿萱心中一痛,想道:"他情感一向内敛,此时在众人之间,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那人的仰慕与亲近……这个世上,能用得起如此珍贵的薰香,又能如此被他所看重的人,除了他的那位德敏公主,还会有谁呢?"
宋人中突然有些骚动,何绪业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江侯爷的私人事务,咱们可不便过问."
他转过身来,远远凝视着春十一娘,正容道:"春教主,你教中秘道出口处已为我等所控制,后路已断,莫非还想负隅顽抗么?"
春十一娘正自将两幅画卷缓缓放于书架之上,闻言回首嫣然一笑,说道:"以大人之意,却又如何?"
何绪业淡淡一笑,道:"春十一娘拘往汴京,女夷教就此解散."
这两句话甫一出口,女夷弟子顿时群情耸动,阿萱也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什么?"冯君如更是尖声叫道:"宋狗欺人太甚!"
何绪业涵养甚好,闻言面上并不曾有半分愠怒之色,反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讥嘲之意,款款说道:"冯长老,你女夷教经此一役,精英大折,不过存十之五六而已.区区百名弟子,如何与我大宋万箭营中箭士、数十名南唐好手、五百名精壮军士相抗?况且这神女峰四下险峭,唯一秘道已经泄露,并无任何通路可藉以逃生,女夷教种种生路已绝,有如俎上鱼肉,不任由我来宰割,莫非还能反出生天不成?"
冯君如一窒,目光扫过邹菱娃与杨宗宁二人,恨恨道:"庸人误我神教!"
杨宗宁目光呆滞,垂首而立,顷刻间便仿佛苍老不堪,喃喃道:"艳艳……是我……是我害了你么……"邹菱娃本已是奄奄一息,此时却将左掌在地上一撑,奋力站起身来,嘶声道:"何大公子!我有话说!"
何仲厌恶地望了她一眼,懒懒道:"怎么?事已至此,你还想做这教主大梦?"
邹菱娃面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色,眸中却射出狂热的光芒:"不错!我们女夷教不过一个小小的蜀中教派,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前来围剿,还动用了南唐的兵力,不就是担心我教与后蜀宗室暗相援引,与宋为敌么?"
她一指春十一娘,大声道:"你们可以带走她!让我来做教主!我一向与宋亲善,绝不至让女夷教再有半分逆宋之举!"
女夷弟子纷纷怒骂道:"你这贱人恁般无耻!""我们誓与神教共存亡,也绝不让你这贱人得逞!"便连春十一娘眉头也不禁微微一蹙,觉得邹菱娃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邹菱娃仰天大笑,神态傲然.然而她体力终是不支,身子微微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以手扶壁,站稳身子,也不避众人鄙夷厌恶的目光,大声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祖师和先教主两代心愿,女夷教百年香祀,难道便要断绝于此时此刻么?咳咳,我邹菱娃此时已是一个废人,难道还想再作威作福不成?"
众人心中一凛,忖道:"她此言倒也不虚.若能以此保住女夷香祀,倒也不枉巫凌二人英雄一场!"阿萱眼见得她此时面色灰白,颊上却愈来愈是艳红,当真如晚霞一般,极是诡异古怪.她深谙医理,便知邹菱娃此时油枯灯尽,已将殆灭之境.先前对邹菱娃的鄙夷之情,不觉淡了几分,油然而生了些敬意出来:"这邹菱娃虽然阴险毒辣,与春姐姐衔恨又深,此时却不忘护教之任,终究还是个人物."
何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神情傲慢而轻狂,说道:"你?邹菱娃,原来你是想做这个护教的英雄!只可惜……"他望了一眼春十一娘,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说道:"只可惜,你终究是比不上春十一娘!你当不当这个教主,却没什么相干.但若是春十一娘不肯前赴汴京,则将女夷教就地歼灭,寸草不留!"
阿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大骇.邹菱娃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下.
格格格!
异响陡起,却是万箭营中箭士前进一步,又将掌中弓弦拉紧.冷风竦然,众人心中也是一紧.
那"河洛赵家"少主赵方性情粗豪,方才听过巫凌二人之事后,对女夷教也甚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当下急道:"春教主!不过是请往汴京罢了,来日方长!岂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鹏飞眉头一皱,但这赵方家世显赫,在江湖与朝廷中都甚有身份,他亦不敢相责,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说道:"春十一娘!你若不走,老夫这就下令放箭!"
阿萱心中大急,正待要出言喝止,却听春十一娘轻笑一声,说道:"何老将军,此次你是主事之人,春氏便向你提出一个条件."
何鹏飞冷笑道:"如今时势,还容得你来提什么条件?"
春十一娘眼波流转,瞬间如春花绽放,明丽无双:"此一时,彼一时也.何老将军,花神宫正殿之中,确是藏有一条下山秘道.然我女夷教数代基业,外敌来侵,岂只有逃跑一途?"她冷冷一笑,那笑容中便散落了无数冰棱:"若是要玉石俱焚,诸位正在觳中矣!"
众人脸色大变,何鹏飞却是浑然不惧,花白胡须颤动,格格狞笑道:"老夫戎马一生,岂是你这小小女子便能吓退?"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与不是,各位但放眼一观便知!"
何仲抢步出门,远远一望,失声道:"爹爹!"
堵住门扇的众箭士自动闪开,何鹏飞凝神向外望去,不禁也是全身一震!
众人看得分明,尽都失声而呼!此处房舍本是建于一处临空悬崖之上,来时悬崖尚与山体相连,此时却生生分离开去,宛若凌空孤岛一般,中间出现了一条宽约尺许的巨大裂缝!平空自山体后牵出了几条粗如手臂的玄铁长链,将这悬崖与山体紧紧捆绑!看那情形,若非这几条铁链,这悬崖倒似随时可以崩塌下去!
春十一娘冷笑道:"此处乃历代教主所居,岂容外人轻易亵渎?我将你们引来此处,自然不会仅仅只是将祖师秘辛告知诸位!"
山风拂来,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何仲只觉房舍似在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以落入峰下的长江之中,不禁肝胆欲裂,叫道:"爹爹!爹爹!这房舍……这房舍只怕当真是要……"
何鹏飞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好!春教主!老夫错看了你!"
春十一娘微笑道:"不敢.何老将军,此处机括藏于本座身旁书架之中,我亦只启动了一半,使得房舍与山体分离,但仍有铁链相系,短期内倒不至于有坍塌之灾.不过,"她妙目流盼,若有若无地扫了何绪业一眼,说道:"若是有人猝起发难,以春氏所负武功自然不惧,但若一个失手,竟启动了全部机括,只怕大家都要落入峰下江中,与鱼儿虾鳖为伍了!"
众人向何绪业怒目而视,何绪业脸色一变,不敢再有攻击之念.当下干咳一声,说道:"春教主,你所言固然不虚,不过这样一来,你教中弟子也未必幸免.你此番连南唐的侯爷驸马都伤了性命,只怕南唐军士一怒,便连前边殿中弟子,只怕也难逃一死."
春十一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都是个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紫苏年轻活泼,忍不住"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何绪业长叹一声,向何鹏飞说道:"爹爹,咱们便听听春教主的条件,如何?"何鹏飞沉着面孔,不发一言.
春十一娘却微微一笑,道:"何老将军,蝼蚁尚且偷生,若非万不得已,本座也不敢出此下策.你们既是奉旨而来,又点名道姓要本座前往,本座万不敢以一人安危,而陷教中弟子于险地."
何绪业眼睛一亮,道:"如此……"
春十一娘淡淡道:"我愿前往."
阿萱几乎与女夷众人齐声叫了出来:"万万不可!"
江暮云也蓦然一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春十一娘抬手整理架中书轴,白衣滑至臂弯,露出一段欺雪赛霜的肌肤,肤光致致,甚是动人.她神情虽是悠闲写意,如处闺中一般,然而众人但知那书架中便藏有要命的机关,想到脚下便是滚滚江水,万丈深崖,心中一阵阵发紧,如何能做到象她这般好整以暇?
但闻她淡淡道:"既然大宋对本座势在必得,则本座纵是逃得过今日,只怕也逃不过将来.徒然连累了教中弟子,更有何益?所以本座愿意随将军前往宋地.只是女夷神教,为历代教主心血所凝,且素无大恶.往昔虽曾相助过后蜀宗室中人,毕竟是受了我的指使.今春十一娘既随将军而去,神教弟子必不会再与大宋为敌.只盼将军首先答应我,不要解散女夷神教."
何鹏飞只道她以机关相挟,是要自己饶她性命,却不料她竟还是愿意前往汴京,只相求不要解散教众.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说道:"你既已去,教中以谁为尊?老夫又如何信得这新任教主,便不会与我大宋为敌?"
春十一娘微笑道:"这正是我要求老将军答允的第二件事."
她如水眸光,徐徐扫过室中众人,最后停在了阿萱的身上.
阿萱但见她两道眸光遥遥相视,虽然柔和平静,一如寻常,但那流转之间,却又似是隐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怀心事.心中微微一酸,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点了点头,柔声道:"阿萱妹妹,不,德毓公主,其实百尺楼中初遇,我听到你吹奏玉箫,乐音宛转柔顺,其中细微转折之中,大有先师之韵,便已是有些怀疑.归州龙舟竞渡之后,长青门千里飞鸽传书,我才知道,原来你的母亲,竟真的曾是我女夷春堂之主谢蕙娘."
众人大惊,尤以江暮云与张谦二人为甚.张谦失声叫道:"阿萱!谢姑娘,你你你……"他性情单纯,初闻阿萱为南唐公主,已是大大吃惊.况且阿萱前去金陵途中,原也向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只想这样出色的女子,又曾与李煜相处,料想不是世家贵妇,便是大户闺秀,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前任的女夷春堂堂主!
江暮云虽知阿萱之母绝非寻常女子,却也太出意料之外,更是脑中纷乱如麻,张口结舌,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阿萱眼中含泪,低声道:"我的箫音为母亲所授,那么……"
春十一娘缓缓道:"先师凌飞艳,平生最长箫技.我曾听说,当初她在教中,多与你母亲相和,是以你母亲箫音之中,颇有先师之风."
江暮云听到此处,隐隐只觉心中有大大的不妥.正苦思之间,忽闻春十一娘道:"公主殿下,你千里报讯,又与我同生共死,大家声气相投,叙有姐妹之谊.况公主母亲为前春堂堂主,公主也不算什么外人。"
江暮云及何氏父子听到此处,已是色变愈惊,正待要出声阻止,却听春十一娘已接下去道:"教中春堂之位空缺已久,天幸公主到此,正好女袭母职,理应继任堂主。援教中旧例,前任教主离任,则春堂堂主可继教主之职.我去宋后,教中事务,只怕要烦劳公主代为打理啦。"
江暮云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道:"公主不可!""刷"!承影剑当空划过一片淡银清辉,向春十一娘倾洒而去!
剑气轻柔,如春夜湖面凉风;方寸之地,却暗藏滔天杀气!江暮云唯恐春十一娘心机深沉,为护教之故,竟陷阿萱于此危难境地,终于平生第一次,对这与己齐名江湖、向来又是惺惺相惜的年轻女子动了杀机!
刷刷!春十一娘宵练出鞘,二人剑气相掠,激得架上书页纷纷翻动,众人但觉面上肌肤有如刀割,不禁向后退去.何绪业与何仲对看一眼,便要命手下人乘机下手!阿萱惶急交加,几乎要哭了出来.
春十一娘目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何氏兄弟意图.剑气清光划过,她逼开江暮云,和身飞向左侧书架,喝道:"同归于尽罢啦!"
剑气罡风激劲,书页哗哗,恍然间似有红影一闪,自书中飘了出来.江暮云眼疾手快,长剑上撩,剑身平举,竟将那物事凌空吸附于剑身之上!
如薄雾轻云般的满天剑气,仿佛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十一娘执剑而立,手扶于书架之中,微微冷笑.虽是看不清其手掌动作,但显然她已重新控制住了机括.
何仲顿足道:"江侯爷!你怎的也不拦住她?"
江暮云怔怔立于当地,对身旁诸事浑若未闻,两道含义莫明的目光,却是落于承影剑身那物事之上.
那是一枚早已干枯的小小枫叶,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色彩艳红夺目,仍是鲜活如昨.阿萱远远看去,可见枫叶上隐隐写有几行小字,又夹于书中,料想是被书的主人作为书签使用.
江暮云轻轻念道:"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他虽只是在轻声诵念,神情甚是怅惘.但那语意之中,却隐约透出几分殷切的思念,和一种难言的欣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