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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歌发一曲动魂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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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猛然醒悟过来,叫道:“哟,趁他们还没爬出水来,咱们快去救人啊。”二人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眨眼之间,那只小船上躺着的两个女子竟都失了踪影!
少女惊疑交加,道:“他们已落入远处水中,哪有这么快的速度?这到底是何方高人所为?”
忽听一人冷冷道:“在下早来多时。只是方才姑娘学人说话,雅兴正浓,不曾看见在下罢了。”
声音尖利剌耳,有如铲刮铁锅一般。张谦转过身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魄不全!只见船头不知何时已立有一人,身材瘦削如竹,虽是夏日,却着一身黑衣,黑袖之中露出的一双手掌,也是瘦骨磷磷,如同鸡爪。陡然一看,其怪异丑陋,当真有如鬼怪一般。
不知是否为遮掩夏日炎阳,他的头上,低低地压着一顶竹笠,整张面庞都藏在竹笠的阴影里,只隐约看得见一双眸子精然生光。
少女站直身子,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啦。我倒真是不该管这闲事,要不是我耽误了时间,我对这太湖又极是熟悉,你可不一定赶得上我呢。那两个姑娘呢?是你救走了她们么?”
那黑衣人不理会她语中暗含的讥讽之意,冷冷道:“她们自然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倒不用操心啦。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做贼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偷到杨延大人府中去!哼哼,我倒要看看,你现时往哪里逃跑。”
张谦一听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杨延大人?是府尊杨大人么?尊驾你说这位姑娘潜入杨大人府中——偷盗?”
那黑衣人扫了他一眼,见他服色华贵,皮白肉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当下哼了一声,语气已大见缓和,听在人耳中,仍觉得冰冷惨人,道:“自然是府尊大人。这位公子,看你模样,是好人家儿女,似这等妖女,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张谦愕然道:“妖——妖女?”眼见得那少女明媚可人,怎么也不似是鸡鸣狗盗之辈,这黑衣人却以妖女称之,心中大不为然。
那黑衣人森然道:“嘿嘿,女夷教的人,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只听身边荷丛中蔌蔌做响,几只船儿从荷叶中露出头来,船上约莫有七八人,都是衙门差役打扮。一见那少女,大呼一声,手中铁尺铁链抖动,纷纷围了过来。
张谦一怔,问道:“女夷教?那是什么教派?”转头看向那少女,意存询问之意。
少女淡淡一笑,道:“莫名其妙。”
其中一个差役大声喝道:“你这妖女!好生大胆,偷走我们杨大人的优昙钵花不算,居然还狠心地害死了我家二夫人!连尸首都不放过,将她……毁成那般模样!”
说到最后,激愤之极,只欲前来将这小妖女碎石万段。
少女这才吃了一惊,问道:“碧玉夫人死了?”
那差役怒道:“自然是死了!给你一剑剌在颈上,还能不死么?你这妖女,定然是杨大人将优昙钵花放于碧玉夫人房中,你前去偷盗之时,被夫人发觉。你一不作二不休,便将夫人害死。现夫人房中,还遗有你女夷邪教的印记!”
少女面上显现犹疑之色,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么?”
张谦见那群差役之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略一思忖,便已认出他是姓周名荣,平日里跟张府也有些往来,招呼道:“周二哥!此事可是当真么?”
那周荣随众役前来,一见阿萱,忌惮她是女夷教中之人,神经紧张,哪里留意到张谦身上?此时方才认出,忙笑道:“是张公子啊,张公子赶快站过来些,怎可与那女魔头隔得如此之近?”
张谦看了一眼那少女,怎看出不过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跟女魔头这三个字委实沾不上边儿,道:“周二哥,莫是弄错了罢?这小姑娘,怎会是个魔头?况且杨大人府中戒备森严,她又如何盗花杀人?”
那周荣见他执迷不悟,急道:“公子,这女魔头闻听杨府尊府上有自异域买来的奇花,名优昙钵花,一向是放在府尊最宠爱的碧玉夫人房中。这些时日以来,处心积虑,已是扰了好几趟。只是府上防范得紧,不曾得手。今日凌晨四更时分,下人突然发现碧玉夫人房门大开,夫人满脸是血,已死在房中,房中墙上遗有女夷教印记,那花却不知去向。”
他越说越气,胆气略壮,当下抢先一步,一把拉开那少女足边那盆鲜花上所蒙薄布,叫道:“这可不是优昙钵花,又是何物?人赃俱获,你这妖女,还有何话可说!”
只听一人缓声说道:“周大爷莫要生气,还是让顾某来对他说罢。”
只见众人身后走上前一个人来,却是个相貌文雅的中年文士。张谦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舅父,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那人便是顾怜怜之父顾琮,看他装束极是儒雅,便如普通读书人一般,哪里看得出是武功高明的江湖豪强?
顾琮温言道:“姑父与这位……这位穿黑衣的官爷也是故交,前几日他来到盛泽,便遣人传信给我,约我前来府中相见。我原是打算今日来接怜怜回家,故此昨日便先到了杨府。此件凶杀案件始末,我也是从头到尾,都是亲身经历。这小姑娘灵秀可爱,也难怪你不肯相信。孰不知她小小年纪,却有一门绝世奇技。也罢,我便将昨日她盗花之事说与你听,且看姑父有没有打过妄言。”
张谦忍不住问道:“什么绝世奇技?”
顾琮不答,说道:“昨日方到府中,便听说这几日府宅不宁,有一贼子头一夜前来盗花,亏得事不凑巧,被一家人走来看见,未曾得手。因那盆优昙钵花极是珍贵,一年只有三日花期,那晚只是第一夜,只恐此后两夜还要来盗。我这位兄台虽是官府中人,却是多年不管这样小案,是我一时兴起,想着要与那盗花贼个惊喜,便偏要拉着我这位兄台和我一起守着那花。
杨大人的正室夫人前年因病逝了,也一直没有续弦,眼下府中家事都是二夫人碧玉夫人打理,所以那盆花也正是放在碧玉夫人房中。
当时夫人避嫌,躲入内室之中,只余我二人坐在外房喝茶,那盆优昙钵花放在正中桌上,已打了一个花苞儿。我因怕那人再来偷花,一边喝茶,心中却是非常在意.”张谦暗忖道:“舅父向来做事精细,武功又高,他既十分在意,那贼子如何偷得花去?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法?”
顾琮说道:“茶刚饮了半盏,忽听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来,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大门外叫门,门吱地开了,那些敲门人却与家人门吵了起来,双方吵吵嚷嚷,还听见有人拔出刀子,我虽觉惊讶,但想家丁众多,总不至在自家门口吃亏,倒也没去理会。谁知吵了一会,那伙人竟冲了进来,只听他们踢翻桌椅,四下叫嚷,婢女们吓得尖叫,我这才发现来者不善,正思量是什么对头,忽听人声鼎沸之中,有男子声音大声哭叫,似乎是府尊杨大人的叫声,又夹杂皮鞭抽打的噼啪之声,还有人刀剑出鞘,威胁要将他砍死。我这才心中发急------”
张谦心中犯疑,出口问道:“片刻之间,她从哪儿请了那么多帮手?莫非叫他们埋伏在府外?”却听黑衣人叹息一声,冷冷道:“这都是假的,听你姑父讲下去罢。”顾琮拈着长须,缓缓道:“我一听大人遇险,哪里还记得住那盆花儿?忙同我这位兄台一起冲出门去。远远听得分明,前院嘈杂声中有人喝令给杨大人绑上麻绳,堵住嘴巴放在马上带走。然后那伙人刀剑齐砍,一起冲出府去.马蹄声渐渐向东南去了。”
张谦一听这群贼子居然公然洗劫官衙,不由得张大嘴巴,几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若说此话的不是自己姑父,只怕当场就要大叫起来。顾琮接着道:“我们两人冲到前院,以为所见一切定然惨不忍睹,谁知前院整洁如旧,不要说打斗痕迹,连箱子桌椅都整整齐齐,只廊下站了一大群佣人,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谦惊讶道:“难道那些------那些强人走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没这样讲理的强人罢?”顾琮道:“还有更奇的呢,我问过守门的家丁,他们说自始至终,既没别人出门,也无人进门,更不用说什么强人之流的了,我便知上当,赶回书房一看,只见门窗洞开,果然优昙钵花不见了!”
张谦陡然醒悟过来,叫道:“口技!是口技!”顾琮眼中有赞许之意,道:“谦儿,你果然聪明。”
口技本属一门杂技,乃是运用口腔发声模仿虫、鸟、走兽、器械的声音和人活动的声音,到明清之时最为流行,其时在民间流传已久。但寻常之人,仅能蓦仿最简单的声音,高明者或可表演简单的情节,如救火、赛会之类。如这般同时发出诸多声音,且都惟妙惟肖者,真是斯乎神技了。
忽听黑衣人感叹道:“我少年之时,曾去过南汉国中,听著名艺人魏无伦用口技蓦仿市集上买卖之声,以为只应天上才有,不想今日这位异人之技,竟然几可与魏无伦并驾齐驱。”
顾琮点头道:“其实杨府占地极广,即是真有强人从大门攻入,后院只隐隐听见,绝不至清晰如斯。只是那人发声太过真切,哭叫声、喝斥声、桌椅翻倒声、刀剑交击声等数声齐发,撼人心魄,令人来不及细想便奔了出去,恰恰正中其计。”
张谦不由得问道:“但不知此口技如此神乎其神,究竟是出自哪位异人之口?”
顾琮叹道:“这位异人么,便是我们眼前这位娇怯怯的穿着青衣的小姑娘了。”张谦大为震惊,眼望着那少女,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琮接下去道:“我们心中甚是沮丧,便赶回后园。但想花已被盗走,再坐在夫人房中十分不妥。当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夫人房门紧闭,也没人答话,当时我们只道她有些害羞,却不曾想她早着了毒手!我们只是离开片刻,府中也并无旁人来过,则这杀人凶手,自然也是这位盗花的小姑娘了!定是当时她只当将我们全都骗了出去,却没想过碧玉夫人因羞于与我们见面,独自守在房中。她为取昙花,又恐碧玉夫人叫嚷起来,当下便起了凶心,竟然将夫人杀死!只没承想小小年纪,又有如斯神技,却偏偏心肠歹毒,当真叫人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惋惜!”
说到这最后几句话时,确实神情中大有叹惜之色。
那少女也不分辩,只道:“优昙钵花,确为我所盗走。只是碧玉夫人……”她叹息一声,明眸流转,眸光移到张谦身上,柔声叫道:“张公子!”
张谦见她竟然主动承认,一时惊骇莫名,头脑里一片空白,半晌方醒悟过来,应道:“什么?”
少女嫣然一笑,道:“纵然我真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魔头,总算也从令表妹手下,救了公子你一条性命。”
张谦脸上一红,点头道:“不错。”
顾琮却失声叫道:“什么?从怜怜手下救了你一条性命?”
少女不理会顾琮之言,又道:“那我便与你讨个人情,行不行呢?”
张谦见她笑语嫣然,眸光盈盈,心中莫名一阵慌乱,道:“姑娘请讲。”
周荣见势不妙,忙插进来大声道:“这等邪教妖女,还有什么好意?公子切莫听从她妖邪惑人之语!”
少女闻言,娇嗔地横了他一眼,但神色中只有调皮之意,殊无怒色。周荣本来一直义愤填膺,但一见她这副神情,心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犹疑:“她……她倒是镇定得很,难道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只听少女说道:“我阿萱向来自负聪明,这等不白之冤,自然不能轻易背上。所以我既不反抗,亦不逃走。但若要治我死罪,总得让我死得瞑目。张公子,我便请你代我向几位差爷讨个人情,允许我先到碧玉夫人被害之地,细细察勘,或许能寻得蛛丝马迹,竟获得真正的凶手,这才能为碧玉夫人报得夺命之仇啊。”
张谦听她自称阿萱,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她的名字这样好听。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她倒是名若其人,笑靥可人,真是一朵忘忧花啊!”
忽听那黑衣人冷冷道:“谁知你是不是先使缓兵之计,然后乘我们不备,便自行溜走?”
阿萱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纤指一点张谦,道:“所以,我才要请张公子来做个保人啊。”
黑衣人目光转到张谦身上,狐疑道:“我又凭什么来相信他?”
阿萱笑道:“这是城中张原西张老爷府上的公子,你手下这位周爷可是认得的。张老爷是诗书世家,又是城中高门大户,与杨府尊向来也是颇为交好。有他的公子做保,这位爷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张谦失声叫道:“你!原来你认得我?”
阿萱笑道:“令表妹美貌无双,成日里又威势赫赫,城中谁人不识?我虽不认得公子,但听她叫你表哥,方才这位周爷叫你张公子,你却叫这位顾爷姑父,细细想来,咱们这盛泽城中,原也没有多少大户,除了张原西张老爷的公子,可还有第二个人么?这位顾爷,想必便是令表妹之父,红藕山庄的顾琮吧?”
张谦听她说到“威势赫赫”四字时,嘴角上扬,颇有忍俊不禁之意,不禁脸上一红。知道自己表妹娇蛮名声,在城中早已大大有名。
但不知为何,他与这名叫阿萱的少女只是初见,却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只见她如水般的两道眸光凝视着自己,眸光中满是信赖和期盼,心中一阵激荡,忖道:“阿萱姑娘这样可爱的女子,在途中对我这陌生之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方才又以智计救那两个女子,怎会是那样大奸巨恶之人?她竟如此信赖于我,不要说只是为她担保,便是……便是……”
便是怎样,他一时想不出来,只是隐隐有一种知遇之情,觉得为这名叫阿萱的少女,总是什么都肯去做。当下急忙说道:“不错,在下愿为阿萱姑娘做保。若是阿萱姑娘有什么事情,总是由在下一力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众差役都是面面相觑,那周荣却是急了,但张谦话已出口,他也拦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