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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珠碎尚遗旧痕来 下 ...

  •   赵匡胤突然挥挥手,令随从退开两边,只余下他和阿萱二人。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蜀人,可想念故国么?”
      阿萱一惊,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忖度花蕊夫人其他蜀婢的心理,连忙跪下来,回道:“婢子只知道跟随夫人,常听夫人说,心安定处是吾乡。”
      赵匡胤叹道:“好一个心安定处是吾乡。红栀,你们都是蜀人,对朕尚且真心。那些亲近的人,为甚么反而要害朕呢?难道朕不能给他们安定,不能让他们将朕的天下,视为自己的乡土么?”
      阿萱垂首,不敢答言。但心中隐隐约约感受得到,赵匡胤所指,大约是他遇剌一事。她虽不关注宋人宫闱争斗,但联想起自己所遇王与哲赵普夜探晋王府一事,也猜得出来,只怕与赵光义脱不了干系。赵匡胤虽有两子,但都未能独当一面,而赵光义此时已封晋王,又是开封府尹,同章知事;种种迹象,也表明赵匡胤已将他视作是传位之人。
      赵光义何故如此?
      想到赵光义,顿时想到春十一娘。一时口唇欲动,恨不能表白自己救驾之功,马上将此事向赵匡胤求恳,换了春十一娘出来。
      但旋即冷静,心知春十一娘身份特殊,不见得轻易被释。这样一来,反令赵匡胤对自己有了怀疑。
      赵匡胤却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异状,温言询道:“你有何语,要向朕言?”
      阿萱抬起头来,但见月色从他的身后泻过来,映得鬓间星星点点,却是青发里夹杂的几缕银丝,目光之中,不似平日那样灼灼逼人,隐约带有几分疲惫。这叱咤风云的大宋皇帝,终于也不过是年过五旬的人了。不禁心中一暖,脱口道:“官家要特别小心,切莫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至亲故旧,终是人心隔层肚皮……”
      一言既出,惊觉失了态,连忙住口不说。
      赵匡胤的神情,却有些怔忡,过了片刻,才失笑道:“你说得对,朕……想起当初军中效力之时,与那些兄弟朋友吃酒赌钱,肝胆相照,是何等的快活!如今……看来自古位高者,莫不是孤寡之人。听说蜀地有个教派,处处与我大宋做对,叫做什么女夷教的……”
      阿萱心头一惊,不知他怎么提起这个话头来,只听他继续说下去道:
      “那个女夷教的头脑,叫做春十一娘的,朕曾见过她。她原也是蜀国宫人,所以恨我大宋有灭国夺家之仇,不过真是个伶俐大气的女子,如果能为我大宋所用,岂不是又一个巾帼英雄?”
      “罢罢罢,这话不提……听说她们教中,至今已过了三代教主,第四代教主还年轻得很。前三代教主,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第二代教主凌飞艳,甚至与我们国师齐名。赵国师提起她们来,也是少有的赞誉。民间女子,身如浮萍,大多命不由已,如能走到这一地步,大约也算是到了巅峰。听国师说,她们在神女峰顶,建有壮丽的宫殿,如果江湖算是个小朝廷,无异于也是这江湖的女皇。然而自古为君王者,都是孤寡之人。人人都尊敬你,惧怕你,可没一人是真心为你。你看朕的皇宫,多么宏伟壮阔,可是朕只用得着一个小小可以容身的床榻。她们名震江湖,也只能独自一个人,在那神女峰顶,守着个小小的床榻罢?”
      阿萱听到此处,但觉他话语虽然平静,却似乎有说不出的难过,听他说到神女峰顶时,不禁想起凌飞艳生前居住的那小小屋子,喉咙哽住,叫了一声:“官家……”却不知该如何宽慰。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竟如同父辈般,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道:“傻孩子,这就难过了么?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世上的权势利禄,到头来都是些没用的,唯有那个肝胆相照的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但那个人哪,在你追逐权势利禄的时候,早已失去了。”
      他咳嗽一声,便有随从上前一人,给他披上一领狐皮领子镶就的披风。赵匡胤回头深深看了阿萱一眼,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昂起头来,在月色里大步走远。

      冬猎春狩,向来是皇家惯例,为得是显示天子弓马不辍,巡猎四边,国力强盛之意。大宋以军功得天下,赵匡胤自己又是武将出身,对这两项狩猎活动就尤为重视。后苑早早就检修围栅,戒严四周,搭了供各位宗亲大臣休息的场地。又有许多宫监在苑中四处奔跑喝叱,将藏匿在各处的鸟兽都驱赶出来。
      虽然入冬,但苑中草木仍然繁盛,半青半黄,有的长草高可没过马蹄。所有人无论文臣武将,一律换了劲装,甚至宫娥都弃了往日宽袖袍服,改穿紧窄的衣裤。这一队人马于长草间肃然前行,旌旗招展,颇有煌煌气度。
      赵匡胤所骑爱马,名为踏金霜夜,其色如霜,毛卷如麟,只四个蹄子是金色皮毛,远望神骏非常,花蕊夫人果然随侍驾旁,穿了身鲜红的骑马装,蹬绣花蛮靴,靴旁坠下两只雪绒球,装束得极是齐整。鬟髻都解散开去,只挽了一条头巾,越显出来如画眉目,举止之间,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清丽飒爽。她未佩珠翠,只耳轮中各缀一只圆白珠坠,马向前行,她端坐鞍上,那坠子便两边打晃,引得许多人的心中,也晃晃悠悠,似乎连魂魄都不肯附在身上,只一径要往那坠子的主人那边靠去。
      往日狩猎,武将们自然随在皇帝及晋王赵王身后,开弓引箭,纵情高呼,文臣们骑着马拿着弓箭,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这次冬狩,阿萱居然瞧见不少女子,都是一色的劲装,却颇不合适,看上去有些滑稽。有几个曾来宫中参见过花蕊夫人,所以她也认得,多半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眷属。这些女子不比花蕊夫人及其侍女,打扮得倒是花团锦簇,骑马装都是精工绣制,珠翠首饰也是一件不少。只是长年锁闭深闺,骑在马上还要战战兢兢,哪里开得了弓,射得出箭。有几个花容失色,马只是稍稍跑动,就差点叫出声来,幸好用帕子塞住了嘴,才没有御前失仪。
      樱桃看那些女子的模样,不禁掩口一笑,向阿萱道:“都是我们夫人闹的,官家怕让她一人前来参加冬狩,叫人又落个话柄,这才下令让所有的三品以上夫人都前来后苑。说起来是彰显我大宋国体,妇人亦有英姿。可有得她们受得了!”
      其余侍女也吃吃偷笑,她们自然是弓马娴熟,背挺得如标杆般笔直,□□马匹走得又快又稳,吸引到不少艳羡目光,所以对那些柔弱的眷属,多少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阿萱突然一怔,在那些又恼又怕的女子中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如此熟悉,熟悉到似乎是在揽镜自照,看到另一个自己。
      小红马,双云髻,荔红束袖骑马装,羊皮掐金线小半靴,倒也俐落娇俏。仔细看时,却看出那骑马装的质料虽是绸缎,未免太轻薄柔脆了些,不象其他人的骑马装,用的是较厚的缎面,颜色半新不旧,显然是拿了旧时的衫裙改装而成。靴子倒是上好的皮革,靴口风毛却有些磨损了,被巧妙地修剪过,不细究也颇为齐楚。然而,纵然费了许多心思,与那些朝中贵妇们的装扮相比,还逊色许多。
      但这一切,却无损于她的青春美丽。虽然随着年岁渐长和所处环境的变化,瑶环的脸庞上,已褪去了当初少女娇憨的红晕,变作青玉一般的颜色。身量清减,越显得纤薄动人,目光依然清澈,紧抿的唇间,却多了几抹倔强,一如秋后的芦苇,娇弱之中,仍有属于她的独特柔韧清淡的气质,使得她那原本与阿萱有八分相似之上,又多加了一分相似。
      阿萱远远地看着她,忽然间,忆起南唐旧事。昔日上元佳节时,李煜命人在闹市设锦幛,率后宫眷属一起,披挂金碧,骑马游街。自己那时尚在盛泽乡下,听偶然回乡的村人说起此事,想必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罢:百里锦幛,火树银花,神仙般的皇帝妃子公主郡王,长长的马队如长蛇迤逦,灯光流转,映衬贵人们金宝珠玉的光芒……如今一切消散,只余下昔日的南唐公主,独自一人,从长草间落寞而来。
      瑶环的骑术虽说不上精绝,倒也不弱。此时信手由疆,小红马跑着碎步向前,一路左顾右盼,嚼吃道旁的草叶,她也不管不顾,只顾怔怔地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忽然一匹青骢马斜剌里奔过来,铁蹄如碗,打得地面尘土飞扬,无数长草在马蹄前向两边倒去,仿佛龙卷风从长空扑来,气势颇为惊人。
      阿萱吃了一惊,手上一紧,本能地便待纵马过去。
      却听那青骢马仰头咴咴叫了几声,前蹄奋起,竟生生地被勒住了来势,距瑶环的小红马,不过五步之遥。
      但见瑶环猛地抬起头来,勒马后退几步,虽有惊愕之色,却并没有什么惧意,淡淡道:“民女瑶环,参见晋王。”
      来人果然是赵光义,他外披一领褚黄滚边披风,神采焕发,紧紧盯着瑶环,和颜悦色道:“你现在是违命侯府的小姐,还领着二品诰命,怎敢自称民女?”
      瑶环又是淡淡一笑,编贝般的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却不答言。
      赵光义锐利的目光,仍是一霎不霎地盯在她脸上,笑道:“你心中定然是说,我南唐的公主,不稀罕你大宋这二品诰命……是也不是?”这话分明是说得重了。
      瑶环虽是独行,但与众眷属隔得不远,那些女子已听到了赵光义的话,悄没声地驱马闪躲,远远避了开去。
      阿萱听到此处,心中有些奇怪。
      赵光义飞马奔去,却拦在瑶环面前,显然是有意为之。秦王赵光美向来争强好胜,凡事不肯留人余地,对这些亡国君臣更是力显挖苦刻薄之事。赵光义比他年长,深受赵匡胤影响,虽没有其兄仁厚,凡事却少有出头,说话也多少注意分寸,如今日这样肆无忌惮,公然为难瑶环一个女子,可是再没有的事情。
      想到这里,忽然想起赵光美今日竟然收敛得很,一向喜好在重大场合放肆言行的他,竟然老老实实地束缰勒马,立在赵匡胤驾旁。只是脸色阴沉沉的,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赵光义话语虽重,瑶环仍未答言,只是抬起眸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赵光义冷笑一声,道:“回头本王可要问一问违命侯爷,你李家自称江南世族,诗礼传承,违命侯更是天下第一风流才子,原来是有这样闺训!小姐象个哑巴,夫人也敢抗旨!”
      阿萱这才恍然,放眼望去,果然那堆女人之中,并没有小周后女英的影子。
      嗖!弓弦轻响,微风破空,竟有一枝箭当空射来,正飞向瑶环马蹄前去!瑶环吃了一惊,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小红马更是受惊,嘶叫出声,整个马蹄提起,几乎要人立起来!
      眼前灰影一晃,啪!当空伸出一只手来,竟将那箭稳稳揽住!同时另一手拉住马辔,顿时将小红马悬空的两蹄,硬生生拉回到当地。
      瑶环惊魂未定,紧紧抓住缰绳,但看清马前那人时,才放下心来,一颗珠泪迸出来,含泪道:“郎叔叔,你来了?”
      赵光义定睛一看那人,冷笑道:“原来是你,郎靖真是忠心,就连你家小姐奉旨冬狩,你也要跟随前来,却不知是谁人大胆,放你入内的?”
      “是秦王殿下亲自吩咐,将郎某特意征到后苑来,以操此次冬狩诸事的杂工,晋王贵人多忘事,自然是记不得的。”马前那人答道。他灰衣布履,脸色青黄,双颊深深削瘦下去,一看便知尚在病中。他轻轻咳了一声,向着赵光义俯腰行礼,道:“晋王乃是大丈夫,岂与妇人计较?我家侯夫人不敢抗旨,实在是因为卧病在床……”
      “什么卧病在床?”瑶环突然尖声叫出来,她狠狠地盯住赵光义,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串,一颗颗落入马前,消失不见:
      “我母亲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她病了很久,怎样也好不了!她为什么会病?郎叔叔这样,父亲这样,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们,你们……你们……”她终究是从前金尊玉贵的公主,纵然忿恨至极,仍然无法口出恶言,只是眼神中含恨带苦,虽是不断掉泪,便似从那泪水中,要喷出刚烈的火焰来。
      女英原来是病了?
      当初宫中那飞扬跋扈,集万千宠爱于一人的绝色丽人,在这万里之外的异邦,寄居他人篱下,心中又该是怎样的滋味?
      但听瑶环言语,似乎女英之病,与赵光义大大有关,她母女连心,情急之下,才会如此失态。
      那边赵匡胤已听闻了这边动静,出声道:“花蕊,你过去,帮朕说几句。”
      花蕊夫人答道:“是。”果然驱马过来,在瑶环面前停住了,柔声道:“君臣有别,晋王位尊,李小姐,且莫再言了。”
      瑶环忍住眼泪,果然不再说话,只是脸涨得通红。花蕊夫人又含笑向赵光义道:“小姑娘闹闹脾气,我们女人说几句私房话便好。晋王原是大英雄,该当驰骋猎场才是。官家预先就说,放眼文武大臣中,想来今日最有收获的,必是晋王。所以预先备了大大的彩头,晋王便是不爱那赏赐,但位贵群臣,岂有不凑兴之理呢?”
      这几句话不软不硬,赵光义大觉无趣,又觉四周众人虽不敢正视,但目光有意无意,都扫向这边。哼了一声,果然掉转马头离开。
      花蕊夫人见他离去,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这才低声向瑶环道:“你母亲当真病了?何事?”瑶环眼泪又掉下来,摇了摇头,道:“是晋王传她到府上唱曲,母亲不敢不去,回来就……”
      “唱曲?”花蕊夫人脸色古怪,轻轻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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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珠碎尚遗旧痕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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