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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天下英雄出我辈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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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身逢人生惨变,却为何不肯再振奋起来,重涉江湖?以她当时武功声望,即算是背逃女夷在先,但重归教中并非难事。以她高傲的性格,又岂能忍气吞声抚女度日?何必要带着自己,悄无声息地隐居盛泽?
秦真突然开口道:“屈姑娘,令尊当初既已背叛谢堂主,纵然勉强为了宝藏放她走,难道就不怕她回归女夷,或是再起江湖?他是为何如此稳稳当当,便料定谢堂主这一走就会乖乖地将宝藏秘密传给十八年后长大的女儿,回来寻宝便让他拣个热煎堆?”
他笑了一声,道:“令尊心思缜密,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莫非当初他有恃无恐,知道谢堂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屈畹兰放下捂住双耳的手掌,低下头来,缓缓道:“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些……不过此时思忖,爹爹他……”她艰难地吸了口气,才勉强说下去:“记得有一次爹跟我提起谢小姐,说她是天下无伦的女子,我年少气盛,加上自己又……又毁了容貌……”说到此处,不由得眼中泪花闪动:“便说,谢小姐既然如此了得,料想也不会为了个臭男人就从此隐居不出!但江湖上并没有她丝毫的讯息,说明她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寻常女子!”
阿萱怒道:“屈姑娘,你……”
屈畹兰惨然一笑,道:“谢姑娘,我那时年少无知,你莫见怪。”
阿萱见她脸面上疤痕变红,煞是难看。不知为何,心中突起怜悯之意,不忍再责怪于她。屈畹兰顿了一顿,又道:“爹爹也发脾气,骂了我一顿,说你知道什么?当初铁斧帮的人来攻打小姐宅院时,小姐不得已相与对抗,结果到底是产后体弱逆了真气,受了极重的内伤,只要一用武功,便会引发病患。请来的医生说只怕一生都调养不好,若有个不慎,甚至会影响寿元……”
秦真恍然道:“原来谢堂主受了内伤,武功大退,怪不得……”
阿萱回想母亲言语,当时年幼,此时想来,但觉字字句句,莫不是出自于肺腑血泪:“世人重男轻女,当今之世也只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学问渊博,能治国安邦,成为济世良才。女子学问深了,却嫌太过聪明,非但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许多烦恼。不如一个乡村愚妇,一字不识,反而一生快快乐乐。”
张谦的心中,同样也浮现起那个月色下的夜晚,在江上船头,阿萱亲口跟他讲过的谢蕙娘之事。那个容色绝丽、武学出众、以一根丝带吓退地痞流氓,通晓琴棋书画、吹箫能引来百鸟朝凤的女子,当初还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后来却从不同的人的描述中渐渐复原。
越是美好的东西,破碎时越是令人惆怅。
越是这样出色的女子,红颜的凋落越是令人忧伤。
徒有才貌双全,明明可以成为后世永存的传奇,让千万人仰望不已;却偏偏失去了显赫的江湖地位、倾心的男子、亲生的孩儿、甚至是后半生的所有希望与自由。
只因为,有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爱情,在那样如花的青春。
所以,她不教阿萱武功,不教她所有的奇技巧术;她只希望她的女儿能有生存的智慧,所以她明明可以让母女俩衣食无忧,却要把阿萱从小赶到市集中去谋生。她设下了一环一环的圈套,希望在完成她的遗愿后,阿萱便可以无牵无挂地,退出这个波涛诡谲的百变江湖。
也或许,她什么都没想。
在经历了这样多的凶涛骇浪之后,人的心早已被苦难麻木。她只想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安然地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她不担心屈虎,也不担心屈虎会将她的落脚之处告知别人。因为聪明如她,也早就看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师哥屈虎心中的矛盾:来自权富的膨胀欲望与纯真爱恋的交锋,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在长长的一生中,无时不在。
只要她一天不死,他绝下不了手。
再无言语,秦真与张谦奋力划桨,小船去势如箭,不多时已驶出峡口。
香溪出口便是兵书宝剑峡,两侧山崖立如刀削,中间涌出一江怒涛,滚滚向下游流去,在船边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屈畹兰眺望前方,幽幽道:“谢姑娘……阿萱姐姐,我爹爹与宋人交往密切,我将林任道和李天衡私自藏起来,不敢让他知晓。谁知还是被宋人发觉,今早趁我不在,已将他擒住,上船解往汴京。我得到报讯便想赶去,可是我势单力薄,也不能求得爹爹和长青门人相助,还要请姐姐相助!”
阿萱见她脸色苍白,心中顿生怜悯之意,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天衡他……也算是我的……我的弟弟,尽力而为罢。”
小船单薄,禁不起峡江风浪,四人在峡口换乘一只大船。
船上水手舵工看来也是江湖人,个个体健身高,见到四人并不多言,马上扯帆开船,船速极快,一路都鼓满白帆,犁浪直向下游驶去。
半日无话,傍晚时屈畹兰进舱来,道:“方才有从下游上来的船只,打旗语说宋人那艘船昨日在峡中搁浅,寻了纤夫来拉,又被我安排的人作了手脚拖延行程,但此时已经抵达下游牛肝马肺峡,我们这船不比寻常船只,只要两柱香时间,只怕便要赶上他们了!”
秦真长身而起,笑道:“好好好!又要动动身手啦!”
张谦不言不语,扯过一条黑巾蒙住了脸面,阿萱笑道:“怎么,张大人你是怕他们若认识你,却不会给你面子,你反倒不好动手么?”
张谦苦笑一声,道:“说不得,只好得罪了。”一时准备妥当,四人涌出舱来,立在甲板之上。放目远眺,果然不多时便瞧见前方江面之上,有一只白帆船正向前行驶,船尾却被划了一道白漆,远看煞是清楚。
秦真赞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屈姑娘,你安排得甚是妥当啊,传讯迅速不说,连船头都做了记号?”
屈畹兰转头向阿萱道:“长青门虽不敢明着出头,但大多数人心里也反感宋人,那漆迹便是他们偷偷划上去做记号的。贩夫走卒之间,往往倒多是豪杰侠客!”
言毕长吸一口气,喝道:“船上人听着!放下林任道和李天衡,饶你们过去!”
忽闻有人哈哈大笑,笑声豪雄,自江风呼号中远远传来,仍是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秦真失声道:“好强的内力!莫非是中州刀客贺子安?”
张谦也是脸色一变,道:“中州贺子安?听说此人刀法霸道,可入使刀名家前十名之列,一向又最是倨傲,怎肯听从朝廷的差遣?”
阿萱不解道:“你怎听出这一定是贺子安?”
秦真笑道:“天下有这样强内力的人约有十来人,唯独贺子安是个沙喉咙、夹舌条,所以这笑声只要听过一次,总叫人终身难忘。”
阿萱吐舌道:“他居然这般厉害?”
只听那人高声呼道:“长青门的小妞儿!你私藏朝廷钦犯,若不是看你老子还有几分功劳,只怕你也要牵连下牢,居然还敢前来劫犯?你要人,可听过老子贺子安的名号么?”
两船越来越近,阿萱这才看清那甲板上摆有一张大椅,有条汉子大刀金刀,蛮不在乎地坐在椅上,身后尚有两个妙龄女子捧酒侍候,虽穿着厚实,但仍被峡中冷风冻得玉面铁青。那汉子只在四十出头,个头不高,黑红脸膛,手捧酒碗,举止甚是粗豪,正是寻常江湖人的模样,却毫无出色之处。
屈畹兰大喝一声,拔剑在手,当先扑上船去!
贺子安冷笑着将手中酒碗一掷!砰地一声,碎片四溅。轰!四周船板突然凌空飞起,中空船体中涌出数条黑衣大汉,刀剑闪动,杀气纵横!
原来宋人早有准备!
阿萱心念一动,叫道:“张谦!取后舱!”言毕张开双臂,与张谦直向后舱掠去!秦真会意,长笑一声,已拦住了两个黑衣大汉。
屈畹兰手起剑落,方才将一大汉逼退。刷刷!刀光凌空,卷起一片雪花似的白气。惨呼一声,身形凌空后退,砰地一声摔在甲板之上,左臂竟已划出一道极阔的血口,鲜血刹时染红了衣袖。旁边一大汉寻机来剌,却被她忍痛反手一剑,快疾狠辣,反将对方小腿剌穿!
秦真手一扬,一片黑影凌空飞去,当前一大汉迎面正着,“啊呀”尖叫声中,已仰身翻倒。贺子安睁目怒道:“毒蜂针?你山西秦家的人也来掺和?”
秦真一把将屈畹兰揽到身后,格格笑道:“我不过是秦家的逆子,早被逐出门墙,算不得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戴上鹿皮手套,此时前抛后洒,又是几人中了那些针砂之类的毒器倒下。贺子安怒极反笑,迎面射来的两枚毒针却宛若生灵,嗒嗒两声,自动附于刀身之上。贺子安扑上前来,合刀砍下,喝道:“且让大爷我来会会这山西秦家的绝学!”
那刀模样普通,但不知为何,刀身却是黝黑,看不出是何材质,表面甚糙,然而却有些幽幽的发亮,仿佛一池暗黑深水,内藏无限妖异诡秘,引得人不由不得凝神去看,而且越看越是着迷,仿佛那毫不灿烂的幽幽黑光,能引人进入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临风刀身一卷,却泻出一片如雪的光华。
秦真挥剑相迎,甫一相接,却觉剑身下沉,一股莫名寒意自刀剑上幽幽传来,心中刹时竟油然而出畏惧之意,手上劲力一软,真气翻涌而起,当即心知不妙,拼着真气反击,撤身后跃!
轰!真气倒转,胸口如受大击,秦真强忍痛楚,脱口而出:
“病魂刀!”
病魂刀?八大神器之一的病魂刀?与离别钩、宵练剑齐名的病魂刀?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这是人的八大烦恼,八大神器与这八大烦恼息息相关,因此得名,却是世上罕见的八种宝贝。单论八大神器中的兵器而言,宵练剑中的长生气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别离钩中的魔音可扰乱人心;病魂刀却能使人一见之下,心中便充满了忧郁恐惧之意,且传说此刀不是用的铁器铸成,竟是昆仑山下一种被称之为铁珊瑚的树木,经名匠以失传名剑含光削成刀形。
此树百年方长一轮,坚逾钢铁,除含光外无任何剑可损其锋,且天生是天下毒物的祖宗,不管是毒药毒烟毒暗器,只要一见此树,便不由自主全被吸了过去。一直以来病魂刀不知所踪,孰料却出现在贺子安的手中!
贺子安得意地晃头大笑,道:“你问老子为何给宋人卖命?老子为了这把刀,死也值得!何况只是帮他们捉捉你们这帮小鬼!”
刀身在空中一划而过,翻卷出的刀风揉和了江风的凛冽,仿佛浸寒直入人的骨髓。练刀之人,往往爱名刀如性命,病魂刀这份重礼,自是可以请得动这位贺子安了!
秦真连发暗器,那刀身却如磁器一般,将其尽数吸走。也知屈畹兰断然无力与之相抗,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心中道:“老子未见得多么怕这老家伙,谁知还有个病魂刀?老子最长者便是毒药暗器,却偏遇到了克星,今日只怕有大大的不妙啦!”
阿萱与张谦联手向后舱闯去,一路虽有人拦截,但哪里是二人对手,眼看即将掠入舱中,突然一个大汉闪身而出,宽面阔额,端方沉稳,大有宗师气派,居然正是神女峰顶有过一面之缘的“河洛赵家”的少主赵方。
阿萱心中一惊,忖道:“宋人当真谨慎,竟派了这许多高手来!”
舱门重又紧闭,赵方双掌一错,一股沛厚内力扑面而来!
阿萱堪堪将身一错,剑光陡长,化为一朵绚丽大花,直向赵方袭去!张谦心念甚是灵动,顺手抄起一截丢在舷旁的断桅,奋力掷出!
“砰”!
舱门受大力所击,裂破开去!张谦咬一咬牙,也不管阿萱,直向舱中冲入。
舱内突然传出小孩哭声,一条黑衣大汉狞笑着探出头来,手中提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中匕首雪亮,正架于男孩颈上,叫道:“李天衡在此!大家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