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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04章 绝崖惊啸 ...

  •   盘膝而坐的袁康凝掌聚气,出掌抵在对方后心要穴,一股浑厚的真气缓缓渡了进去。这股温热的内力丝丝缕缕散入了林业平的四肢百骸经脉内腑,立刻让他原本已经冻结的血脉重新活络起来。
      然而,林业平的鼻息间依旧呼吸全无。
      袁康心下只微微犹豫了瞬间的功夫,望见床榻上血色全无的林业平,便毫不迟疑地俯身而下。
      林业平昏昏沉沉间,气脉本已断绝,然而口鼻间却似乎有着绵长气息迫人而来,直直灌入自己的胸腔肺腑,这种清新的气息是同属于男性的气流。迷糊中,对方生涩而笨拙地撬开了自己的唇齿,辗转游离于方寸之地。这种紧然相迫的触觉,令林业平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的一幕:乌黑不见天日的世界,憧憧光怪陆离的黑影在扭曲闪耀……
      他本能地抗拒着,奋力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又浑身乏力。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对方执拗地掌控着自己的身体,片刻也不肯松开,自己就像那沉在河中的溺水者,无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

      不知过去多久。
      “咳咳……”林业平慢慢睁开了眼,目光尚有几分散乱,就在他望见袁康脸庞的瞬间却猛然清醒过来:“康儿,是你。”
      “是,师父,是我。”袁康低声解释道,“你刚才一时闭过气去,我给你渡气。”
      “我知道。你,先出去。”林业平的呼吸有点紊乱,语调亦不复昔日的冷静,眸中更有着难以自抑的痛楚与嫌恶一闪而逝,却教身边的袁康瞧得清清楚楚。
      袁康心下闪过千百念头,却不敢再看师父半眼。
      “咳咳……”林业平眼前是难捱的眩晕,浑身酸软,张了张嘴尚未说出什么,终又昏睡过去。

      袁康有些不知所措地垂首僵立于床榻之旁,怔然望着林业平昏迷中的睡容。窗棂已经被撑开了一条缝,外面雪光莹然,庭树飞花,更是衬得林业平苍白清峻的容色皎皎无暇,仿佛有无尽的光华氤氲流转。
      他想起龙皓每每好奇的问及林业平的过去,师父总是淡淡一笑。那样的笑容虽能洞彻人心,却也侵渍着难以释怀的伤感——有几分清浅又有几分冷冽。
      “林大哥,你从不愿讲你的过去,莫非心里藏着很多深重难释的秘密?”回想着林业平昏迷中断断续续的喃语,袁康的心腑竟然莫名地烦躁起来,眼神也渐趋炽热。不知过去多久,他血红的眸子终于冷淡下来。
      “只要阿康还活着一天,就没有人能伤得了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良久,袁康小心翼翼为林业平掖好被角,将守护在门外的龙皓喊了进来:“阿皓,你好好照顾师父,替他把中衣换了,炭火烧旺一些。”他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是古老铜器的暗哑撞击。
      “阿康,你干嘛去。”
      “继续罚跪。”
      “还跪什么?”龙皓挠了挠脑袋,一脸的茫然,“我们不是已经跪到天亮了么?”
      袁康目光冰冷,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还有九个时辰没有跪完。”
      寒风呼啸,袁康的笔直跪立在风雪交加的院中。一个时辰过去,他宛如标枪般挺立的身形没有半分抖索,依旧不动如山。

      竹楼内,龙皓拿着支铁勺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炉灰。但见,青铜鼎炉内青烟袅袅升起,又在空中飘然散开,于是沁人心脾的菡萏暗香萦绕在整个室内。
      静谧的空间只有林业平轻缓的呼吸声。
      室外是挥洒蹁跹的飞雪,寒风呼啸而过,薄脆的湖面结了层晶莹剔透的寒冰。然而小楼内却暖意融融,靠墙的瓷瓶内甚至有两支含苞待放的梅花,斜斜插将在注水的白瓷瓶内,芳香馥郁,玉骨冰肌。这是龙皓两天前,从院里的梅花树下找到的冬日第一梅。
      林业平的眸光从粉梅转到了龙皓的身上,语气平和:“看你坐立不安的样子,你急什么?”
      “不,不急。”
      “那就是很热?看你满头大汗。”
      “呃,不热,一点也不热。”龙皓偷偷抹了把脸上的汗,对院子里的雪人投去同情的一瞥。林业平神色不动,对龙皓的小动作恍若未见,末了淡淡道:“去厨房替我换一壶热茶进来。”

      “好咧!”
      龙皓如奉纶音,一蹦而起,抓起桌上的铜壶奔出了房门。等他从厨房转寰回来时,却摆着一张堪比林业平的冷面,训斥着长跪院中的袁康:“呃,这个,师父说决不能姑息犯错,饭是绝对不能吃,你再坚持几个时辰就好。”
      他是面对着竹楼背对着袁康讲出这番话的,语调严肃,神情肃穆,小小的面孔正义又凛然。然而,等他离去之后,袁康胸前的衣襟内却鼓起了一个圆形的物件。
      临水的竹楼内,林业平单肘挑起窗棂微微扫了一眼院中的情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龙皓手脚麻利地从裹着厚厚棉布的铜壶内倒出半盏茶水,送到林业平面前,又狗腿状地替对方顺气捶背折腾了半天。
      “好了,师父还没七老八十。说吧,你想干什么?”林业平推开龙皓,正色道。
      “嘻嘻,师父,我知道你一言九鼎,一诺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正经事。”
      “呃,师父,我觉得这个,阿康也跪了不少时间辛苦得很,不如把余下的时辰先挂账处理,以后慢慢结算。”
      “既然你看他这么辛苦,不如这样,”林业平指了指白瓷瓶中几株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的雪梅,若有所思道,“还有八个时辰,你按照师父平日的教导,吟八首以梅为题的格律诗,少一句也不行。什么时候做好了诗,阿康便能回房休息。”
      “啊——!不要啊,师父。”龙皓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床上的林业平,满脸悲痛欲绝地呼号着:“师父,你让我替阿康罚跪也行,千万别逼我吟诗。”他一头扎在林业平怀里,隔着厚重的棉被在对方胸前拱来拱去,还不时地抽泣几声。
      “那就继续跪。”
      “别别,师父,让我想想。”

      终于,积雪的窗棂从里面被推开,室内清冷的声音缓缓道:“进来吧。”
      “师父你不生气了?”袁康有几分惊诧地抬头询问。
      龙皓几步抢上前来,从地上扶起袁康,又替他拍掉身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尔后撸起袖子替对方擦去眉角眼梢的冰棱:“师父心疼你还来不及,早就不生气了。我呢,也已经替你认罚了。”压低了声音,“不过,下个月的饭菜归你烧。哎,阿康,你不知道我刚才作诗有多辛苦,简直就是殚精竭力,鞠躬尽瘁……”
      “知道你辛苦,从明天开始我替你打柴、做饭、烧水、洗衣。”
      “这还差不多。”
      “不过,”袁康忽然停了步伐,乌黑的眸子审视了龙皓几眼,“下次别在师父怀里滚来滚去,那副谄媚样儿,让人看了——牙酸!”
      “你管不着,谁叫我是你师弟。要是不服气,下次你也可以在师父床上滚几个圈儿。还有,烧水做饭,千万别忘记。”
      “知道,真婆妈。”

      冰雪初融的午后,院中传来龙皓的叫声:“啊啊,师父,救命啊,阿康烧饭把厨房点着了。”
      浓烟滚滚的厨房内,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道,然而有个声音呵斥道:“叫什么叫,师父还在休息,别吵着他。”
      “我……已经火烧屁股了。”龙皓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着火的屁股,一叠声地催促着,“灭火灭火!”
      袁康冷淡无比的声音传来:“不就是火烧屁股了么?好办!”只听着“哗啦!”一声,伴随着龙皓惨绝人寰的叫声,一桶混合着冰渣子的冷水准确无误地泼在龙皓的臀上。
      “师父,师父,有人公报私仇,杀人了!”
      “别叫!”
      “唔……呜……”被捂住嘴的龙皓手脚乱蹬,“阿康,你想杀人灭口,师父快来救命!”
      “砰!”厨房门被推开。黑烟弥漫中,那袭淡色人影正自站在门外,微微蹙眉道:“你们俩个又在干什么?”
      “阿康刚刚在替我——煮饭!”
      “哦,那就吃饭吧。”林业平扫视了烟火弥漫,乌烟瘴气的厨房,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小皓先去换件衣服。”

      望着林业平远去的背影,龙皓惊讶道:“师父没生气?”
      “师父怎么会生气,师父脾气向来很好。”袁康扭头瞅着龙皓的屁股,认真地道:“你还不快去换衣服,等一会儿结成了冰坨子,屁股上的肉都要被撕下来。”
      “真的?”龙皓苦着脸。
      “当然是真的,以前我们村里就是有个这样的人,掉进了冰河里后来被救了上来,撕开棉袄用剪刀才剪开血肉模糊的棉裤,后来他一辈子也没娶到老婆。”
      “为啥?”
      “一是因为从此不能人道,二是因为他屁股长得太难看了。”
      “啊,阿康你又挤兑我,我敲我敲我敲死你!”龙皓抡起锅铲一顿猛拍。俩人胡乱收拾了乌烟瘴气的厨房,各自端了两个食盘回到竹楼。

      正在窗边持卷阅画的林业平剑眉微蹙,盯着手中的卷轴神色有些异样。见到两人进来也没有责备他们,只放下手中的卷轴吩咐了一句:“吃吧,尝尝阿康的手艺。”
      龙皓落了座,失神地盯着盘中的几个菜碟,愣了半晌,吃吃道:“师父,这个——也能吃?”
      林业平没有做声,只平静地夹起了其中一根烧得焦黄的青菜,慢悠悠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阿康第一次做菜,我们要多包涵一点。”
      “哦。”龙皓答得极不情愿,委屈地把筷子伸向旁边的青菜。
      “还有这个豆腐,”林业平笑得有几分淡定,把余下的碗碟往龙皓面前一推,“小皓你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哎呀,想起来了,师父今天和童老伯约了下棋,看着时候不早我得去赴约。对了,记得一定要把剩下的饭菜吃完,不能浪费也不能倒掉。”
      “师父——”龙皓哭丧着脸,正要抗议。
      “咕隆,咕隆,”某人的肚子不失时机地提出了饥饿的抗议声。
      “师父,好像你饿了。”袁康似笑非笑地提醒着。
      “哪里,我常教导你们‘腹有诗书气自华’,”林业平语调深沉,“读书人满腹诗书,怎么会饿呢。师父出去了,你们互相监督,对了,我下棋回来要去厨房检查。”

      林业平扬长而去,冰光琉璃的飞雪世界,他那袭白衣在风中萧散漫舞,说不尽的写意风流。然而,龙皓想到师父刚才那残酷又温柔的眸光,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一拍桌子扑上前来,掐住吃得正欢的袁康:“师父肯定不会再让你做饭了,我,我,我掐死你,掐死你!”
      “哦?”袁康停下手中的碗筷,如梦初醒地望着怒火万丈的龙皓,一副难解的表情:“这个——很难吃么?”
      “当然难吃,没见师父都跑路了么?你居然还吃得下去。”
      “我觉得不难吃,蛮好。对了,师父刚才还说你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来来,这些都归你。”袁康抱着海碗一边扒饭,一边慢吞吞地提醒着对方。
      “噗通!”桌边响起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这种日子持续着很久,师徒三人继续着水墨村的隐居生涯,平静的生活直至今日。
      清冽的湖风吹拂而来,湖中无数菡萏散发的淡淡幽香萦绕在师徒二人的鼻端。
      沉浸在回忆中的林业平瞬间清醒,他抱起舟上古琴放置于膝上,抬头正色道:“今日我便把《幽兰操》传授于你,你日后要勤加练习,才不算辜负了孔老夫子的这曲天阙之音。”
      龙皓撇了撇嘴,掷了手中树叶笑嘻嘻道:“师父不是说,阿皓性本脱跳,难以奏出凝静持重的幽兰之音么,今日怎么会突然要传看家本领给我?”他弯腰下去,伸手搅动了一江春水,笑了道:“不如等阿皓弱冠之年再学如何?现在我可只想听师父弹奏一曲《箕子操》,或者《龟山操》也行。”
      “弱冠之年?你真要跟着师父到弱冠之年?若是师父不许你呢?”
      “师父,你许也得许,不许也得许,阿皓跟定你了,绝然不会离开——死也不离开!师父,你不如许了我吧。对了,你还说过的,等我成了真正男人的时候,到弱冠之年你要给我起个表字。”

      林业平望着这喜笑颜开,少不更事的徒弟一眼,无奈之下叹了口气。他指尖一划,一曲幽兰操便潺潺流出。古琴五根素弦闪动着莹然白光,碧水荡漾,宛如他雪白的衣袖间也流动着一种异样的波光。
      月光下,林业平目光空绝涵远,清峻面容带着股难言的飘逸清华之气。

      龙皓托腮痴痴凝视了良久,心道,“师父学问这么好,琴棋书画无所不晓,他前世一定不是常人,说不定便是天上的谪仙下凡。”
      袅袅清音穿透碧霄,久久回荡在月夜的空中。
      不知道过得多久,忽然,岸边万丈绝崖上传来一声震彻云天的长啸。这声长啸中元之气十足,宛如九霄龙吟,随着幽兰操的曲调起承转合,浑然一体。

      龙皓惊喜道:“师父,你听这啸声足见内力绵长沉厚,委实是绝顶的武学高手。”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讪笑道,“嘿嘿,我忘了,师父你又不懂武功。”
      少顷,这啸声一停,朗朗吟诵之音自岸边响起。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
      林业平闻得这朗诵之音登时心神大乱,指尖微颤,两弦齐断。他莹白修长的指尖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琴面。耳闻得吟诵之音声声不绝,直送耳畔。林业平哂然冷笑,猝然出掌拍在古旧琴面,幽重的深眸中有丝冷淬肃杀的寒光一闪即逝。
      “铮!”清弦泠泠,久久回荡在平静如波的镜水湖面。

      龙皓吓了一大跳,失声道:“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林业平冷凝的眸光变得温和,安慰着自己的弟子,“没事,我们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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