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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三生情劫 ...


  •   奈何桥前,得服孟婆一碗汤,只为忘却前世的恩怨情仇,再演绎来生的悲欢离合。
      而真正刻骨铭心,纵使孟婆汤又怎能轻易化去灵魂上关乎爱的烙印?!
      三世情劫,亦或蔷薇花下瞬间的顿悟。
      对于他,都将不能忘记。

      ――本章题记

      相传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整个天地从混沌之初划为三界:天界、地府、人间。其中天界因处天上光凛华漓、如真似幻之仙境神台,得天独厚,彰显尊贵,为女娲以来众神族所掌。而人间地华物美,物种繁茂,一派生机勃勃、千姿万态之盛景,唯憾无灵物将相统之。女娲遂以己之态,造世间人类。人类幸得女娲神族血脉相传,慧质灵心,不久即得钻木取火、铸造工具之能,成世间万物无冕之王。而女娲造人,亦藏私心,独未赋以仙术加身,更不得长生不老,则赐以生老病死。故神族又入主幽冥,设地府冥王,司人类万物轮回转世之职,其实暗控人间生死。究其三界众生芸芸,莫如神族一已蔽之。
      经由千万年轮回变迁,人类日渐成熟强大,难免骄纵自负,自神农氏相传八代以来,多召方士炼丹制药,为长生不老,欲与神同寿。如此一来,自惹来麻烦,天界众神族固然不满,诉之女娲,然女娲不理。恰时人间有异类暗燃,自号为妖,首领蚩尤,由南方蛮夷之地起源,不断攻城掠地,势欲与人类争抢一片广袤富饶世间。遂有神族好事者私自授妖神术,期对人类小惩大戒。兀料妖类其心之异、其意之野、其手之辣,自得神力相助,以破竹之势,几将人间化作炼狱,甚而欲讨神族,妄夺天界。神族多年未经战事,一时惊惶失措,推当时好事者前去女娲处求助,女娲乃曰:“人自回天,神安躁之?!”果,人间出一人,名轩辕,号黄帝,率人类与蚩尤妖域战于逐鹿,制指南针破迷雾,以智谋胜之,化解妖乱,此后成就炎黄子孙,源远流长。后黄帝百年,召至天界。女娲重其智慧,恨神族混沌,因立下天规,设立天庭,立黄帝为帝,神族一干人等俱得奉其为尊。天帝定为三千年轮换一番,其子嗣可承继,原天帝则皈依大乘,成佛礼道。女娲又感天界尊优,乃规天之子及所选天圣母须下凡历三世情劫,经凡尘苦、盟情意坚,方可承继天帝天玺。若半途废,则谪下凡间,永归轮回。
      自循此规,历数万年,从无逆者,而各天之子下凡历世,得人类诸多智慧才学、思想新意,越发笃定天帝之位、维新天界之规。
      直至人间历明朝正德年间。
      一曲怒剑狂花演绎世上几许悲欢离合,道尽人间多少侠骨柔肠。
      更不意……

      第一节 天子折桂

      话说这一日,天庭祥瑞,浩气盈然,天绫玉遮,歌舞升平,端的热闹无比。原来正是新一任天帝和天圣母大婚之日。
      各路神仙自是齐来道贺,各携珍贵贺品,一一陈于贺桌之上,但见明珠异宝、寿果奇花相映生辉。其中有折桂一枝,虽属凡间俗物,却望来鲜嫩喜人,更一股清香四溢。那天圣母看了甚喜,责仙官儿拿来手中,问道:“这折桂儿看来普通,却似乎颇有灵性,却不知是哪位卿家寻来?”一个新晋的仙家从群仙列中走出,跪下答道:“启禀天圣母娘娘,此桂乃属下在凡间所栽,因随属下修行了近千年,兼采日月精华,故有些灵性。其香可入酒增味,亦可拂衣添香。还可化为人形,吟歌载舞,甚是好看。”天圣母笑道:“听卿家所言,此桂枝颇是有趣。不如唤她出来,为众仙家舞上一曲,聊作酒兴。”
      那桂枝果真十分灵性。天圣母话方道完,便见灵光一闪,桂枝儿从天圣母手中缓缓飞起,落在庭阁正中,嫣然化作一名妙龄女子,容貌美绝,身姿妖娆,着一袭月黄衫子,当真美人如玉花为容。但听她曼声吟唱,音质滑润,似玉帛划过,似银瓶落珠,配合舞姿飞扬,举手投足皆可倾城。
      天圣母看得十分欢喜,当下和天帝商量道:“这桂枝儿我甚喜欢,想留在身边。”
      天帝见天圣母喜欢,兼月宫正差个值事仙官,便于大婚之后下了一道御旨,给桂枝儿赐名月幽,封月宫嫦娥,长居广寒宫。
      月幽得天帝和天圣母恩泽,省去数千年修行而位列仙班,虽是高兴,更多惶惑,总觉身份低微,甚感其他仙家闲言碎语,除给天帝天圣母歌舞助兴外,少出广寒宫。幸得她生性恬静,倒也耐得住漫长寂寞岁月。广寒宫在她来之前,甚是荒芜。她便取己灵韵,作种栽桂,正好每日浇灌培育,也觉乐趣。如此不经多年,广寒宫已满庭桂花飘香。
      一日。月幽正专神为新栽几株桂苗浇水,忽觉有个小东西踩上脚背。乃定睛一瞧,却是个白兔,红通通的眼睛扑眨扑眨,显露出惊恐慌张之色。月幽看白兔长得玉雪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抱。白兔迟疑了一会,却没有跑开。月幽将它抱在手里,轻笑道:“小兔子,你定是偷偷溜出来玩,然后迷路了对不对?”白兔似乎听得懂她说的话,竟摇了摇头。月幽吃了一惊,又问:“小兔乖,你听得懂我的话?”小白兔又点了点头。月幽见它这般聪明伶俐,越发喜爱,爱怜地抚摸着它光滑柔软的皮毛,从后背一直抚到后腿,忽然觉得手中触到一丝粘乎乎的水。忙一看,却是鲜红的血。她这下奇了,自己并未受伤啊,难道是白兔身上的?于是把白兔的腿抬起一看,果然见到一块深可入骨的伤口,似是被箭样的利物刺伤。月幽心下十分纳闷,天界严禁杀生,各仙家亦十分自重,怎会出现这般欺待生灵之事?因手中并无疗伤药物,当下只得撕下裙角,悉心为白兔包扎。
      正包扎间,听得有脚步声想起。月幽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模样说不上很好看,却让人一眼望去便感到十分舒坦。此人身着天界罕见的蓝玉奇兵,手执玉弓,肩负玉箭。月幽心中一动,这人所带弓箭,莫不正是射伤兔子之物?顿时心生警意,忙将兔子藏于身后。青年问她:“你可见到玉兔?”这玉兔指的自当是月幽手中受伤的白兔。月幽并不善扯谎,先是一愣,随即摇头。
      青年何等精明之人,如何看不出来。当下呵呵一笑,道:“不在啊?!咦,你将手拣在背后作甚?瞧你这般美貌,手定然好看,可给我瞧上一瞧。”月幽听他轻薄自己,心生怒意,道:“我爱将手拣在背后就拣在背后,干你甚事,要你这外人来管!”
      “外人?”青年哈哈大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一个小小广寒宫仙女,竟敢如此和天之子说话,可不怕我撤了你的仙职,谪你入凡间?”
      月幽大惊,手下一松,白兔扑通掉在地上。月幽忙回头瞧去,见那白兔往外跳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定定地蹲在月幽脚旁,却是不走了,红通通的眼睛更恼怒地盯着青年。月幽弯下身子,轻轻在它屁股上一拍,连声道:“小兔,快跑,快跑啊!不然来不及了。”青年看她们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是气怒又是好笑,故意大吼道:“大胆月官,见了天之子来到,还不快快跪下!”
      月幽心下咯噔一跳,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连声道:“月幽知罪,请殿下处罚。只是……只是,这小兔无辜,并且天庭也有规矩,不得滥杀生灵,这……这小兔玉雪可爱,殿下切莫为了一时的兴致而……而私犯天规。纵是……纵是……”月幽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出这些话来。说到“纵是”这里,已是汗如雨下,心生悔意。
      “纵是什么?”天之子厉声问道。
      月幽咬了咬嘴唇,见到天之子一双眼睛凌厉无比,不禁激灵灵一个寒颤。心想,反正是说错了的,说多一句是错,说少一句也不见得会被赦免,索性横下心来,道:“纵是……纵是天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
      天之子怒道:“月宫小官嫦娥是吧。你可知……天庭中似你这般小仙,胆敢如此对我说话的,便只你一个!”说完这句,脸色却渐渐缓和下来,眉目间更加添了许多戏谑的神色,接着说道:“你又可知……天庭中似你这般小仙,……咦,小心!”
      只见他迅速拉起长弓,将玉箭搭上,“咻”地一声朝月幽肩上射来。不过电光石火间,月幽但觉肩上一阵刺痛,紧接耳边传来一声类似于鹰的惨叫声,几滴温热的液体从旁边溅来,溅得耳朵和脸颊上一朵朵桃红。她回头一看,一只秃鹰身负一箭,已坠地而亡。
      天之子脸含歉意,道:“怪我玩心太重,未事先讲明有鹰妖作怪。”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蓝玉瓶子,丢给月幽,道:“这药治外伤效果甚好,你和我那顽兔的伤势,用此药涂抹少许,即可痊愈。看来我那顽兔与你甚是投缘,你若喜欢,便……送与你吧。”说着,面向白兔,怒道:“你这顽劣,见了美貌仙子,竟如此痴障,胆敢忤逆于我。也罢,便送你陪美貌仙子守这广寒宫吧。也省得她一个儿寂寞无端。”
      月幽越听越惭愧,心道,原来是我错怪了他。这兔子的伤势,定是秃鹰咬来。他此番进我广寒宫,一是来找他的宠兔,二是捉那鹰妖。哎,我先前说的那些冤他的话,不知他当真了没。不过听他对兔子说的那番话,应是不会谪我下凡啦。正想着,却听天之子的声音说道:“广寒小仙,我猜你定在想我生气了没。”
      月幽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天之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之子紧紧地盯着月幽俏脸,笑道:“我那话还没说完。天庭中啊,似你这般小仙,长得如此秀慧出尘……当无一双。”
      说罢,也不看月幽神色,更不待她回应,急急收起玉弓,大踏步走出广寒宫。
      月幽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我这月宫地小,天之子若非寻找玉兔,断不会无端来此。今后若想再见到他,只怕是千难万难。这般想着,心里不由得急了起来,忍不住追了上去,喊道:“殿下,若有闲,可常来广寒宫小坐,赏桂闻香。”说完这句,脸扑通红了,羞不自胜地低下头来。白兔张开三瓣嘴,仿佛笑了起来。
      但听得天之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自此之后,这天之子竟真应了月幽之约,隔三岔五便跑来广寒宫小坐,与月幽或闲聊淡扯,或邀花饮酒,感情日渐增长。二人虽从不言风月之事,但天之子对月幽的情意,明眼人是一看便明。月幽对天之子自也十分倾慕,但有感身份悬殊,只得深埋心底。虽经天之子屡屡相邀,从不去天殿那金壁辉煌之所。
      天之子面上尽管言笑宴然,内心实则顽固倔强之极。天庭众女仙,艳羡者甚多,无不对天之子百般讨好,望能在两千多年后入主天殿,取代天圣母成为新任天帝娘娘。而天之子平时冷傲孤高,曾伤多少仙子芳心,唯独对月幽一意迁就。谁料这月幽分外不识好歹,管你百般恩宠,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君子姿态,教天之子大伤颜面。终于千年后的一日,天之子再度邀月幽过府,月幽仍婉言拒绝,其时天圣母近侍正好过来传旨,令月幽前去天殿献舞,月幽自不能抗旨。正领旨之时,天之子大怒,击碎两人常坐石几,拂袖而去。自此二人再不相见。
      又经千年,眼见三千年届期将近,天帝却愁起天之子的婚事来,他愁的正是当初女娲定下的三生情劫。所谓三生情劫指的便是,但凡神仙有意成婚,须得下凡间轮回三世,这三世里,下凡的神仙同凡人一般,经轮回,喝孟婆汤,忘前世缘法,却须在人间与天界相恋神仙的转世之人再度相逢、相爱、及至成婚,才算是历过一世情劫。若三生之中,任一生忘情断义,爱上他人,便算破了三生情劫,破劫神仙从此不得返回天界,贬为凡人。这规矩端的严苛,若非真正刻骨铭心、生死相许,又有几个神仙甘冒此险?!但若身为天之子,背负天界延续圣脉天职,却不能不历这三生情劫。
      天帝和天圣母在这千余年来,也曾尝试为天之子寻觅合适女仙。奈何天之子除与那身份低微的广寒仙子月幽相交甚频之外,并不理会其他任何仙子的秋波暗送。月幽在天帝心中不过天宫最低下的舞姬,无论如何也无法配得天之子尊贵身份,好在天圣母十分喜悦于她,替她在天帝面前多番美言。天帝思虑再三,遂决定采纳天圣母所议,下旨召月幽进殿。
      月幽应召入殿,却是容颜憔悴,神情哀悼,全无往日娇柔模样。天帝心里一动,这月官儿向来心性淡薄,性情平静,此时怎地如此反常,莫非是……
      原来天帝每日处理天庭繁务,并不甚了解这两孩子之间发生的事情,更不知他们已千余年未曾见面。此刻见月幽形态,心里已猜个七八分,再一问,果然如此。
      这时,天圣母与天之子齐齐来到。
      千年的漫长等待,月幽终于再次见到天之子,沉淀了千年的思念和酸楚顿时从心中奔涌而出,心中早酝酿了翻江倒海的泪水,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而那个昔日无比骄傲的天之子,此时此刻显现在她面前的,却也不复当初身着蓝玉奇兵,神采飞扬的模样。神仙本不老,可他却让这千年的时光在在额间烙下了纹印,在鬓角留下了霜华。
      明明知道月幽就在眼前,天之子却连眼角的斜光似乎也不愿意扫到她。
      月幽只觉心里一凉、一冷、一死,自嘲地笑了起来,硬生生地将眼泪咽回了肚子。
      天圣母见月幽和天之子形容尴尬,不由笑道:“两个稚子,个性倒也相似,明明互相思念,却各执心性,不肯互让一步。”说罢,将手一探,忽地就从空旷处抓出了几副画卷来。天之子吃了一惊,急道:“母后,你这是……”一边说,一边竟罔顾了身份,用手去抢。
      天圣母怎会让他抢到,早抛给了月幽。月幽还未接稳,天之子的手已探到面前。月幽抬起头,正迎上天之子的面孔,两人俱都呆住。天之子叹了口气,缩回手去,道:“要看,便看吧。”
      月幽展开画卷,里面画的的都是同一个女子的画像,伊怀抱玉兔,忧愁地站在桂花树旁,只在神态姿势各有变化。这不是自己是谁?这千余年来,她日日夜夜便是这般的思念着天之子。画像上,对她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姿势画得都可谓是惟妙惟肖。她心里顿时明白,这千年来,天之子同样地思念着自己,并曾多番偷来广寒宫看望她,只是从不令她知晓而已。她觉得心里欣喜万分,忍不住抬眼看向天之子,却见他的眼睛也怔怔的望着自己,两人这般紧紧的盯看了一会。月幽便十分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嘴角却隐隐泛起笑意,眼中,更满盈欢喜的泪水。
      天圣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却不动声色。再次将手一探,这次抓出的却是一只天蓝荧玉的月形戒指。她把月形戒指一推,凌空推到月幽低垂的眼帘下,正值月幽一滴喜悦的泪珠滴下,落在戒指上,凝成一颗椭圆的珍珠,色呈淡黄,光华四射。戒指于此时在空中打了一个折返,回到天圣母手中。
      天圣母看了一眼天帝,暗暗点了点头。
      天帝会意,因道:“天之子,月幽,你二人于上界已有两千余年相识相知。如今可愿入凡间历三生情劫,修情三世以缔结仙界良缘?!”
      天之子和月幽此时已完全获知对方心意,便也不再掩饰,齐声答道:“愿意。”说罢,相顾一笑。
      天圣母将戒指交于天之子,嘱道:“今后轮回转世,此物便是证情之物。”天之子收了,却不知这物事,除为证情,更是天界圣物护魄神珠所化。这是后话。
      天圣母又跟月幽说道:“你手中所执画卷,乃天之子八百年情意所绘,亦为证情之物,需得好生收藏。”
      两人便各执证情之物,经天道台轮回下世,因历三世情劫。

      第二节香魂天葬

      人界,明永乐年间。
      南郡杨家村本是个偏僻而平静的乡村,平静到几乎不为人所知。
      直到有一天,天空忽然划落出一道金灿灿的光华,光华降临之地,正是杨家村最南边的树林。这千百年来见所未见、闻亦未闻的奇景自然吸引了杨家村众多好奇者观看。然而,进去寻觅了许久,仍无光华所踪,只在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发现了个红布包裹的婴儿。那娃儿长得十分可爱,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既不哭泣,也不叫喊。看有人围观,居然知道兴奋,不停挥动小小拳头,嘴里呀呀有声,还笑了起来。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原来这一年来,村中并无哪家媳妇害喜,这娃儿的来历,饶是可疑。有多心人便猜是谁家的姑娘在外□□所生,几个大嘴巴的婆娘忍不住话,便刮噪了开来。于是纵有善心人想领养了回家,也不免踯躅不前。
      这时,人群中站出个汉子,一声吼道:“这谁家做的缺德事?!多机灵、漂亮的娃儿,就忍心丢这儿了!老子在这儿操你大爷。妈的,没人要,老子要。谁都别想跟我抢!哼嘿!”
      村里的人都没吱声。原来这汉子是村里最大龄的单身汉,名叫杨铁,今年已三十有五,因脾气暴烈,爱动粗,没哪家姑娘愿意嫁她,也就一直没讨到媳妇。这回他要收养这娃儿,凭他那暴烈的脾气,村中自是无人阻挡。只是一些看不惯杨铁素日作风的人摇了摇头,甚为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忧心。
      谁知,这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大家倍儿诧异。话说这杨家村本是个蛮夷的村子,从来没说出个举人,更甭提状元及第了。自打这婴儿渐渐长大,杨家村就从来没有平静过,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抢在杨铁之前将这孩子抱去。原来,这孩子果然与那日的天降异景有关,端的是一个神童,从说话起,便能叫出村里所有和杨铁打过交道的人名字。三岁无人教自己学会写字,五岁会背论语诗经,十岁时写出一篇绝世名赋名扬天下。杨铁小时叫这孩子小铁,后来在村里的老秀才提议下,给他改名杨天,取天降福子之意。却说这杨铁的脾气本来甚坏,然怎么也无法在杨天这孩子的温和笑容面前暴起一根青筋。久而久之,竟将暴烈的脾气改了许多,后在同村人的撮合下,和隔壁村的余寡妇过在一起了。
      杨铁成亲的那日,正值杨天十八岁生辰。
      每到杨天生辰的时候,天空总是晴朗无边,而其手中所戴的蓝玉戒指便会发出金灿灿的光华,与太阳相争辉。杨天不愿这美丽的华彩夺过了杨铁婚宴的风头,在适时的时候抽身而退,来到生他的树林,一个人沉默的站着,想着谁也无法明白的心事。
      余寡妇的女儿余月便是被这金灿灿的光华引来。她生性爱静,经不得婚宴的热闹。见新家旁边不远处有个树林,树林里还闪耀着奇怪的金色光辉,忍不住过来瞅瞅。
      这一瞅,却瞅着了个似曾相识的男子。
      杨天曾在婚宴上扫过她一眼,认得她是余寡妇的女儿,随口道:“月儿妹妹,你怎不去那边热闹,跑来此处作甚?”
      因杨天出来甚早,余月并未亲见过他,但看他模样,听他说话口气,猜也猜得出来,回道:“天哥哥,这话我也想问你呢。”
      杨天淡淡一笑,说:“我不喜欢热闹。”
      余月掩嘴而笑,道:“看来我和哥哥还真有些相似呢!”又仔细瞅了瞅杨天,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哥哥眼熟。但是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难道是错觉么……”
      杨天被她瞅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人有相似,可能我和你幼时的哪位玩友长得像吧。”
      余月摇头道:“不对,从小我便只喜欢一个人玩,自己编些山歌,随歌舞些动作,就觉得时间很快过了。我不爱和男孩子一起玩,他们都喜欢打架,粗鲁得很。”
      杨天忍不住笑道:“我也是个男孩子,也喜欢打架的,你还同我说话?”
      余月道:“你不一样,你是我哥哥嘛。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因你注定了要做我哥哥,我第一眼见你才会觉得眼熟。”
      杨天忽然低下头,半晌没有作声。余月问道:“哥哥,怎么了?”
      杨天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做你的哥哥,照顾你。”
      余月张大了嘴巴,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极其惆怅的感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不停的绞着长长的辫子。
      杨天看着她的模样,心自歉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唤她一起回家去。
      当日夜间,余月辗转难眠,遂起身,寂坐窗前,遥望明月。
      其实余月也算得一个清水出芙蓉的美女子,可惜右脸上落了两块胎记。那胎记颜色也难看,竟是黑色的,虽只指甲大小,却平白给她添上了无以言喻的丑陋。
      这时,余月看到窗户前出现一个男子身影,似乎是杨天,她吃了一惊,心想他莫非也同自己一样,深夜难以入寐?这一想,心里却甜了起来,暗道:他也记挂着我呢。便站起身,正欲打开窗户。
      杨天在窗外看到余月起身,大抵也吃了一惊,匆忙挥了挥手,不让她打开窗户。余月停住手,轻声道:“哥哥,这么晚,你……”杨天也轻声道:“我马上便要走了。临走前,和你打声招呼。”余月道:“那爹爹妈妈知道吗?”杨天摇头道:“我此去凶险难料,不想他们知道!”余月咬了咬嘴唇,道:“那你为何要让我知道!”杨天低下头,没有作声,忽然取出一样物事,从纸窗户外推了进来。余月伸手接住,杨天立即转身走了。
      余月打开那物事一看,却是一副画,整副画只有一张女子脸庞,脸庞上的两个黑色胎记,竟然都是一副小的仕女图,几个女子,五官都同自己一模一样。余月的眼睛开始润湿起来。
      画上还提有几个字:“人生自是有情痴,十八年前,月宫折桂,不可忘;男儿当存报国志,十八年后,沙场归魂,再聚首。”余月再忍不住,泪水染湿画布。
      且说杨天这一去,果真十八年不归。其间杨铁夫妇多番作主要将余月嫁出,余月坚决不肯。问她为何不嫁,总说不出个因由来。而此时,边关传来噩耗,说是当时已身为平南王军师的杨天,随军出征时在点苍山脚不幸遭暗袭坠崖身亡,尸首难寻。余月惊闻噩耗,顿时昏厥。醒来后披麻戴孝,一切以杨天未亡人身份为其立衣冠冢。此举一出,杨家村人多有议论。杨铁夫妇虽心疼女儿,奈何古俗不容、村言难听,便寻思了个法子,给她一些盘缠,着她去他处暂避。余月立时同意,并言道正要去点苍山寻杨天尸骨呢。
      此一去点苍山,路上耽搁便是大半年。待得到时,手中盘缠已然花光。山路险峻,余月以疲累之身,爬起来甚是吃力。好容易爬到半山腰,觉得肚饥不已。四处一望,见左侧峭壁上有株果树,结着红彤彤的果子,看起来水灵好吃,不过,要去摘却十分危险。余月实在肚饿难挨,顾不得危险,抓住峭壁上的一块大石,身子往下倾斜,伸手去抓果实。那果实看来甚近,抓起来却总差些火候。余月抓了几次,没抓着,便急了,往下再一使力,终于抓住了。未料另一边抓住大石的手指甲被石上一处凸起划伤,竟自断了,余月吃痛,手一松,跌下崖去。
      这一跌,原以为必死无疑。余月并不怕死,只想若杨天当初也是自此处跌下多好,这般虽生不同时,死却同地,倒也无憾。
      哪知崖下竟有人结了个茅庐,她先是落在庐上,将草做的庐顶撞穿,继而落在庐下的一个草床上。虽然摔得遍体生疼,死是死不成了。草床旁正坐着一个男子,被她吓了一跳,因问道:“你是……”余月惊魂甫定,抬头相望。这一望,两个人都惊讶得跳了起来。齐声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居然是杨天。原来上次杨天在点苍山遇袭,也是从崖上跌下,却被一株树救了。而此处是一块死谷,四周皆峭壁环绕,无法上去。幸亏谷中许多果树,杨天便每日以果子为食,并自结一茅庐,在此住了下来。
      杨天见余月来到,自是喜不自胜,朗声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有你陪我,纵是在此长居一生又有何妨!”余月也是欣喜,两人将离别这十八年来的情景一一细数。杨天虽壮志未酬,但也算为国尽忠,并无遗憾。且官场多倾轧,以他玲珑剔透心,早已厌倦。此番重归自然,并能和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也是快事一件,只是分外怜惜这些年来余月为己所受的苦楚。当下便提出要与余月共拜天地,并言道有个好去处,景色美极。
      余月自是愿意,便随他一同来到一处有水有花处。此时正是夏天,野花开得十分烂漫。四周峭壁上也到处生长着那种红彤彤的果树。两人便选了一个花丛,以天为证,以地为媒,三叩之后,便即成为夫妻。这时余月提到,从崖上跌下之后,一直未曾进食,杨天遂为她摘了几个鲜嫩的红果子。余月食下后,忽觉腹中似有一股烈火奔腾起来,当即脸涨得通红,连声问杨天因由。杨天连说不知,并谓食这红果大半年,从未出现这般情况。余月这时喷了口血出来,视物开始朦胧,却见眼前的那条水流里依稀印出四个烫金大字:天葬之池。杨天大惊失色,他并不通医术,只知旁边的泉水清凉,或可减轻余月体内火烧之疼。当下将她放入水中,余月虚弱的摇头,但杨天并未注意。余月的身子一入水里,便如进了赤炼火窖一般,她惨叫一声,便即身亡。死之前,眼神中却有了怨色。
      杨天大喊一声,心痛至极。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更残忍。
      天葬之池的水,竟干了。
      一年后,杨天郁郁而终。

      第三节 蔷薇花语

      且说天之子和月幽经历第一世,虽余月不幸先亡,毕竟已拜堂成亲,第一世情劫勉强闯过。然包括天帝和天圣母也未料到,两人这番下世轮劫,竟误入天葬之洞,余月更因此丧命,杨天幸得护魄神珠庇佑,方逃过一劫。
      说起这天葬之洞,还得追溯到千万年前,黄帝和妖界大战之时。原来自公孙轩辕智胜妖王蚩尤之后,蚩尤虽溃败,余威仍足,以黄帝平凡人类之力,实在无法将其完全消灭,只得借助神族之力将妖王蚩尤禁闭,所选之地便是天葬之洞。天葬之池即天葬之洞的入口,因地处南蛮点苍山的死谷,人迹罕至,千万年来一直平静无波。想来当是命中注定,身为黄帝后裔的杨天竟会在行兵途中行经此处,误遭埋伏,余月更是鬼使神差找来此处,结果双双落入天葬之谷。蚩尤虽被天神结界封住元神□□,但因其怨念甚强,万年来从未放弃逃脱之念,更未曾一日休过报复之心,终以心血意念铸成妖婴魂灵,散出洞外,附任何生灵即可存活。当时天葬之洞外正生长一株普通桃树,妖婴以魂附上后,该树即变种为如杨天余月所见之红彤彤的奇异果树,并于谷中迅速繁殖。杨天食红果一年,其魂灵所驻仙气无意被妖婴吸收不少,妖婴魂灵借杨天之力蓬勃发展,竟在一年间将势力蔓延到崖上,才吸引了余月下来。但不如此来,余月和杨天的一世情劫也将无法破得,这真是因果循环,焉知是福是祸?余月食红果,因无护魄神珠庇护,被妖婴吸尽仙华,种植怨念,魂魄里已不存善念,此第二世注定前路堪难。
      且说杨天死后第二十八年,点苍山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是专为祭奠杨天和余月而来。只见她带了一根长长的绳子,在崖顶的石头上一缠,沿着绳子纵跃而下,不一时就到了天葬之谷。
      杨天为余月所立之墓,就在干涸的天葬之池,立的是双人墓。杨天在病体难继的时候,自己走入墓中,伴余月长眠。
      女子在墓前上了一长柱香,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道:“杨军师,早听闻你和余月女侠十八年盟约相守。此情撼小女子甚深。小女子亦与所爱之人立十年之约,他却未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言毕,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红彤彤的匕首,和山谷里满山遍野的红果树一般鲜艳耀眼。
      “你杀不了他!”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
      女子抬头一看,眼前是个瘦削的男子,脸色惨白,却十分英俊,接近完美的英俊。便是化作一个女子也定然是倾国倾城。
      “你就是梦中指引我来的人?”女子问。
      “不错。”男子回答道:“不仅如此,我还同你共用一个魂魄。故能入你梦,知你事。所以,我奉劝你,一定不能杀了叶景天。”
      “为什么?”女子续问。
      男子悠悠的道:“因你和他并非凡身□□所化,他乃是天界下一任的天帝,而你是随他同来人间历练的未来天圣母。你们必须要同历三世情劫,方才能重返天界。迄今方才第二世。你们二人若此时在人间自相残杀,任死一人,则等同破三世情劫,将永留人间历轮回之苦。”
      女子奇道:“还有这事?我该信你不信?”
      男子冷冷道:“爱信不信。”
      女子抿嘴一笑,容颜甚美。可惜爱笑的女子最爱杀人。
      只见她将手中的匕首轻巧巧刺出,无法看清她的速度,便见银光一闪,刀已及柄全部没入男子胸口。
      男子也笑了:“果不愧为中原第一女杀手月泠泠。出刀快、准、狠,除了以轻功闻名天下的叶景天,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人可以避过这一剑。”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惜,人避不过的,不代表妖也避不过。”说完,月泠泠眼前一花,男子依然站在她面前,不过两人中间多了一颗红果树。匕首,正实实插在红果树的树干上。
      月泠泠冷冷地瞅着他,道:“看来我的确应该相信你。”说着,原本坚强冷酷的眼神下竟渐渐闪现泪光,煞冷的杀气从她的身上慢慢淡散,取而代之是难得的温柔,只见她低声说道:“不知道为何,便如你所说,我仿佛觉得我心里想的事情你都能看穿一般。难道你真的和我共用一个魂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是个冷血的杀手,很久以来,都没有人能躲过我的绝情一杀,可是你躲过了。但你也不是第一个躲过的人,叶景天才是。”说起叶景天,她的眼底顿时蕴满了深情,幽幽地,接着说道:“他是天底下唯一会用脑子来控制武功的人,因此能事先猜到我行刀的方向。他更是天底下最宽厚的男人,他能包容我一切残酷的过往而和我在一起。我们很快乐的成为了夫妻,我很爱他,但我……更想独占他!所以我杀了他的母亲,这个唯一能同我一般得到叶景天温柔照顾的女人。可是,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很快,他就发现了我的异常。毕竟,曾经做过亏心事的人,一举一动总会有踪迹可寻,即使我是绝情绝义的杀手,我既然能爱上叶景天,就说明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人的感情。我也会内疚。而我的内疚成全了他的痛苦。我对他说,是我的同门师妹花薇杀了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是江湖里唯一比我们的师父美丽的女人,并且夺去了我师父此生的至爱,即叶景天已故的父亲。绝情一杀,是我师父的独门武功,师父死后,就只我和花薇会。我说,我如此爱他,绝不会做对不起他之事。然而,尽管我说得如此慷慨激烈,冤我师妹冤得如此彻底,终究无法完全遮掩住我内心的内疚之情。他用行动告诉我他并非完全相信我,他留书给我,说他最多会用十年的时间查明这一切。我知道他去找花薇了。从此之后,我再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花薇,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我只有等。一年、两年……十年了,我足足等了他十年,一直等到我绝意要杀了他血我心头之恨。这时,阁下出现在了我的梦中。”
      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好毒。竟然比我还毒。”他仰天狂笑起来,笑的时候却哭出了眼泪。“二十九年前的你,该是何等的善良啊。可惜,你的善良全给了我,我……我堂堂一代妖王之后,竟然,竟然会为这样的惨剧而哭。笑话啊笑话!”
      他凝望着远方,喃喃道:“叶景天,你快些出现,结束这旷世的笑话吧。”
      叶景天现在在哪里?!
      月泠泠十年来都找不到他,并非他刻意在回避她的找寻,而是自见过花薇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再离开过月泠泠的身边,每日每夜,每时每刻,便像是她的影子,如影随形。月泠泠便是再聪明绝顶,也决计想不到她辛辛苦苦一直寻觅的人其实根本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即便偶尔有所察觉,以叶景天绝顶的轻功,她又如何能够发现得来。
      十年,十年了……这十年来,他多少次看到月泠泠孤影孑然、为寻不到她暗自落泪,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牵住她的素手,将她结结实实的抱在胸前,告诉她,他来了!多少次他又看到月泠泠因自己寻不得爱人,也见不得别人的幸福,将许多相亲相爱的人杀害,他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又禁不住齿冷,耳边就会响起花薇激愤的声音:“你的母亲是她杀的!是她杀的!”
      他早就应该相信花薇的话了……
      他实在不应该继续对她心软……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自从见到她的那一日起,他就感到内疚。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内疚,更加不懂那种内疚为何可以像一只锁链般,让他无法不对她怜惜,无法不对她容忍。直到成婚后,他发现她身上的几块奇异胎记,这几块奇异胎记便如魔鬼的诱惑,让他更加无法自制、疯狂地迷恋上她,即使明知她杀过无数无辜之人,做过无数恶劣之事。只是,万万也想不到,她竟然会……
      他无法死心,他还要等下去,他一定要等到月泠泠亲口承认。
      而今天,终于等到了……
      故事回到十年前。叶景天因听信月泠泠的谗言,去到月泠泠学艺的绝情谷找寻花薇。正在谷口,发现一个满身鲜血和污泥的女子虚弱地倒在那里,像死人一样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似乎身体发肤已经尽数溃烂,可见她不仅受了很严重的外伤,甚至还曾经被人活埋过,所以形貌才会污浊至此。可是,为什么她还能活着?她不仅活着,她的身体还在蠕动,还在不停的往谷口之外爬;她唯一还算明亮的眼里,更是充满了一种坚忍不拔的斗志,让人相信她一定能达到目的,爬到她想去的地方。
      叶景天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个女人,应当就是他要找的人。而这个满身是伤的女人,定然背负着一件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知道的事情!可他必须知道!
      “花薇!”他低低地唤了声。
      濒死的女人身子一震,蓦地停止了爬行,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眼神从默然,到猜疑,最后化作了一种莫名的狂喜,她不顾浑身的伤痕,激烈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叶景天!你是叶景天!原来老天爷也在帮我,我终于等到你了。叶景天,你是来寻找真相的吧?!好吧!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月泠泠,你的母亲是她杀的!是她杀的!”
      叶景天身躯轻轻一震,感觉手心溢出了一丝凉汗。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花薇面前,将她蜷作一堆的身躯轻轻托起,令她感觉舒服一些。
      花薇摇了摇头,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
      叶景天凝视着花薇已被痛苦扭曲得十分难看的脸庞,凝视着她倔强的眼睛,轻轻地说:“我是不是相信你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而你也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花薇忽然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和着她脸上纵横的血迹和污泥显得狰狞无比。好久,她的笑声才渐渐止歇下来,然后两个人开始沉默。
      沉默了半晌之后,花薇微微地转过头,定睛瞧向不远处一片花丛。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际,谷内的野花开得遍地都是,入眼处万紫千红,数不尽的妖娆。花薇虚弱地抬起手臂,指着一朵深红艳丽的花说道:“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那只花摘过来。”
      叶景天照做了。花薇脸上泛出微笑,和方才不同的是,这微笑十分温柔,而且让人感到她内心此刻祥和无比。花薇将花放在耳鬓上,悄声问:“我这样好看不好看?”
      叶景天点了点头,并从身上拿出一张方巾,轻轻地在花薇脸上擦拭,将那些污浊的血泥尽数擦去,露出她原本娇俏的模样来。
      花薇不仅没有喝止,反而觉得很高兴,还轻轻地哼起了歌,好像对死亡的到来丝毫没有畏惧。
      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和她都明白,但是,在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前,这些道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景天微笑着说:“你唱的歌很好听,我爱听。”
      花薇道:“那你便接着听。”说完,又继续哼了起来。细听她哼的歌谣,却是:风中可有撒过点点泪,用这些伤感 ,追悼每段遗憾,终于得意失意都一样,必然有人受了伤,伤心在怀恨,心正是哪段情,最苦相爱不接近,曾遇冷暖爱心如淡淡雾去。那个会解世上疑问,风中可有不满种种往事,所有从前遇到的,想推说是缘分,可有想过罪在认真。
      她哼完一段接着又是一段,叶景天静静地听着,也不催她,也不问她。这般一直从日中哼到日落,花薇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脸色也越来越灰败。
      她开始喘起粗气,说道:“我真没用。我以前喜欢唱歌,都可以整天整天的唱。现在唱这么一会儿就不成了……”说着停了下来,深呼了几口气,续道:“叶景天,你定然等得很急了。可我……可我现在不行了,我说不完了……”
      叶景天定定地盯着她。他心里涌出一种极其难以理解的感情,让他忽然想紧紧抱住这个一身脏臭的女子,这种狂热而激烈的感觉,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使在月泠泠身上,也不曾如此。他只觉得,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去,她这么顽强地挺了过来,无非是不想蒙受冤屈,一定告诉世人月泠泠杀害他父母的真相。现在她遇到他了,她有这么长的时间,原本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他,可她为什么选择了不说?!
      花薇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有些害羞,白惨惨的脸上竟然涌现出两片淡淡的红晕,在银白月光的辉印下弥漫出一种恬静之美。她又喘了喘气,将头上那朵花儿取了下来,说道:“你在看……什么呢?在看这朵花吧,她一定比我好看多了。”叶景天摇了摇头,说:“不,你戴上这朵花最好看。”说罢,从花薇手中取过那朵花,轻轻插在她的鬓角上。
      花薇微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叶景天点了点头,道:“蔷薇。”
      花薇又道:“是啊,蔷薇花,我本命的花呢?我就是这个季节……最美好的春天,最不起眼的野蔷薇花……你知道吗?蔷薇花虽然普通,但是却有最……最顽强的生命力……,只要把她的根插下去,不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能够活下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眼见是不成了。
      叶景天猛地将她推起,将全身的真气贯了进去。花薇摇了摇头:“你不用浪费真气了……我活不了拉。”
      叶景天沉声道:“相信我,你能活下去,。”
      花薇低下头,内蕴丹田,将最后一股真气作用于叶景天抵在她背后的双掌上,但听砰地一声,两股真气在她的体内激烈碰撞,叶景天大叫一声退了开去,花薇则一股长长的鲜血喷了出来,刚刚坐起来的身子又直直倒了下去。叶景天忙过去将她的身子托起,只见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只手在地上摇摇晃晃,仿佛在找寻什么。
      叶景天问道:“你为何如此?”
      花薇弱弱地道:“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拉,可是……可是你的眼里只有月泠泠,从来就没有我。我错了,我……我明知你是她的,我却妄想……她杀我,是我不该贪心,我咎由自取。”
      叶景天猛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很了解她……是她杀了我母亲,然后嫁祸给你。她担心事情败露,所以想把你也杀了。我说的没错吧?”
      “还有你身上的泥土……天啊,她居然还把你活埋了。她做这么多错事?你为什么不揭发她,为什么还要撒谎骗我?”
      花薇断断续续地道:“我刚才的话是真的……我的确是咎由自取,我什么……也无法说,也不愿意说……你,你真的明白吗?”
      叶景天摇头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有这么多选择,我却非要选一个错的。我更不明白,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薇道:“你看……这世间这么多美好的事物……这么多的人能够拥有……为什么,她不能完全拥有你一个……其实……她很可怜,你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却想独有。”
      “叶景天……”花薇忽然猛烈地吸起气来:“那朵……蔷薇花在地上,我,我送……给……你!”
      一阵急遽地痉挛之后,花薇终于停止了呼吸。
      叶景天将花薇轻轻地放在地上,那朵深红绚丽的蔷薇花正掉在她落身之处不远。叶景天轻轻地拾起那朵蔷薇花,心里竟隐隐生疼。
      掩埋了花薇之后,叶景天回到了月泠泠身边,却没有让她知道,也没有杀了她。他的内心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爱着这个女人,当初娶她,已是甘冒天下之大不违。他是基于一种执着的信念,相信她一定会被自己的深情感动,一定会变成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所以,他还是不肯杀她,还是明知道一定会输,仍固执地花上十年时间,来证明自己最终是错的。没人能理解这十年来他的心情,在痛苦中酝酿希望,在希望里逐渐失望,在失望中挣扎后怕,直到……直到这个女人亲口承认,她真的杀了他的母亲。
      点苍山,天葬之池。
      他在她背后扬起已经十年尘封的长剑,冲了过去。
      剑气,从后面猛烈的扑身而上。
      月泠泠能感觉到那里面的愤怒和绝望。
      是他!一定是他!
      她蓦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睁得无比之大,那里面装着欣喜、惊讶,唯独没有恐惧。
      她曾是一个多么杰出的杀手,她又是多么地了解他。编造谎言只是一瞬间的闪念,她从他的神情看出了一切,她却一点不怕,她知道他一定还会被她骗的:“我就知道我一说这些话你就一定会出现的。果然……”
      他的剑直指她的咽喉,相距不过半寸许。他喷出一口鲜血,道:“我不会再相信你。”
      她笑魇如花,素手搭在他的长剑上,缓缓往旁边移开:“花薇一直妒忌我,她一定在你面前说了我的许多坏话。不过,我认为你一定还是相信我多一些。”
      剑在颤抖,一如他内心的犹豫。
      她看准了他舍不得杀她,所以,她要先杀了他。
      她已出手。
      绝情杀,果真绝情么。
      匕首,在他胸前陡然停住。
      她一样舍不得杀他。
      但是,他仍然死在了这绝情一杀手上。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锥心之痛更能伤人。内伤,是谁也救不来的死结。
      “你知道吗?花薇什么都没说!”蔷薇花从袖中飘落,他喷出长长的一道血箭,颓然倒在地上。
      朦胧里,他仿佛看见,野生的蔷薇花开得遍地都是,生机勃勃,倔强而美丽。那是他终此一生也无法领悟的绚烂。
      朦胧里,他依稀看见,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黄衣倩影姗姗走来,口中喃喃说道:“天哥,你别着急,我来陪你了……”那是天庭最秀慧出尘的月宫仙子久违的温柔么……
      恍惚中,他隐约听到,一个男子阴柔的声音说道:“你真愚蠢,自杀的人在地府将会受到惩罚,一百年不得轮回。”
      这时,黄衫女子的胸口,已经绽开比蔷薇花更鲜艳的血花。她紧紧的抱住他,誓如血泪:“即使下世无法投胎做人,今生也不教你先落黄泉”。他闭上眼睛,眼幕深处尽是蔷薇的绚烂,“我累了”。
      那男子,亦即妖婴,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恨恨地道:“天之子,你的死与我何关?”
      可是,这样恶狠狠的言语背后,谁又能了解他心里的落寞和凄凉。
      他忽然失神了。
      正是这一瞬间的失神,给了东灵子机会。
      东灵子一剑刺出,剑是怒剑。
      妖婴惨叫一声,变成一团轻烟。东灵子丢下怒剑,运气凝神,大袖一招。硬生生地将受伤的妖婴所化轻烟全部逼至一块模样普通的石头里。
      东灵子没有捡起怒剑,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石头放入怀里。
      怒剑静静地插在地上,旁边躺着一枝鲜艳欲滴的蔷薇花。
      “怒剑狂花。”东灵子神色凝重:“老衲天命所限,为诛此妖已耗费毕生精力。此后二十年,人间当有大难。怒剑狂花,果能救世乎?唉……”
      东灵子提到的狂花,指的自然是花薇的转世――皇甫藏花。
      莫非,花薇的魂魄已随那朵送给叶景天的蔷薇花辗转到了此处。
      而花薇的下一世,南郡王皇甫擎天的女儿,皇甫藏花又将经历怎样的故事呢?
      她和叶景天的来世戴天,又发生了哪些千回百转的遭遇呢?
      月泠泠因自杀而未能转世投胎,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天之子的三生情劫,就此破去了呢?
      被东灵子收复的妖婴,将来是否有机会再次逃出,在人间兴风作浪?若非如此,为何东灵子会预言此后二十年人间将有大乱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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