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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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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想,若这如花的年华,只为一人绽放,该是何等夭然?
彼时的长安,不复昔日繁华,荼糜开遍每一个角落,仿佛只是在等待某个契机,而后,就会摧枯拉朽般倾覆一个时代。
十里烟花地,渐而寂寥。秀宫一品的彩灯笼了蛛网,临水阁的幔帐染了尘埃,红袖添香的琵琶声成了绝唱。红绡帐里,温柔乡间,依旧有人在推杯换盏,莺歌燕语,仿佛幸福能够长长久久。
不过是,粉饰太平。
凌空倒悬着的的利剑,将长安画成了一座寂寞的牢,囚着她们早已死去的灵魂。
她知道,她们都一样,心思都成了枯枝败叶,如何再绽出花火?任她再浓郁的脂粉也掩不住,那枯叶腐朽的气息。
芳华已至秋暮,她在静默里观望,不无遗憾地想着。
——若这如花的年华,只为一人绽放,该是何等夭然?
那一年长安的暮春,桃花一树一树地落,落满了秀宫一品门前长长的石阶。
店里的姑娘们踩着落红,奔走相告,“师大人要回来了!”
——名动朝野的司天监,年纪轻轻就拥有着正三品的清贵职位,翻手为云覆手雨,傲然于万人之上,受宠于天子之前。
店里的姐妹们总是在说着他的时候,掩唇轻笑,万般娇柔。
然而当时,她只是淡淡的想:夜光者,月也。
师夜光。那是如此寂寥的名。
那日,司马邀曲,她便跳了一支舞为他助兴。
一曲舞罢,云鬓横斜,花摇影动,台下有人轻轻拍手,倦怠柔软的调子,令人心驰。
他说,司马,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她遂见到了师夜光。
他比传说中还要年轻,一袭墨色流烟纹锦衣,勾了抹凉薄的笑意,眼底却覆了淡色的霜。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些姐妹笑意里的暧昧。
“夜光你相信么?只要她愿意,所有男人都会为她折服。”
“那你折服了么?”
师夜光脸上带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脸。
然而,眸光中倒映不出任何人。他在看着她,却不过仅仅只是看着。
她忽然想知道,在那一片忘川的水色中,是否有人能够停留。
“阿光,我们来打个赌如何?赌今夜,她会得到所有人的爱慕。”
“好。那我们赌什么?”
“呵呵,阿光,你知不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输家……”
华灯初上,是盛唐华美妖艳的色泽。
她站在舞池之中,旋转,再旋转,飘忽轻盈,眼波流转,顾盼生情。
监门卫清贵的素白,羽林卫高贵的宝石蓝,金吾卫傲慢的黑色,在水袖之间舞成一片无色。
虚无中,她只看得清,那一点红,就像白日里染在指尖的花色。
惊心动魄的艳丽。
“我的夭儿啊,你这只妖精,可要折了那八重将军的心才好……”
舞到极致,她将自己绊进了金吾卫上将军的怀中,而后听得满座喝彩。
她一直都知道,她是司马手上名动长安的一张牌,然而也不过是某一个局中的道具。
抬头时,她放肆地直视那双璃墨瞳仁,将自己如同一朵花绽放在他面前,对待恩客,她似乎从来从善如流。
下一刻,她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进另一个怀抱。
错愕地回头,对上一双水色的眼,薄冰漾开了未不可觉的裂纹。
师夜光,拉着她的手,转身踏上高阁,留下身后皇城禁军喧嚣的哄闹。
帘风落下,他淡然地开口,为我唱一曲吧。
弦歌初起时,她想,明日长安城中司天监与金吾上将军争抢秀宫一品头牌的消息怕是会传遍街头巷尾吧。然而眼前的男人,却似乎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什么都不在意。
在他眼中,始终只看着一个方向,透过湘帘,望过去,在眼底盘桓成一幕潋滟的红。
扬眉轻瞥,他不动声色地窥望。
琴尚在御,她觉心头呜咽,曲不成调,终究失了声。
她看着那双水色眸中的疑惑,顾左右而言他。
“师大人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说对了,我的心似乎被我给弄丢了,找不回来了啊。”
“妾身听说,失了的心,总会忍不住朝着失心人的方向而去。妾身想,那人若有心也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吧……”
“是么……”
师夜光斜倚在栏上,她在他身后。
夜宴已散,楼外长街,那人行色匆匆,落红被踏遍。
他与她都在看,空气静谧到窒息。
身影溶于夜色的那一刻,那人忽的伫足,惊鸿一瞥般回眸。
“呵……”
那一夜的月华如练,是她从未见过的皎洁。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她都不曾再见过那般的月夜。
她想,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以月为名的男子,在那一刻的轻笑,将整个月色照亮了。
然而,那个明月似的笑,却只为了一个人而皎然。
她想她是羡慕那个男子的,即使在许久之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他们说,司天监师大人引渡了别人身上的诅咒到自己身上,逆天妄为,终遭天谴。
他们说,那一日他将自己置身于熊熊烈焰之中,落得灰飞湮灭的下场。
他们说,金吾卫素来清冷的上将军抱着他的灰烬泣不成声。
那是一种怎样的肆意妄为?
倾尽一生的繁华,为了一个人而绽放,如火如荼,如生如死。
整个秀宫一品都在哭泣的时候,她却想,或许,这才是那个人最想要的结局。
长安城里的花次第枯萎,荼糜过后,花事了。
繁花如锦,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梦。
一个人的花事啊,该是何等夭然?
然而此刻,于她,也成了虚妄……
——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