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75、壹

　　风夫人牵着儿子的手，在中皇山的风雪中一步一步地走着。
　　虽然下着大雪，可是中皇山的天却晴得像是碧蓝的海，柔和的阳光拥抱着飘散的雪，美得让人不想移开眼睛。风夫人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低声问道：“广陌，累么？”
　　风广陌摇了摇头，又将娘的手拉得更紧了。彼时他不过八九岁，黑发黑眼，被雪样的肤色衬着，像是雪娃娃一般。他左手牵着风夫人的手，右手拿着一枝桃花，用灵气护着。那时他们母子路过一片灼灼桃林，风广陌便停下了脚步踯躅着不肯离开。风夫人心疼儿子，便向桃林主人讨要了一枝桃花。风广陌像是得了宝贝一样，用自己的灵气护着这一枝娇弱的花朵，一路上迎着风雪走着。
　　风夫人又看了看天空，突然笑道：“广陌可想有个妹妹或者弟弟？”
　　“想。”风广陌猛得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娘，“妹妹弟弟都好。将来我可以带着他出去玩。”
　　风夫人怜爱地握紧了他的手，又摸了摸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点了点头：“娘已经想好了，若是你将来有了妹妹，就起名叫晴雪。”
　　“是说中皇晴雪吗？”风广陌向来聪慧，立刻领悟了母亲的意思。
　　点了点头，风夫人为他掖了掖衣服，继续迎着风雪向前。蛊雕凄厉的鸣叫在头顶盘旋着，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远去了。
　　“那是爹说的蛊雕吗？”风广陌抬起头望着远去的大鸟，“为什么来了又走了？”
　　“蛊雕是守护女娲部族的灵物，它察觉到你我不是外人，自然就飞走了。”风夫人简单地解释着，并不多做深究。
　　她该怎么向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解释，蛊雕是因为敬畏他身上的灵力才又离去的呢。为成为巫咸而生，身承女娲娘娘的祝福，这孩子从生出来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原本她与现任巫咸想着，只要这一个孩子就好。只是后来看着他每天一个人，没有玩伴，孤孤单单的，为娘的倒是先心疼了。
　　“广陌回去之后，不要对身边的人说地面上有多好多漂亮好吗？”快到神庙的时候，风夫人细心叮嘱道，“我们两个是因为体质特异，才能在外行走，其他人却是不能的。莫要让别人伤心。”
　　风广陌点了点头，却有些失望。
　　“我想把桃花送给彭婆婆，这也不行么？”他仰着头问道。
　　“那偷偷地给她就好，叫她小心收着。”风夫人回答。
　　抬起头，神庙已近在眼前。

　　两人走上神庙，便看到彭婆婆站在庙里，对两个人笑。风广陌连忙跑过去，献宝一样地将桃花双手递给彭婆婆。
　　“婆婆，你看。”他说，“娘说，这叫桃花。”
　　“谢谢广陌。”彭婆婆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接过了桃花，手却止不住地抖，“一路上带过来，累了吧？”
　　风广陌摇了摇头，答道：“不累。”
　　彭婆婆捏了捏他冰凉的小脸，心疼的说：“赶快回家去吧，外面冷着呢。”
　　风夫人点了点头，拉起了广陌的手说道：“彭婆婆，那我先带着广陌回去了，等晚上再来找你聊天。”

　　走进幽都，视野便昏暗了起来，风广陌眨了眨眼睛，扭头抱住了风夫人。
　　“娘，我不想回家。”他小声地说着，语气里面尽是委屈，“幽都没有树，也没有星星。”风夫人蹲下来，摇了摇头，略带责备地说：“你忘了刚刚娘怎么嘱咐你的了？”
　　风广陌垂下了头，答道：“……没忘。”
　　“等下可不要哭丧着脸。让别人看着要笑你了。”风夫人揉乱了自己儿子的头发，温柔地说，“好么?”
　　手下小小的脑袋轻轻点了点，牵着她的手又握得更紧了。
　　眼看着走到街上人多的地方，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呼啸而过，领头的那个看到了风广陌又退了回来，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
　　“都这么大了还牵着娘的手，广陌你羞不羞。”祸梓墒弯下腰，看着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孩儿，挑起了眉，“其他人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静先生那里读书了，你为什么不来。”
　　“我爹在家教我。”风广陌瞪了回去，不甘示弱地说，“我学的东西和你们的不一样。”
　　“哦，究竟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
　　“……”风广陌张了张嘴，又想到父亲叮嘱自己不能和别人说自己在学的东西，只好扭开了头，哼了一声。
　　“梓墒，广陌今天还有些事情没做，改天再去找你玩。”风夫人扯了扯风广陌的手，对祸梓墒盈盈一笑，“如果没什么大事，我们先走了。”
　　祸梓墒还想说些什么，看着风夫人笑得温柔可亲，也不好再多说，挥了挥手招呼着朋友们去幽都外围玩去了。
　　风夫人掌心觉得风广陌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手上却又握紧了些。
　　“呵，广陌怎么了？讨厌娘了？”
　　“不，不是……”
　　“他们经常那样对你说话？”
　　“……偶尔见着了，会说一些，不过我都躲着他们走。”
　　“为什么不跟娘说？”
　　“……”风广陌扭开了头，没说话。
　　风夫人见他不想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拉着他的手，又走得更快了些。

　　今日是四时祭中的夏祭，正赶上今年也正是幽都十年一次祭祀地皇女娲，是以极为忙乱。巫咸作为十巫之首，更是要处处留意大小事务，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母子二人远远地便看到巫咸站在门口，同巫彭说着什么。风夫人走过去，并不多言，只是对巫彭点了点头，便拉着风广陌进了屋。
　　“广陌今年……九岁了吧？”巫彭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巫咸大人您还不打算让他跟着其他人一块儿去静先生那里去读书？”
　　“读书一事不急，多谢巫彭大人关心。”巫咸语气平静地说，“祭祀一事，有劳巫彭大人了。”
　　“那便不打扰了。”
　　巫彭略略颔首，便离开了。

　　女娲部族虽已在地下生活数千年之久，然风俗与上古时代并无差异。每日辰时四刻都要朝拜女娲，一年一度报草之祭，十年一次夏至祭祀，期间或大或小各类祭祀不胜枚举。
　　今夜便是十年一次的夏至祭祀，风广陌长了这么大却还是第一次见着。他是冬至那天出生，与地皇女娲相对，却是祭祀天皇伏羲的日子。原本今日巫咸不应回家，但是前些日子风夫人受女娲允许带着风广陌归乡探亲，本是好事，但他心中不知为何一直惴惴不安。
　　“……一路上，辛苦了。”他对风夫人微微点头，低声说道。
　　风夫人却是摇头微笑，揉了揉风广陌的头发，答道：“广陌很听话。”
　　“你们先休息。”巫咸沉默半晌，伸手去揉了揉风广陌的头，“今天便算了，过几天我来考你之前的东西。”
　　风广陌老老实实地任由父亲的大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默默点头。
　　巫咸察觉到他似乎并不开心，却再没空来安慰他，只能更重地按了按他的头。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风夫人，后者立刻心知肚明，拍了拍风广陌的背说：“爹和娘还有事情要说，广陌先进屋去吧。你不是累了么，先睡会儿。”
　　风广陌还是不说话，转身跑进了屋子里面。

　　“他……很少这样。”巫咸低声说道，“此次外出，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并无意外。只是第一次见着外面的世界，不舍得回来而已。”风夫人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低着头小声说道，忽而又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放心，小孩子么，难免会闹些脾气。”
　　“……我三月之后回来。”巫咸似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这么句话，便离开了。
　　风夫人看着帘子晃来晃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边。

　　她尚记得带风广陌出去的第一天，朔月之夜，群星璀璨。那孩子痴痴恋恋地看着天上看了好久，拉了自己的手欣喜说道，娘，那些星星我全都能叫得出来名字，你看那是天狼，那是紫微……他这少年老成的孩子见着星星却那样兴奋，一时间千百种滋味，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而后她带着他去了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在街上不知疲倦地走着，只希望他能多一些时间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终有归期。
　　风夫人发了半晌愣，终于想起来去看看把自己关在屋里的风广陌。
　　掀开布帘，她就看到风广陌低头坐在床边，晃着双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广陌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跟娘说说。”她坐在风广陌身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笑着问道。
　　风广陌抿了抿嘴唇，小声问道：“娘，你之前不是幽都的人，是吗？”
　　“嗯。”
　　“那为什么要来幽都呢？外面那么好。”
　　风夫人想了想，温柔答道：“……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呢？”风广陌瞪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道。
　　风夫人扬了嘴角，坏心眼地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眯眯地说道：“为了你啊。”
　　“……娘你又在逗我玩。”风广陌扭开了头，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母亲，小声问道，“娘，你是自己愿意来幽都的吗？”
　　“……嗯。”
　　“那为什么外婆拉着你的手一直哭呢。”
　　风夫人又是一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风广陌看着自己的母亲沉默不语，自己知道是说错话了，转了转眼睛，突然跳到了地上，郑重其事地对风夫人说。
　　“娘你别难过。”他说，“等我长大了当上了巫咸，让所有幽都的人都能到上面去走走。那时候你就能经常回家看外婆了。”
　　“你这孩子。”风夫人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能摇头，“你不是早就说是累了吗，赶快睡觉！”
　　风广陌乖乖地上床拉好了被子，又扭头极认真地说：“娘，我不骗你。”
　　“睡觉。”

　　嫁到幽都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
　　女娲大神预见到上古七剑封印之力在百年之间将衰弱。而女娲部族无法行走于人世，封印一事又迫在眉睫，危及苍生。是以，女娲大神向仍在人间四处行走的炎帝后裔提出了联姻的请求，只为一个足够强大，能够行走人世，代替女娲守护七剑的巫咸。
　　这样的责任，便落在了长祭司长女的身上。她犹记得那日女娲附身的灵女巧笑倩兮，对自己说道：吾知此举实为强人所难，亦知幽都并非宜居之地，只希望长祭司之女能为苍生着想。
　　那时候她正和家里闹着脾气，只因为父亲不肯让她跟着哥哥一同去书院里读书。听着女娲的一番话，也不知是被触动了何处心弦，也许是苍生大义，也许是只想离家，便糊里糊涂地点头说好。而后便来到了幽都。
　　成亲之前，她从未真的见过那名为巫咸，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偶尔远远地看到几眼，也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地背影，还有被面具覆着的半张脸。她听彭婆婆说，巫咸大人在幽都是极尊贵的人，少有人能见到。心中才隐约觉得，似乎，这件事情并不是玩笑，而是真的。
　　浑浑噩噩之间，她发觉幽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虽心下凄然，却很快有了广陌，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投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一晃，也是将近十年的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