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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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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等待欧阳少恭回答的时候,尹千觞不由得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桃花树下,向他劝酒的人。
武功山上,静说落寞的人。
昆仑山脚,幽幽月夜,向自己倾诉半魂之苦的人。
……
南疆雨夜,他在自己耳边说:千觞,你已经知道我全部的秘密,便也知道了我最大的弱点。
……
他喜欢看他笑,宁静包容,令他一次又一次沉迷沦陷。他知道他很危险,可是还是在这微笑中,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直至无法自拔。而今想起,与饮鸩止渴又有何异。
他只是过分眷恋那种相知相许的温暖,欺骗自己再多一年,一月,一日,一时,哪怕只是一刻都是好的。这人间与他来说无比美好,时间长了却觉得寂寞。可是只要有他,便不会觉得寂寞难熬,便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品尝人间百味。
现却是梦醒时分,毒,要发作了。他自欺欺人的报应,终于来了。
他突然想起,如果要是重新牵引命魂,只怕他会失去些许记忆吧。魂魄拆散、重组、融合,这其中势必会有许多回忆散逸。
如果他将他二人八年回忆全都忘记了呢?
……那便都忘了吧。忘与不忘,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能够忘记,反而更好,何必被记忆拖累。
……如那八年。
“多谢娘娘,多谢千觞。”
“可是,”
“少恭不能答应。”
他听到那人说。
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茫然失措中,他又听到女娲低声轻笑,说道:“广陌,你可听到了?并非是吾不愿兑现诺言,而是长琴……不愿。”
他已身心俱冷,如又死了一遭。这样的感觉,很多年前也曾有过,他问女娲大神——
为什么幽都子民要永世生存于地下?
若是有一日娘娘灵力衰竭,幽都子民又将何去何从?
究竟何时,幽都子民才能重返人间!
大神只是幽幽叹息。那时他便如这般,从头顶,到脚尖都寒若霜雪。
大约这样,便可算作绝望。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那人气息近在咫尺,柔声说道:“千觞,多谢。”
“千觞心意,少恭心领了。可是重新牵引命魂,却绝不能答应。”
其中真挚情意,难以言说。但听来却如此讽刺。
胸口一阵闷堵,他一把挥开那人抓着自己的手,只觉身心都只剩下一片空白,空落落的茫然,毫无着落。他转身想离去,却脚下一软,踉跄了几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千觞?”他听到他在叫他的名字。
他紧紧抓住那人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直至关节泛白。刺骨寒意自身体深处蔓延开来,挥之不去。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咬牙问道,“……为什么。”
我已经竭尽所能帮助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让自己获得一丝安宁?
你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可是,那人并未回答,只得一声幽幽叹息。
胸口一阵锐痛,腥甜液体涌上喉头。他感觉到欧阳少恭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低声叫着:“千觞?”那声音中似有许多惊讶与不忍。温热的手掌掩住他的唇,怀抱着他肩膀的手又紧了几分。他微微挣开那人的手臂,茫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却是一片温热滑腻。
是血。
屏息凝神注视着指尖嫣红,他想起四年前。那时他错杀了幽都使者,刚刚自青玉坛下来。喝醉了酒倒在路上。正赶上天降大雨,他醉得稀烂,动弹不得。是一个小姑娘将他拖进了一座破庙,那一夜便守着他哭。她一边哭,一边问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动弹不得,仰望着漆黑的屋顶,只觉得烦躁。
“千觞?”那人又在叫他的名字,其中的痛心与怜惜,难以难说。
我何时,要过别人的怜悯与同情。
何时,又轮得到你来同情我!
呵……尹千觞,风广陌,狼狈成这样子,只怕是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吧。
粗鲁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他一把推开欧阳少恭,勉强以法杖撑起身体,未再看他一眼。
“广陌……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多谢娘娘成全。”
望着那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走出神殿,欧阳少恭想要跟上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望着手上一片血色,尚是温热的。那人听见他的回答,竟心绪起伏至此境地。他心中百感交集,又兼得几分不舍怜惜,只得仓皇望着尚未合拢的大门。
“……他大概是伤心了罢。”女娲的声音又响起,“这两年,广陌一直心神游离,纠缠于是否要救你,为你回到幽都……想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走了这一遭……”
“长琴,汝之心,竟比吾想象的,还要狠绝。”
欧阳少恭缓缓收拢手掌,按在胸口,低笑道:
“重新牵引命魂……呵……介时,纵然我能苟延残喘数十年,最终还不是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我命之延续,实乃记忆,而非魂魄。”
“就算是重新牵引命魂,重入轮回……待到阳寿尽时,轮回的还不是只有一个命魂。我千年以来遭遇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我之存在,亦将湮灭于人世……这同化作荒魂何异?”
“何况,重入轮回,只不过归到太子长琴昔日命数之上……寡亲缘情缘……这与我千百年来所寻所想,岂非相悖。”
“……不过是,回到了原点罢了。”
他缓缓转身,神色狠厉。
“少恭一生所求,便是逆天改命,得一世圆满。女娲殿下想必,不会不清楚吧!”
无人作答。
欧阳少恭又上前一步,厉声问道:“女娲殿下心知肚明,我绝不会答应这件事,却含糊其辞……”
“这般瞒天过海,女娲殿下,您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沉寂许久,轻灵女声幽幽叹气,低声说道:“长琴,你上来。”
欧阳少恭踌躇许久,缓缓上前,直至鼻尖挨上轻纱帷帐。
“走进来。”她说。
一把掀开眼前帷帐,欧阳少恭终走进女娲栖息的领地,四下打量,却被眼前所见骇得无法动弹。
巨床正中,安稳放置着一巨大尸骨。人身蛇尾,肌理干枯。已经不知死去了几多年。
欧阳少恭只觉掌心冰冷,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轻灵女声却仍在回响。
“……长琴,你看到了罢。”
“这便是吾。”
“吾早已自肉身脱离,化作魂魄……”
“数百年来,吾神力逐日衰弱,不得已脱离肉身,将魂魄与幽都汇为一体,只求能将幽都血脉延续下去……”
“吾生,则幽都存;吾死,则幽都灭。”
“即使这样,吾亦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欧阳少恭艰难自喉中挤出一丝言语:“女娲殿下……竟是连您……”
“……正是,便是连吾,都逃不过天道轮回……”
“所谓人神,究竟有何差别?所谓神,不过是力量更为强大罢了……”
“即便是盘古大神,亦有消亡之日……更遑论吾等因他而生的神明……”
“长琴,你原本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怎地……却会落得如今这般模样?”
欧阳少恭又摊开掌心,低头望着那片嫣红。他想起,那时候在瑶山,自己的确是对悭臾说过这样的话——
——天河边的织女曾经告诉我,河的中央有一座星辰宫,而地底的忘川里有一座地幽宫,这两个宫殿内,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集天地阴阳之力。
——一切生灵的运命轨迹自其诞生起就已刻在命盘之上。连神也不能轻易改变,若是随意而为,万物之序便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如果命运全是注定的,那命不好的不就一辈子翻不了身?
——何不反过来看?
——所有生灵的归途大概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却或许能在活着的时候尽力而为,让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
……话虽如此,却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放得开?
“大约,只是不甘心。”他轻声说道,“伏羲殿下将我贬为凡人,起初我心甘情愿去渡这轮回劫难。角离将我魂魄分离,痛不欲生中,附在他幼子身上……起初我只是想活。”
“这么多年,生生世世,很多事情已经忘记。有一个念头却渐渐无比明晰:我要让众生看到,即便我命中注定寡亲缘情缘,只要竭尽全力,仍可得一世圆满。就算是这样,我所爱的人,还是一个一个离我远去……”
“我原想,只要一世,哪怕只是一世也好……令我与至爱之人,白头到老……可是,从未有过。大概天命真的不可违抗?越是这样,便越不甘心。天命?哈哈哈……为何,一句天命,我便要心甘情愿,生生世世承受这般痛苦!越是如此,我便越要逆天而行!”
言已至此,欧阳少恭收声,胸口起伏。这些话,他已在心中藏了许久,如今却在女娲大神面前,尽数爆发出来。激烈言辞回荡在空旷的神殿中,久久不散,如他的执念。
许久之后,女娲叹息。
“忘川之上,花开花谢。花谢去,却不代表未曾开。长琴……你,太不惜福。”
“蝼蚁之命,只在一日夜;花草之命,只在一季节;人之命,尽在百年;仙之命以千记;神之命以万。”
“蝼蚁看得花草,艳羡它花期长久;年年岁岁花开花落,唯有人,方是永恒。人寻仙,仙寻神……”
“天下生灵却只是寿数不同,花期不同罢了。生、老、病、死,又有谁能逃。”
“汝以仙之身,度量人之遇;与人感慨花开花谢,又有何异?”
“汝说渴求的一世圆满,这世间,从未有过。”
“……即便是你与悭臾那般,到最后,不也有分别之日?人世间,何来恒常?”
他曾说,在下便是这点煞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
是以每每与人把酒言欢,倾心交谈的时候,也总是想着,终有一日,你我为敌。只是从没想过,哪怕只有一时一瞬,此刻繁盛也是真实的;哪怕只有一年一月一日,他也是真心喜欢过的。
人间哪有胜景常在,繁盛而衰,长聚必离。正是因为这样,才更显极尽繁盛时华美无双,久别相聚后欣喜痴狂。
从未有什么是能够天长地久。
即便是他与悭臾,也有分别之时。
即便是连三皇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亦是逃不出,时光的变迁。
……
原是我不懂珍惜当下?所做非人?
原是我,只因预见未来的背离,便一步一步,将身边所爱推开?
原是我……
……才是命数所在?
欧阳少恭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
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多谢大神。”他说,“我已知道了。”
他拢了袖子,对床上女娲大神的骸骨,揖了一揖,缓缓退去。忽而又转身,低低一笑,神色如常,温文如玉。
“只可惜,知道得太晚。”他说,“若能早日得到大神点拨,或许便不会落得此番境地。而今,却是连从头来过,都来不及了。”
待石门又缓缓合拢,女娲方才轻轻叹息。
“巫姑,去将广陌,带回来。”
“是。”
一直站在墙角,隐去身形的人自阴影中缓缓走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