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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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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那日纵情恍若隔世遗梦。
两人自知此举实属无意中袒露真情,都默契地对此事绝口不提。日常行事往来,皆如常态,别无二致。得闻许久不见人影的醉道士又回来了,还住在欧阳先生家中,有不少人在二人门前张望,也有人特特上门来请醉道士施法除妖,或请欧阳先生看个头痛脑热。一时间,两人竟也是十分忙碌,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话。
却不知是真心死如灰,还是彻底想开放下,欧阳少恭这几日只觉尹千觞不再如之前那般躲躲闪闪,行事磊落坦然了许多。于此,他心中有微些惊讶,莫名中也有几分欣喜。
然逝者如斯夫,这等轻松惬意的日子,亦是譬如朝露。三日之后,两人匆匆赶往中皇山。
已是五月初,中皇山仍在飘雪。
远见长空万里,阳光普照,一片明丽,然悠悠白雪如柳絮纷飞,宁静悠远,缓缓落地,悄无声息。绝壁千仞,直顶云霄,其上覆着千年冰霜雪华,坚实冰面如镜般折射五色华彩,与日光争相辉映。自此前往神殿,因被结界笼罩,无法以腾翔之术投机取巧,只得一步一步攀爬至山巅。
如朝圣一般。
即便衰弱至蛰伏于幽冥之国,那位女神还是这般好大喜功的性子。欧阳少恭忍不住嗤笑一声,尹千觞莫名看着他唇边带笑,却没说什么。
此前欧阳少恭来过数次,皆是来去匆匆,未曾仔细欣赏此间闻名于世的中皇晴雪。两人静静在雪地中跋涉,口鼻闻到嗅到的皆是清冷的冰雪气息,沁入肺腑,似连焦躁不安的心都安宁了。灵山之上已是处处可察觉到女娲族神力的涌动,欧阳少恭一缕内息探寻至魂魄深处,果然越靠近神庙,原本这几年躁动不安的魂魄便越发安静平稳。这其中的原因,他略略思考,心中已有定论,忍不住望向尹千觞。
越靠近神庙,那人面上神色越凝重肃穆,眼中阴郁即便是明媚如斯的艳阳也抹化不开。
“千觞……”欧阳少恭突然停住脚步,低声叫道。
却听山巅之上,一声长啸,一巨鸟向二人疾飞而来,锐利爪牙在日光下显出锋利如刃的光华。遮天蔽日,势如惊雷!
尹千觞从容抬手,蓝色灵力晕开,笼住二人。蛊雕来势减缓,终在两人头顶停驻,迟疑半晌,飘然落地,在尹千觞身前低下了高昂的头。
尹千觞伸手拂过它的头顶,蛊雕低鸣几声,不敢抬头,却又极眷恋他身上灵力,踯躅不愿离去。
“许久未曾归乡,见得家乡一草一木,亦是动情吧。”欧阳少恭低声笑道,“不料连这灵力幻成的蛊雕,都对巫咸大人这般亲密。”
“他们只认得巫咸。”不管那灵鸟对自己的依依不舍,尹千觞抓住欧阳少恭的手,又向前走去,“莫要离我太远,被蛊雕察觉外人气息,免不了一场恶战。”
他身上的灵力清正宁和,覆在身上,自肌理缓缓流入身体,与欧阳少恭灵魂深处那股力量融为一体。唇边渐起一丝温柔笑意,欧阳少恭反手握住他的手,答道:“好。”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尹千觞皱眉问道:“怎么?”
冰冷指尖突然挨着下巴,他心中一惊,微微仰头,却被扳住了。欧阳少恭唉着他下颌上青森森的胡渣寸寸摸了过去,笑道:“……千觞这样子,总有些不相称。”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尹千觞挠挠头,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取冰融水,尹千觞拿了匕首为自己剃须,对着冰面上的脸半晌下不去手。迟疑时分,欧阳少恭伸手拿过匕首,扳正了他的肩膀。冰冷锋利的刀刃在面上喉间滑过,再下半分可见血。然欧阳少恭的手很稳,尹千觞似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命交在他手上。剃去胡须,尹千觞又卸下皮甲,将缠在腰间的外衫抚平,套在身上。
忽而风起,撩起长发,衣袂翻飞。灼灼日光冰晶华彩之下,时光痕迹却如长河逆行,十年前青玉坛上站于山巅默默望着云海苍茫的少年,也是此番清正凛然,超凡脱俗。
欧阳少恭看着他渐从那浪荡酒鬼转为清和少年,心中一时间升起千百滋味。
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变了许多,可是此番看来,又像是丝毫未变。只是眼眸中藏着的华彩,在岁月磨砺中,越发内敛,细细看去却如夜空含着万千星辰聚散,令人移不开双眼。
“走吧。”将衣上最后一缕褶皱抚平,尹千觞望着山巅上的神庙,低声说道。
“且慢。”欧阳少恭突然说道,自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他掏出链子,沉甸甸的坠子立刻垂了下来,却是当日巫咸的身上带着的铭牌。正面刻着女娲部族的纹印,背面刻着风广陌其人的生辰年岁。尹千觞一怔,那人却近上前来,身后拢住了自己的头发。将铭牌为尹千觞重新戴上,欧阳少恭说:“当日自你身上取来,如今还你。”
尹千觞胸口烙着仍带着那人体温的铭牌,忍不住想起当日青玉坛上,他向他讨要巫咸的东西,他说全都烧了。可是,他却留着这个。究竟是是为了什么,他隐约知道,却不愿深究。
他与他的一切已是过往云烟,他早已下定决心,只为还债,再无真心实意。这段时间与欧阳少恭同行,他失态之处颇多,那日云雨之后,却如雨过天晴,再无芥蒂。
“多谢。”他说。
欧阳少恭逆光而立,似笑非笑。这种姿态看似令人沉醉,尹千觞心中却莫名绷紧了一根弦,只觉他笑容深处,藏着些许晦涩。
彭婆婆将蒲团上的灰尘弹扫干净,坐上去,拿过缝了一半的衣衫,寻着昨天的痕迹,继续缝下去。那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袍,袖口领口花纹繁复,都是老人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缝了许久,她又放下手中针线,微微叹气。想起那时晴雪过来,她又问起广陌。向来温柔的女孩眼中竟闪过一丝哀绝的狠厉。
大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这样说。
已经活得久到不知岁月流逝,彭婆婆对少女眼中神色心中了然,却也只有扭头低叹。这对兄妹,是她看着长大,如亲生孩子一般。她抖开膝上长袍,眯眼看了许久,又低头绣着袖口的花纹。
风中渐渐传来脚步声,松软积雪被踩在脚下,宁静世界中唯二的异响。彭婆婆仰头眯眼望去,见得一片苍茫寂静中,一个明黄身影缓缓走来。心中诧异为何蛊雕未曾动作,女娲娘娘也是毫无声息,那人影却又近了许多。
终于望见明黄身影身边那白衫灰袍,几被雪色淹没的人,彭婆婆双手一抖,怀中长袍落地。
风广陌走上神殿,拾起长袍,握住她颤抖双手,柔声说道:“婆婆,你还是那个模样,一点未变。”
一句话,足以令老人失声痛哭。
彭婆婆将此前兄妹二人住的地方打扫了出来,供他二人居住。放下风广陌昔日衣物之后,站在门外抓着尹千觞的手,絮絮说着他幼时过往,不肯放开,说着说着便又去擦眼睛。尹千觞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广陌,我的广陌,”老人抓着记忆中那人的手,喃喃自语,“这次回来了,便不再走了吧?”
她仰头望着那十年未见的青年,只看到他眼中一片模糊如云雾的温和,却对她的问题不言不语。心中透亮,彭婆婆低叹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脸,未再说些什么。
望着那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尹千觞在门外站了许久。街上有人低声议论,他听得清,却不屑听,只是贪婪看着故国的景色。幽都天色比记忆中的更加昏暗,远处娲皇神殿仍散着幽蓝光芒,却也暗淡了许多。
他两人说话的时候,欧阳少恭一直坐在桌旁。原本想喝些水,举起茶盏,却见水中似有杂质,便又放下了。他望着门外静静伫立的尹千觞,觉得倒也赏心悦目。他已经换上幽都巫咸深蓝色的长袍,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高挑挺拔。在人间流浪的时候,那般随心所欲嬉笑怒骂流于表面,倒每每令人忽略这些。
看得有些入神,等到尹千觞进门走到桌旁拿起一旁的茶杯倒水,欧阳少恭才回过神来,提醒道:“水不干净。”
转了转手中茶杯,尹千觞若无其事的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痞笑道:“习惯了。倒是少恭,若是连这都不能习惯,只怕你在幽都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对他的嘲笑置若罔闻,欧阳少恭缓缓道:“……方才彭婆婆问你会不会走,你未答她。”
尹千觞斜眼看着他,唇边渐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既能有第一次,为何不能有第二次。”他模棱两可地说,拿过桌上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放进柜中。
“……你心中早有打算?”
“唔,此前并未想那么多。”尹千觞答道,“你的事尚未落定,想那么多有作甚。到时我若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了我?”
即便是在幽都,在女娲大神的注视之下,他也敢这般张狂地说话。这份镌刻在骨子里面的狂妄,便是连欧阳少恭也是有些无奈了。
不过仔细想想,大约也是因为这般狂妄,女娲才会将这样的重任交予他。若非是他,凡夫俗人,又有何人敢以凡人肉身,去与开明神兽搏上一搏。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千觞果然……”
“广陌,你还是那样狂妄。”门口突然传来一轻灵女声,巫姑掀开门帘,一脚踏了进来,冷冷说道,“若集其余十巫之力,你倒是走不走得了。”
尹千觞并未回答,只是轻轻一笑。
巫姑目光胶着在他身上,缓步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了许久。
“……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未变。”她忽而柔声说道,细语呢喃如若叹息,“广陌,这十年,过得可好?”
欧阳少恭坐在一旁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两人,抬眼却对上尹千觞飘忽的眼神。便听那人答道:“无非好或不好,只不过是终于活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