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61、柒

　　柒
　　“晴雪，玉横可还在你身上？”

　　风晴雪缓缓摇头，答道：“不在。”
　　尹千觞犹疑看着她，却只见一片苍白萧索神色，想到自己这样突如其来地问似乎的确有些鲁莽，妹子应是不高兴了。他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不在最好。”
　　“怎么？”风晴雪反问道。
　　尹千觞说：“……我担心，有人对玉横仍然惦念在心。”
　　风晴雪如释重负地说道：“这样，之前欧阳少恭不是说过，世间知道玉横用法的人很少很少少之又少。何况他也死了。”
　　说起欧阳少恭时，风晴雪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之情。尹千觞看在眼中，心中一沉，只有苦笑。
　　“大哥，我们何必一直站在这里。”风晴雪牵起他的手，“不如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她抓着尹千觞的手，转身欲离开，身后的人却纹丝不动。
　　“晴雪，你为何一直带着百里屠苏的剑。”男子冷冽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风晴雪心中一抖，低声说道：“……我要一直陪着苏苏。”
　　“……横竖人已经死了，你又能做些什么。”尹千觞低叹道，“他已经连尸身都灰飞烟灭，你带着他的东西，不过是平生伤感。”
　　少女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赤红色的焚寂，似怕人夺走自己的宝物，惨白被血色映着，在月色下显得分外凄然。风晴雪放开了尹千觞的手，背对着他，低声说道：“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好。”
　　“……晴雪，听尹大哥一声劝。如果你下定了决心不回幽都，在人间找个人嫁了也好。你与百里屠苏相识不过数月，何必为他虚度年华。”
　　“……有些人，相识即使只有数月，却也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有些人，即使认识了很久，却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尹大哥，你说是么？”风晴雪缓缓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她手中紧紧握着焚寂，手指颤抖。
　　她不再叫他大哥，而是更为生疏的称呼。
　　尹大哥。
　　这少女似乎终于认定，自己的大哥已经消散于人世，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十分陌生的人。
　　尹千觞愣怔在当场，想起自己与少恭相识八年，或许其中真心实意真真比不上百里屠苏与晴雪数月相知，只得苦笑点头。
　　“好罢，晴雪，那你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我……我想替他走遍大江南北，如果可以便去找重生之法……”
　　尹千觞轻轻点头，忽而身体一僵，握紧了拳。
　　重生之法……
　　“……百里屠苏魂魄已散，尸身不存，就算你能找到重生之法又能怎样。”他盯着晴雪的后脑，一字一句问道，“……风晴雪，你是否真的不知玉横下落。”

　　金石相撞，龙吟不绝。
　　上古七剑之焚寂便纵历经千年风霜，其锋利仍可利断金石。尹千觞脊背紧贴石壁，微微扭开头，焚寂断剑的剑刃紧紧贴着脖颈，森森寒意透骨而来。
　　风晴雪气息尽乱，强忍着激动心绪，低声说道：“是……我是将他身体置于中皇山上，封于冰洞之中。将他的魂魄收于玉横……只等找到重生之法……就算如此，又能怎样！”
　　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大哥……大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再三追问玉横！”凌乱黑发散在肩上，风晴雪的神色几乎可以算是绝望凄厉，看得尹千觞心中一阵绞痛，“你现在知道我有了玉横，大哥，你又想做什么。”
　　尹千觞强忍心中剧痛，平静答道：“晴雪，将玉横给我。”
　　“为什么？”
　　“……放在你手上，会有危险。”
　　“除去我与大哥，再无第三人知道玉横在我手上。”风晴雪低声说道，“如果大哥不说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尹千觞再次皱眉，恍惚觉得似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来。风晴雪仍哀戚地看着他，看得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他犹豫再三，终于长叹一声，伸手握住风晴雪的肩膀。
　　“晴雪，大哥不会害你。”他低声说道，“当日蓬莱之后，欧阳少恭并未死去。此番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你身上可能携有玉横的消息，早就四处寻找你。方才那三人，便是他遣来抓你的。”
　　风晴雪惊愕瞪大双眼，骇然道：“欧阳少恭还活着？怎么会这样？当时苏苏不是……”她望着尹千觞突然醍醐灌顶，迟疑问道：“……是你，救了他？”

　　终于，到了这一步。
　　尹千觞靠在石壁上，似想借助些许力量，闭上双眼。
　　他已知道，妹妹对百里屠苏的心意。如此这般，自己的行为，便似更加无可理喻。
　　“是，我救了他。”他又睁开双眼，坦然说道。
　　风晴雪愣愣望着他，焚寂锵然落地。少女缓缓捂住自己的嘴巴，似想将凄厉的呜咽吞回腹中，却只发出令人心碎的抽泣声。
　　“你明知道，是他害死了苏苏……”尹千觞默默看着妹妹慢慢蹲了下去，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呜咽着说道，“……苏苏还那么年轻……都是因为他。”

　　她哭得要让他心碎。
　　她小时候受了委屈总是缩在角落里面，不闹，只是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让人看了就心疼。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手脚冰冷，只能无措地抱着她，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晴雪，别哭了。大哥什么事儿都答应你。
　　可是他老了，晴雪长大了。
　　最让她伤心的人，却是他。

　　尹千觞试着伸手去摸她的头，却被风晴雪恨恨地一把挥开。
　　“为什么他还活着，苏苏却死了！”她咬着自己的头发，似想止住不住流出的眼泪，“苏苏是那么好的人……却……”
　　“……大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欧阳少恭！”她问，“如果你不愿看他死，不上蓬莱便好；可是你同我们一起绝了他的生路，最后又要救他……大哥，你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苏苏的牺牲，就是白费的吗！”

　　“他牺牲自己，却什么都没改变，欧阳少恭还活着，他却……”

　　“……到头来……到头来，竟……”

　　“哥，你究竟在想什么！”

　　少女带着哭腔的质问在峡谷中回荡着，回声一缕缕散开，又极缓慢的荡回。如在他脑中长久以来不断对自己的质询。

　　那时候救他，究竟是对是错。
　　他也不知。

　　“这并不重要。”他终是回避了这个问题，“晴雪，将玉横给我。你一人无法对付欧阳少恭。”
　　“不。”风晴雪断然拒绝，“……大哥已经救他一次，我又怎么知道你向我要玉横，不是为了里面的魂魄。”
　　面对她凄然面容，尹千觞默默握紧了拳，低声说道：“……晴雪，将玉横给我，我代你去找重生之法。”
　　“……重生的，是苏苏还是欧阳少恭？”风晴雪抹去脸上泪水，平静问道。
　　尹千觞哑然望着他记忆中乖巧温柔的小妹，却只看到她眼中复杂的神色。
　　他勉强轻笑一声，答道：“自然是……”

　　“兄妹阋墙的戏码，在下是不忍再看下去了。”一清越声音自上游漂下。
　　一叶轻舟顺流而下，在湍急水流中四平八稳。船上甚至还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琴炉茶壶，欧阳少恭低头弄弦，娴静温和，月色下却平添诡魅。
　　轻舟行至风氏兄妹二人身前，缓缓停驻，欧阳少恭不慌不忙地起身，从容不迫地对尹千觞点了点头，轻笑道：“千觞也不必费尽心力再对晴雪姑娘说些什么了，千觞的心意，在下心领了。”
　　他看到尹千觞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心中暗自冷笑，刻意不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转向晴雪。
　　“晴雪姑娘许久未见，近来可好？”他微微颔首，微笑问道。
　　风晴雪缓缓抽出背上镰刀握在手中，紧紧咬着下唇。那股浓重恨意，便纵是欧阳少恭这般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他却并无畏惧之情，只是静静看着那少女姣好的面容渐渐扭曲，纤细身影忽而高高跃起。
　　“晴雪！”尹千觞来不及阻止她，又怕她被欧阳少恭所伤，只得连忙解开封住她周身灵力的咒语。

　　玄月•冰羽。
　　长江水寒，被风晴雪的西风卷起的水，却更是寒如霜刃。
　　萧杀阴冷的气流卷起漫天水浪，将欧阳少恭裹挟在其中。狂风大作，却被两边山崖阻住去向，只得向前后涌去，硬生生将长河凭空分开！
　　轻舟在其中被搅成碎片，炸裂开来。
　　欧阳少恭捧着琴，神定气闲地施法躲开风晴雪的袭击，站到了尹千觞身边。
　　风晴雪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他。
　　月如玉盘，极美，却凄然。
　　那少女披了一身月华站在水面上，如踏波而来的仙子，却平添凄厉。
　　“在下并无夺取玉横之意。”欧阳少恭温和说道，“晴雪只怕是误会了。”
　　“……你和我，没有什么误会。”风晴雪轻声说道，“……你害死了苏苏，便应该为他偿命。就算你不想要玉横，我也要杀了你。”
　　欧阳少恭低笑一声：“晴雪这般说起，却是要让你大哥伤心了。他费了许多心力才将我救回，自己妹子却是心心念念要杀了在下。真是难为千觞了。”
　　风晴雪咬牙，却再次举起了镰刀。
　　“大哥，你让开。”

　　残月•霜。
　　江水之上凭空盛开朵朵雪莲，来势极快，却快不过少女的身影。
　　欧阳少恭低叹道：“晴雪究竟怎样才会相信在下并无恶意……”说着，他竟放下手臂，面对风晴雪凌厉攻势，空门大开。
　　镰刀与重剑相撞。
　　风晴雪轻盈后退，默默望着站在欧阳少恭身前稳如磐石的人。
　　“晴雪，住手。”尹千觞低声喝道，他只将晴雪的镰刀阻下，却未阻下凝水成冰的术法。裸露在外的双手很快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上，尹千觞颓然将双手垂下，似已再无法举起重剑。
　　“大哥，你这是何必。”风晴雪无言问道，“这人当时亲口同我说，他对你……”
　　弦音起，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七弦之音同时迸发如惊雷降世。沧海龙吟调掀起千层浪，向风晴雪卷去。
　　“欧阳少恭！”尹千觞怒喝道，却只看到滔天巨浪之中，那人冷冽的侧脸。
　　风晴雪连连急退，终躲过风口浪尖，柳眉一挑，冷冷一笑。
　　西风扫梧叶。
　　月夜清辉下，但见那纤弱女子举起巨大的镰刀，轻轻一扫。
　　狂风平地起，裹挟着浪涛如狂龙奔袭而来。猎猎风声铺天盖地，却绵延不绝后劲不断。欧阳少恭咬牙念咒，于狂风暴雨中勉强支撑自己的身体。
　　霜月•葬天。
　　狂风所到之处，西风洗尽苍凉。
　　透过水浪欧阳少恭看到少女熟悉的容颜一如往日的平静稚嫩，眼中却多了坚毅，心中平白多了几分唏嘘，手上却毫不留情挥出镇魂调。
　　江上忽传来轰隆声，地动天摇，江水晃动如被巨手搅混。
　　但见一堵石墙自江底飞速生长，硬生生挡住狂风暴雨，两股力量相互抵消，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与此同时，尹千觞挥剑向欧阳少恭砍去，欲阻止琴声，欧阳少恭翻手覆弦，停了镇魂调，转而一掌将尹千觞挥开。
　　尹千觞勉强在自己造出的石墙残骸之上稳住身体，站在两人之间。
　　“……住手。”他说。激战之中，他长发湿透，紧紧贴在脸上，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委顿。风晴雪缓慢收起攻击姿态，无言望着那人。
　　欧阳少恭却冷笑一声，朗声说道：“千觞，你竟还不懂么？”
　　尹千觞抬眼，咬牙问：“懂什么？”
　　“人生在世，一步错便步步错，从无回环余地。即便有心改正，世人心中你的罪孽，即便是再有万般好处，也无可消弭。”欧阳少恭俊秀非常的脸上渐渐显出令人心悸的薄怒，却仍挂着笑意，“你竟是不懂么。”
　　他一再背叛，蓬莱之上让晴雪伤心。
　　又将害死百里屠苏之罪魁祸首救回，酿成今日苦果。
　　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便纵是他倾尽心力想要挽回颓败之势，却也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不懂。”尹千觞勉强抬手，故作镇定地擦了擦鼻子，吊儿郎当笑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呵……”欧阳少恭摇头轻笑，“……只怕千觞连自己究竟想做何事，都不清楚罢。”他望着那站在黑黢黢巨石之上的笑得凄恻的青年，唇边渐起一丝嘲讽笑意。
　　千觞，你是想杀我，还是想救我？
　　他不必说，尹千觞便已明了。
　　欧阳少恭看到他清明眼眸渐转沉痛茫然，心中微动，却狠下心来，反手拨弦。嘈嘈切切琴音急落，全无往日清和淡雅，一如琴师急迫的心。
　　他想要的，唯有玉横！
　　瑶山遗韵起，势不可挡，击碎月夜宁静。
　　尹千觞微怔，待反应过来，已是满耳琴声，胸口剧痛。

　　只怕千觞，连自己究竟想做何事，都不清楚罢。
　　是。
　　而他，一向都是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自己犹豫再三，是帮他还是不帮。
　　他将一切看在眼中，不声不响，既不说信任也不说不信任，只是默默留了后手。
　　自己犹豫再三，是杀他还是不杀。
　　他明知自己心意，却将晴雪掳上蓬莱，逼百里屠苏解封，也逼得自己不得不去面对。
　　自己犹豫再三，是救他还是不救。
　　他知自己艰难处境，知道他心中踌躇，便也不说什么，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欧阳少恭看到那人没有丝毫防御姿态，只是睁大了双眼，望向自己，竟是坦然安宁，全无被背叛之惊恐愤恨。心中微颤，手上一顿。
　　犹豫却也只有刹那。心中震颤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恨意覆盖。
　　若是真心待我，当日何必与我为敌。
　　若是真心与我为敌，又何必苦心将我救出蓬莱。
　　救我，为何不信我。
　　恨我，为何不杀我。
　　他心乱如麻，手上琴声越发狂暴，竟似真要将对面那两人置于死地。

　　天地却突然重归宁静。
　　七弦齐断，将琴师一双手伤得鲜血淋漓。欧阳少恭愣愣看着怀中废琴，寂静之中只听到自己手上的血滴在琴上的声响。
　　一滴，两滴，汇成一滩。
　　那是蓬莱之后，尹千觞寄放在侯无心处，转交予他的琴。
　　他茫然抬头，看到风晴雪站在尹千觞身前，慢慢放下了手。

　　“太子长琴，吾二人，只怕已有数千年再未见过了罢。”风晴雪低叹道，这身躯中的灵魂，却是另外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