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23、高山流水——观雪

　　小寒那日，尹千觞拖着重剑，又回到了琴川。这江边小镇在冬日显得分外凄清，蜿蜒的灰蓝色江水静静流淌，萧条如北风。
　　那时他自青玉坛下山，还是春意融融，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寒冷，而今却是初冬，寒意入骨。他与欧阳少恭自茶陵一别，已是将近八九个月不曾相见。那日他忽而接到了一纸传书，才想起来，衡山，已经到了要落雪的季节。
　　欧阳少恭的信上写着：“衡山第一场雪已下过了，却不知千觞人在何处，是否还记得你我之约。”
　　他看了信，忽而一笑。丢下了酒馆里面正把酒言欢的酒友，拎着重剑便走。
　　大半年来，他便是如此随意洒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其间固然结识了不少酒友，而能够交心的，却是少之又少。

　　彼时欧阳少恭端坐于琴台之上，静静沉思。衡山正下着第二场雪，飘飘洒洒，如细雨梨花。他裹了披风，端了热茶，凝望着山间一片苍茫。这时有人来报，却说尹千觞已经来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衫，正待下去迎接，便看着尹千觞迎面走了上来，身后跟着满脸惶恐的辛合。
　　“长，长老。这人……拦不住……”辛合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说着，时不时瞪了尹千觞一眼。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温和笑道：“无妨，我与他是故知，不必拘泥于礼数。你且退下吧。”
　　等待辛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看着尹千觞，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笑了出来。
　　“许久未见，千觞怎地将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他挥手将尹千觞请上琴台，引他坐下。
　　尹千觞听他这话却也跟着笑了，答道：“怎么，让少恭认不出来了？”

　　他已全然没了在青玉坛或是茶陵时的茫然落魄，虽黑瘦邋遢了一些，却神采奕奕，令人侧目。宽大外袍为了方便扎在了腰间，极其自在潇洒。

　　“看千觞这样子，却是过得十分愉快。”欧阳少恭心中愉快，是以眉眼间也带上了笑意。有青玉坛弟子悄悄送上美酒小菜，又离开了。
　　“是。这几月来我走遍大江南北，见过了世间种种。觉得自己的烦恼实在不值一提，又何必庸人自扰。”尹千觞爽快笑道，突然一拍脑袋，从怀中摸出了几味糕点，送到欧阳少恭面前。
　　“这些是在琴川买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欧阳少恭看着被包得十分精致的包裹，不由得一愣，继而轻轻点头：“……多谢千觞了。”
　　看着他笑，尹千觞答道：“你喜欢就好。说起来，多日不见，少恭像是长高了不少。”
　　欧阳少恭又是一怔。这么多年在青玉坛，从未有人用这样放肆亲昵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便是一同谋事的雷严，对自己也是十分客气。但是却不觉得讨厌，只是心底一暖，不自觉间，唇边便扬起了笑意。
　　“……千觞，照比那时候，却是有趣得多了。”
　　“这些日子，我也是见着了不少有意思的人。”尹千觞笑得眉眼弯弯，已再无拘谨羞涩，“千奇百怪，保证少恭你闻所未闻。”
　　欧阳少恭看着他眉眼间流溢的笑意，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大雪如鹅毛飘落，欧阳少恭端了茶盏，静静聆听尹千觞大半年来的经历。他微微侧头便能看到尹千觞说得兴致正浓，有雪花飘进了亭子落在他头上也没有丝毫察觉。他忍不住微微倾身，伸了手去将他头上的雪花落叶拂去，坐回原处却发现尹千觞怔怔看着自己，没声了。
　　“千觞此番游历倒真是十分有趣。”欧阳少恭以为他说完了，笑着应道，“在下倒是有些羡慕了。”
　　尹千觞却敛去了嬉笑的模样，认真看着他，说道：“少恭，当日在武功山，我所说的，并无作假。”
　　望着他清亮的眼睛，欧阳少恭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在武功山上。

　　这男人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极认真地说——
　　——必不负少恭一片心意。他日若有机会回报，即便是为少恭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我此番游历，虽看着不少开心的事儿，但是却也见过种种不堪。”尹千觞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又要拒绝，“我这种与他们并无利益瓜葛的人，也有人想着要从我身上谋取些什么东西。若是涉及到个人私利，便更是令人心惊。少恭，不知你……”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只是担忧地看着欧阳少恭。

　　青玉坛下本是常年白昼，微风徐徐，此刻即便落了雪，却还是夹杂着些许绿意，在浩渺苍茫的白色天地中苦苦挣扎，令人心颤。
　　欧阳少恭看着尹千觞过分认真的眼睛，脸上去漾起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
　　“我这边很好，千觞无需为我担心。”他轻轻放下茶杯，摇了摇头，“心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不能为我一己私利将千觞置于危险之中。”
　　尹千觞愣了愣，缓慢点头，低声说道：“……我已不是那时什么都用不惯的尹千觞，他日若是少恭有什么难做的事情，尽管告诉我。”
　　“嗯。千觞的话，我记着了。”

　　一时间，便只有雪落的声音了。两人一人喝酒一人饮茶，一同静静望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自天上飘下。远处风雪中却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极目望去，却见寂桐抱了毯子袍子，冒着大雪颤颤走来。欧阳少恭连忙站了起来，走入雪中接过了寂桐手中的东西。
　　“雪这么大，寂桐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出来了。”他言语间虽有责怪的意思，却是极温和的。
　　“无事，我听说少爷你和千觞在这里赏雪喝酒，怕你们受冻，就送了点东西过来。”寂桐轻咳了几声，拍了拍欧阳少恭的手，“若是少爷再没其他吩咐，我便先走了。”
　　“对了，寂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千觞一路上赶来想必也累了。不如你先带他去之前的客房。”欧阳少恭又转向尹千觞，歉然微笑，“……我突然想起一事，待明日再与千觞叙旧。”
　　说完，他便拱手离去了，片刻间明黄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雪中。

　　寂桐一直看着欧阳少恭的身影，直到穷极目力也望不见一分一毫，才对尹千觞说道：“尹公子跟老身这边来吧。”
　　尹千觞点头，伸手扶住了她，慢慢走着。

　　“尹公子，若是无事，多来看看我家少爷罢。”走着，寂桐却轻咳几声，拍了拍尹千觞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说道，“少爷他十二岁便上了青玉坛，身边能长作伴的，却只有我这个老婆子。他怕我为他操心，便什么都不肯对我说。身边更是连个朋友都没有，这样下去，我担心得很。”
　　她抓着尹千觞的手，轻轻摇晃。
　　“尹公子便看在你重伤那时我日夜照看的份上，答应老身这个不情之请吧。”
　　他愣了许久，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