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15、墨子悲丝——茶陵春祭?其一

　　茶陵属长沙郡，传说中炎帝神农氏的陵墓便在这附近鹿原阪的某处，凭依着奇险的罗霄山脉，已是静静度过千百年沧桑风雨。这几日正赶上清明时的大祭，茶陵子民每日忙完了农务，便自发地帮着官府张罗置办大祭杂事，是以到了傍晚之后，走在街上的人不见少，反而更多了，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欧阳少恭带着元勿混在打着火把的人群中四处走动，却也不见晚上有什么店家开门，只有客栈门边亮着一盏灯。来往火把在风中一晃一晃，隐隐有些远古的风味。
　　“长老，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元勿问道。
　　“找个人，按理说，他也应该来了。”欧阳少恭嘴上这么说着，也是神定气闲不见丝毫着急的神色，“元勿，走，我们去城外转转。”
　　说罢他便转了身，真的向城外的方向去了。

　　尹千觞如往日一般在林中生了一堆火，一个人默默地吃了些东西便坐在了火边发呆。他这些日子已经见过了不少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可是却总是漫无目的，心中觉得空落落的。月色黯然，星子闪烁，他靠着树边躺下，脑中一片空白。山水固然秀美可人，可是看得久了，便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翻身闭眼，准备睡了。心中一片戚戚然。
　　风划过树梢，萧萧尖锐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他觉得这风吹得人十分烦躁，睁眼起身，风却越发的大了起来，将火焰吹得一晃一晃，眼看着要散了。
　　尹千觞心中正觉得奇怪，林中突然跌跌撞撞地摔出了一人。
　　“救……救命……”那人跌倒在地，满脸血污，向尹千觞伸出了手。尹千觞却无动作，只是皱眉看着他拖着一身血污向自己这边爬来。
　　“……你是青玉坛的人？”认出那人身着青玉坛的道袍，他并不急着救人，只是冷冷问道，“你可是一路上一直跟着我？”
　　“……”那人神色骤然黯淡，轻轻地咳着答道，“不……”
　　他正待解释，竹林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冷清的深夜，清脆稚嫩的哭声凄厉得令人止不住头皮发麻。青玉坛弟子脸色剧变，仓皇前爬。等他爬出竹林，尹千觞才赫然发现他的左腿已然不见，好像不知被什么野兽给咬了去。
　　“……”尹千觞缓缓起身，却看到一只猛兽从林中窜出，猛得将那人扑倒在地。九头九尾，像是奇形怪状的狐狸，叫声如婴儿啼哭。那猛兽按着了猎物的肩膀，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可怜那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喉咙便被穿了洞，只剩下了嘶嘶令人作呕的声音。
　　尹千觞瞠目结舌，呆立在当场。
　　那凶兽了结了那人的性命，又抬了九头用十八只碧绿如翡翠的眼睛盯着尹千觞。一人一兽对望良久，久到尹千觞觉得它似要马上扑上来，那凶兽却哀鸣一声，像是畏惧一般，拖着猎物飞快钻进了林子。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方才向尹千觞求助的人连惨呼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只剩下了一滩污血在他面前。
　　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突然觉得手脚都已经凉了。
　　蠪侄。山海经中记载的上古蛮兽，居然出现在这蛮荒之野。他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却惊得连自己都愣住了。似乎看到这类妖物并不诧异，倒是习以为常了。
　　他缓缓坐在地上，抹了一把冷汗。暗中决定明日定要进城弄一把防身的武器，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情，也不必束手无策。
　　而后，一夜无眠。

　　翌日他进了茶陵县城，一进门便被守城的士兵给拦住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盘问了好久。他刚下山不久，脑中更是因为失忆一片混乱茫然。那士兵越看越觉得可疑，便让他站在一旁，等着县令过来决断。
　　尹千觞无奈地靠着墙边坐下，觉得实在无聊，便学着那士兵叼了根草，听着进城出城的老老少少熙攘的声音，倒也自得其乐。守城士兵看他不像穷凶极恶之人，无事的时候也与他攀谈两句。尹千觞这才知道昨晚城里准备炎帝祭典的劳工少了两人，今早又在城外发现了几具残尸。县令晓得此事体系重大，炎帝祭典更是不得有失，便下令对往来行人严格盘查，夜里更是要加强守备。
　　得知这个消息，尹千觞忍不住想起昨夜自己在竹林中见到的那只猛兽。那血淋淋的模样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令人毛骨悚然。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却让那士兵听到了，嘲笑道：“这位兄弟可是怕了？无事，这里是炎帝老人家长眠的地方，就算是上古猛兽来了，也是有他老人家庇佑的。”
　　听到这话他正待反驳，却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董大人爱民如子，但在下以为此事蹊跷，炎帝祭奠一事，还是暂且放下吧。”

　　尹千觞听着这个声音不禁喜上眉梢，扭过了头去望，正看到那人一如既往穿着明黄色的道袍，神定气闲地走在那矮矮胖胖的董大人身边，更显出几分风姿卓越的仙人气度。
　　那厢少恭却也看见了他，却是挑了挑眉，便轻笑着走了过来。
　　“几日不见，千觞怎地变成了这般狼狈模样。”少年走至他身边，弯下了腰向他伸出手，全然不嫌弃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满面灰尘。尹千觞也不计较，一把握住了他手借力站了起来答道：“昨夜遇到了些事情……待会儿再同少恭详谈。”
　　少恭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同董大人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尹千觞进了城。

　　一路上尹千觞将近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少恭讲述了一番，欧阳少恭听得频频点头，间而笑着插上三言两语。
　　白日的茶陵多为老幼妇女帮忙筹备祭典之事，一大群孩子第一次见着这样的热闹，兴奋得在街上像是一阵风一样忽而刮到这边，忽而刮到那边。两人在街上走着，时不时要躲开乱窜的孩童，都觉得有些烦了，便找了一家茶馆坐下休息。
　　“千觞刚刚说到昨夜有怪事发生，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怪事？”欧阳少恭举手要了一壶碧螺春，为尹千觞倒了一杯，问道。
　　“……昨夜我在城外遇见了青玉坛弟子。”尹千觞低头看着那一杯碧绿的茶水，低声说道，“看起来他们似在我下山之后仍一路跟着。”
　　欧阳少恭不动声色地举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又问：“哦？何以见得。世间道家弟子众多，千觞又是如何确定就是青玉坛弟子？”
　　尹千觞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答道：“……若说是确定，倒不敢说。也许真的不是吧。但是我要说的怪事却不是这个。”
　　“嗯？”
　　“昨夜我见到了蠪侄。”
　　“呵……”欧阳少恭放下茶杯，忍不住笑了出来，“千觞想必是前些日子被人吓着了，所以才这样疑神疑鬼吧？蠪侄乃《山海经》中记载的上古凶兽，怎会出现在这尚未开化的县城？”
　　“九头九尾，声若儿啼。好食人肉。”尹千觞却认真说道，“少恭你博闻强识，你且说说，除了蠪侄，还有什么东西会长成这样子。昨天晚上，它就在我面前将那个青玉坛弟子拖走了。在城外发现的残尸，想必就是它留下来的。”
　　“那为什么它看着了你，你却没事儿呢？”欧阳少恭摇头笑道，“千觞只怕是旅途劳顿，看花了眼罢。”
　　尹千觞举了举茶杯，觉得欧阳少恭所言甚对。既然自己分明见着了蠪侄，为什么却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自从离开青玉坛之后，本就有些糊涂，这一下更是有些茫然恍惚了。
　　坐在他对面的欧阳少恭却拄着下巴笑了起来，笑意盈盈地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只是却不知千觞对山海经还颇有研究……倒是奇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山海经还是记得的。”
　　“少恭还是别笑我了。”尹千觞苦不堪言地摇了摇头，“少恭并不知道这失去记忆的苦楚。这无所依赖，寻不到根底的滋味，却是一点儿都不好受的。”
　　“……”
　　欧阳少恭的眼神蓦地深沉了，幽深凄寒，不像是少年的眼，倒像是千年沉积的冰层。尹千觞彼时却是读不出他眸中错综复杂的感情，只觉得被那目光逼得一阵窒息，透不过气来。
　　“……这滋味，我却是多少懂一些的……”欧阳少恭扭头看向窗外纷乱熙攘的尘世，怅怅然说道。

　　正午时分，那少年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静静地望着。秀美的嘴角抿得紧紧的像是在强忍着心底的痛苦。尹千觞又是愣住了，不知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种惆怅，自己却也是能体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