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雷尔德

2、第2章 葛菲

　　葛菲觉得很温暖。就像在温暖的羊水中，安全地满满地包围着自己。
　　放暑假时被从事国家科研的父母拎着到了南极，一边被教育着要改掉懒散的生活态度，一边冷得瑟瑟发抖在破冰船上包着毛毯预备偷偷生火把快要冻死的自己考熟。
　　一直生长在温暖南方的她，怕冷，怕得要死。
　　意外发生得一点预警都没有，父母和其他科研人员离开破冰输送船到了南极驻点的科研基地的半路遇到了暴风雪。从断续的信号中知道他们躲在冰山后的雪行车上，除了物资缺乏，少数轻伤外竟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情况却更加危急，冰山虽然阻挡了暴风雪可能刮跑雪行车，但他们还在属于南极边缘的区域，因为全球气候的影响，在寒冷稍微褪去冰层出现裂缝时，不稳定的冰山一角随时可能发生坍塌。
　　因此风暴一停止，全船出动的搜救工作就开始了。葛菲是个废柴，但她的绝对优势是双目视力5.0。长期在雪地冰面工作的人，稍一不慎忘记戴墨镜就很容易得雪盲症。但雪的反射率极高，纯洁新雪面的反射率能高到95%，换句话说，太阳辐射的95%被雪面重新反射出去了。这时候的雪面，光亮程度几乎要接近太阳光了，肉眼的视网膜自然经受不住这样强光的刺激。所以长期驻地的科研人员们就算很小心了，也不免视力下降了。
　　她跟着一批人，充当探头，操着信号发出的方向地毯式搜索着。
　　人员在海冰上行走时，蓝色冰最安全，光滑的白色冰比较安全，而不光滑、灰黑色冰比较危险，暗灰色冰最危险。
　　领头的科研大哥虽然跟她很彻底地详细介绍解释过，但葛菲很无语：哥哥，什么叫灰黑色，什么叫暗灰色？这两个颜色有什么明显的区分么？她就算很聪明地都避开了，大哥你就不能把南极可能碰到的危险都一次性介绍个干脆吗？
　　在搜救车卡到雪层下的一个雪豹洞，葛菲呈抛物线被甩出去时，她很悲催地发现坐车不系安全带果然是巨大得不值得原谅的白痴错误。于是在短促的惊叫后，她被抛落到一个裂口宽度有4-5米的巨大冰裂缝中。
　　就像巨大的，寒冷的地狱张开的裂口，她不断地坠落，觉得几乎没有尽头。在被突出的冰层撞击吐出一口血后她就绝望地晕过去了。其实失去意识的同一刻，她想到的是——噢，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死死死死死定了啊啊啊！！！！！

　　她觉得冷。即使没有意识，却一直一直都觉得冷。那巨大的彻骨的寒冷一直包围着她，甚至将她彻底吞噬了，而她无法动弹。巨大的惊吓和寒冷，逼迫着她进入了假死状态。
　　所以当身体告诉她，周围是个温暖的环境后，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醒过来。但冻结了一万年的僵硬身体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她连动一下手指的自主权都没有。
　　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觉得自己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结果……只动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囧！
　　皮肤的触觉让她明白自己正待在一种液体里，敏感的鼻内粘膜及呼吸道却没有任何不适。
　　在温暖的液体的包围下，她感觉自己是在用皮肤呼吸，而不是鼻腔。但听觉就像隔着厚重的棉花，四周一片静寂，厚重的，被团团包围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葛菲一脸茫然和混沌地看着周围，身上穿着臃肿厚重的衣物（小菲菲还保持南极落难的标准装束……国家级配备御寒服……超厚……）。
　　然后她动了，伸长了手臂，深黑色头发在培养液里飘荡着，她在液体里的动作很慢，在贴到培养槽的时候她张开了嘴唇，细微的气泡冒了出来。她不安地甩了甩头，退开了一些，又很快贴了回来。
　　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蓝光，在水压下，面前的一切带着些微的扭曲模糊，但是葛菲还是依稀看到了面前的人——仿佛正在放肆燃烧的鲜红发色，皮肤白皙，耳朵尖尖，像个少年……
　　似乎发现了她在看他，对方尖尖的耳朵动了一下。
　　葛菲一瞬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向后倾倒了身子，试图退开。
　　对方在同一时刻将手抵在培养槽上，他什么也没做，培养槽内的液体却“嗡”地滚动了起来。葛菲猛然间就像被某种隐形的力量狠揍了一拳，被迫弓下了身子，全身都如电击般剧痛。
　　她没有发现，少年手掌下的培养槽，此刻像蜘蛛网一样整个均匀而迅速地龟裂。
　　爆炸一样巨大的声响下，液体和玻璃碎块狼藉地冲击向地面，包括葛菲。
　　她被液体冲到培养槽外，手指和脸上都是被碎片划开的细小伤口。厚重的衣物吸饱了液体，让人动弹不得。陡然接触到冰凉空气的瞬间，葛菲控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щ*цàāāēíǒ%&ǐǐèǔ……”头顶上传来了陌生的语言。
　　葛菲抬头，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死去。
　　没有了模糊扭曲的水压，对方的面孔一览无遗，那是一种几乎可以杀死人的纯粹美丽，鲜红得像是一种警戒的发色，瞳孔都是异样的竖瞳。
　　和那双眼睛对视的刹那，她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剧烈狂跳着——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巨大的鼓在她胸口疯狂擂动，逐渐接近失速的频率，她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颤抖，失控的脉搏让她害怕胸口里那只不安分的小鸟是否变成了一只猛兽，会猛然破开她的胸膛。
　　大脑皮层钻进尖锐的疼痛，抽痛着，像被无数尖利的针刺穿了头颅，几乎疼得让人发疯！但视线却依然被对方牢牢捕捉着，连眼珠转动都无法做到！
　　全身的血液都向自己的脑袋涌来，顷刻间她的瞳孔内已布满血丝，眼球像是正在滚过火山口，滚烫得让她失控地不停落泪……
　　对方眨了下眼睛，葛菲的身体碰地一头倒向一片乱七八糟的地板。
　　“ǒ%&ǐǐèǔ。”对方又说，然后冷冰冰的手指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太阳穴、黑发、再到泪流不止的眼睛……
　　他疑惑地看着她瞳孔下那透明无色的液体，“цà*ā&ǐ……”
　　失温的，冷冰冰的手指在她脸上折腾了很久，就像个好奇的少年。
　　然后这个带着近乎尖锐得可以杀人的美貌的少年，慢慢地摊开冰冷的手指捏起葛菲小小的下颚，绽开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而葛菲全然不知，她已经昏了过去。

　　黛丽达嬠雷，主修宇宙生物遗传，格莱尔帝国五星博士，目前在格莱尔直属第九舰队科研组担任少校。
　　战争结束后，星球扫荡的过程总是漫长而乏味，黛丽达嬠雷所率领的科研小组尤其厌烦清扫和纳克里姆的战场。
　　虽然同样拥有S级的战斗力，但纳克里姆这个种族，却因为输出的攻击手段是极危险的精神攻击，而被评定为S级。同时，这个种族的天性一点都不具备和平精神，相反，因为极其危险的攻击性和神经质，他们残暴彻底地毁灭了无数的物种，完全破坏了星系间的平衡。时至今日，任何宇宙生物提到纳克里姆，都忍不住要浑身颤抖。而纳克里姆这群由疯子组成的军队经过的战场，简直就是被破坏殆尽的垃圾堆积场。
　　这颗新发现的TrES-24星非常幸运，提取的数据显示，因为遭遇过宇宙病毒入侵，星球的生物活性太低，导致纳克里姆占领这颗星球后没有展开资源清扫，只是派遣了一只驻地小型舰队。但也非常不幸，被四处趁火打劫的贫困星球上的海盗飞船袭击了。
　　这些专门在战场上捡便宜的星际海盗，就像吸血鬼，连TrES-24星被隐藏在地下的主基地也没有放过，一路过来布满了鲜红色的血迹。
　　当黛丽达抵达基地最底层时，她看到了一地碎片中失去意识的少女。
　　“噢，少校，竟然是人型生物！还是活的!”跟随的研究员瑞恩有点激动道，他们本来就没有想到这么偏僻的星系上竟然会出现进化完全的人型物种，并且在海盗侵袭后还有幸存者。
　　“安静点，实习生瑞恩，没看到这个种族就快要绝种了吗？”黛丽达一说完，周边的研究员又激动帝了。
　　“啊！是这个种族最稀少的雌性体吧！”一干科学家们鸡血沸腾。
　　不只是稀少，恐怕也是唯一的。
　　然后那个生物突然就醒了，摇晃着脑袋，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一直跌倒……
　　“正在分析未知物种安全等级，请退后。请退后。”五星少校手里的评测仪器用系统默认的单调女声平铺直竖，然后开始发出分析中漫长的“滴——”声。
　　似乎被未知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个未知人型生物的动作开始慌乱了，她似乎想离发出声音的位置远一点，但四肢的动作非常不协调，同手同脚，不断地跌倒，并且开始呕吐……
　　众人都皱起了眉头，“她受到过纳克里姆的精神攻击？”
　　大脑发出的控制命令无法有效传达到躯体，行动不能协调完成，出现平衡障碍，视觉神经受阻。由于脑部受到冲击，呕吐、抽搐、失去意识，都是受到纳克里姆轻度精神攻击的迹象。一般来说，这种轻度的精神冲击不会致命，但会使被攻击者一段时间内情绪失去自控能力，厄……就是变得容易激动。
　　攻击评测仪发出了声音：“分析完毕，宇宙未注册物种，未知碳基生物，攻击力未知，安全等级未知……”
　　缺乏耐性的五星博士终于暴躁了，“哎呀！带着你这么个东西有个毛用啊！还不如我亲自动手！呵杀！”精密的仪器在手中瞬间成了一堆碎片。
　　瑞恩满头黑线，很实在地劝说道：“长官，暴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葛菲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她上下眨动了一下眼皮，眼球晶状体上的物事都呈现一片扭曲。她的身体可以动了，虽然很勉强，而且很痛，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呼吸困难，脑袋很重，想要呕吐的感觉源源不绝……
　　面前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她努力聚集视线，却依然什么也都看不清楚。
　　四周都是陌生的语言，这种语言让她害怕。葛菲在南极出事前，曾经享受国家津贴在剑桥念过一年人类语言学，因为她具有惊人的记忆天赋。经过测算，基本可以达到99.68%的完全速记，及480周天后的完全复制重放。语言的敏感，让她发现对方说的并不是任何一种通用语言！
　　她慌张的后退，从狼藉的地板胡乱抓起一样东西，从形状告诉她，这是一把枪。
　　对面嘈杂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少校，那是粒子枪，需要我缴下来么？”迅速、快捷、在不伤害目标物的前提下，缴下那把枪，这对格莱尔的正规军人来说轻而易举。陪同的第九舰队军人首先请示现场军衔最高的黛丽达。
　　黛丽达抬手示意不用。
　　葛菲已经将那把形状怪异的枪举到胸前：“这里是哪里？！我的父母呢？”
　　“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哪里！究竟我在什么地方？！！！”
　　她最后几乎是用吼出来的，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
　　葛菲模糊地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正常，她的情绪很焦躁，想要呕吐的感觉还在持续着，自从看到那双竖瞳后，她的身体就不正常了……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就像……就像有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旁边的瑞恩忍不住又插嘴：“长官，那是粒子枪，而且对方还处在精神攻击的后遗症，现阶段缺乏基本判断力，强烈建议您不要冲过去。不然被击中的话，我们小组只好重新选举队长了……”
　　“闭嘴！”黛丽达翻了个白眼，克制着自己把实习生瑞恩这个话唠鬼掐死的冲动，“翻译器做好了吗？”
　　“是！已经制作完毕。”瑞恩啪地并腿，将手上精巧的仪器递上，“最后的声讯资料也已分析，判断无涉及违反宇宙联盟和平公约内容，安全等级合格！可以播放！”

　　“我叫……艾文……是一个宇宙科学研究员……”
　　当听到的第一个熟悉的音节响起时，葛菲的耳朵就动了一下。
　　“当你苏醒时，我可能已经死了……很遗憾地告诉你，这里距离你被冻结的年代可能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万年……”
　　一万年？竟然已经过了一万年？葛菲激动地直起了身体，几乎重新摔进一地玻璃渣里。
　　“在这一万年的时间里发生的所有，我们都已详细整理，等你苏醒后，只有你的基因可以打开查阅……我只能在这里简单直接地告诉你，人类已经被一种宇宙病毒彻底打败了……不过幸好，你被冻结在厚重的冰层下，当我们找到你并带回来时你完全没有受到侵蚀……但等我死掉后，你可能就是这个宇宙里最后的人类了……真抱歉，你可能要觉得孤单了……”
　　“也许早在我们向外寻找适合居住的星球时，人类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地球历3052年，环境污染让地球的第一层屏障——大气层，薄得就像一戳就破的气球。当穿过大气层的宇宙飞船携带的宇宙病毒没有被大气层一起烧干净而降落到了母星地球上时，地球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一种恒温生物可以逃脱的——全部被感染了。基因链被破坏，人类和动物都无法进行生殖，当各地研究组织发现并进行隔离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将冷冻的精子和卵子取出，移居到了另一个星球TrES-24上，这也是巨大的失误，因为大规模迁移技术上的不成熟，主舰的飞船坠毁，大批的冷冻细胞和科技都被烧毁。遗留的最后一只飞船上的细胞非常艰辛地继续着延续的命运。”
　　“地球历3152年，距离毁灭日的3052年过去了整整100年……我看过纪录片……啊，那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人口普查日。人们点燃了蓝色的天灯，坐着飞艇环绕在陆地上空，那天TrES-24星球的天空……就像曾经的母星地球一样，那颗蔚蓝又美丽的蓝星……”
　　“在历史的街口，那是人类最绝望的日子，因为那时候整个TrES-24的人口数量整整锐减了93.84%……多么惊人而令人绝望的数字啊……人类在灭种的死亡线前彻底萎缩了……我们开始启动克隆计划，地球历3155年至今，被我们称作克隆时代。我作为第五代克隆人诞生了……”
　　“然而考验并没有结束，同年，人类迎来了第一艘外来宇宙的战舰……真是不友好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外星的资源掠夺战舰，我们不论从人数还是技术方面都无法超越的另一个种族——纳克里姆。为了保全所剩不多的技术人员，全部生物工程科学家都进入了地底最隐蔽的隔离槽，开始了没有结束日的冷冻沉眠，而我是其中一名。因为，经过这一次的战争，终于使我们彻底的绝望——人类再没有延续的可能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雌性细胞库……”
　　“作为殖民星球，科技被压制，人类的复苏几乎成为不可能，我们都在等待，不管条件如何艰苦和绝望，一代代克隆人的使命告诉我们不能放弃。宇宙历11728年，宇宙两个S级种族纳克里姆和格莱尔星系展开了战役。而作为克隆的地球人无法受宇宙联盟战争法则保护，我们必须迁移到另外的行星。”
　　“宇宙历11729年，在马上就要转移之前，我们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在母星上发现了你……”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喘息停顿了一下。
　　“当我从冷冻仓被唤醒时，我看见，所有醒过来的同胞都已经泪流满面，包括我自己……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这批生物学家，只会因为一种理由被唤醒……”
　　“你已经是我们最后仅存的真正的人类……”

　　温和的男声一直说了很多，但后面的话葛菲已经头脑嗡响得完全都听不清了。
　　直到遗留的声音片段停止。
　　葛菲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让人茫然的？她甚至觉得哪怕失去记忆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了……
　　她所熟悉的世界都不见了……没有温和却教育严厉的父母，没有嘴巴恶毒实际上形影不离的朋友，没有街上随处可见熙攘的人潮……一切都没有了……
　　“你是我们最后仅存的真正的人类……”
　　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庞大的孤独彻底将她淹没。她浑身颤抖着用双臂抱紧自己，将脸埋进膝盖内。
　　不同于死亡的恐惧，却和濒临死亡的寒冷一致，她觉得浑身发冷。就算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也无法克制颤抖。她甚至……都来不及发现这种寒冷并不是出于生理的原因。

　　葛菲想到了她曾经看到的一本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当最后一个人类站在地球表面时，他发现，他已经无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