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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番外·落花时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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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日重逢以后,两人就隐姓埋名,经行各处,这年暮春时节恰好到了江南。
八重雪任师夜光在袖底握着他的手,并肩一步步走在满是落花的路上。铺着青石板的长街那样长,总也望不到尽头。身边无数行人川流不息地匆匆走过,他们如身处湍流中的两叶浮萍,不舍得有一刻松手。春日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身上,每走一步都踏在日影里,连心头都暖了起来,慵慵倦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真是糊涂了呢,八重雪暗想。他虽一向以清醒自傲,此刻却乐得放任自己一回。不管天下有多大,他现在能握住的,只有这一点点。而能与他携手同行的,也只有身边这个人。
他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能这么一起走下去就好,世事天翻地覆,命途颠沛流离,都不与他们相干了。
不管是在正史,还是在流言当中,师夜光与八重雪都早已是逝者。可他们还不是这么躲藏着活下来了,在人鬼之间,贪求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温暖。
这一路走来,不少地方都是太岁之前去过的。还真是羡慕这家伙呢,借了“外出修行”的名头,到处游山玩水……八重雪愤愤不平地想,哪里像自己,入朝任职以后就没踏出过长安城几次。
师夜光大概看出了他的不甘,笑得一脸魅惑,徐徐将自己的见闻讲给他听。什么这片山林里有精怪出没,那处地方看似寻常,绕到山后却别有一番景致……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他还记得清楚。
八重雪静静听着,不觉心平气和起来。这样陪着身边的人故地重游,就像是与那人分享回忆一般,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把之前自己没能与他同行的那些日子都补了回来。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长安城。”以这座城池为巢穴的司天监,很久以前对八重雪说过。“你呢?”
他的问题,被红衣的上将军冷冷顶了回去:“不清楚。可不像你师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若离了这长安城,会是什么样子。”
像师夜光那种任性妄为的家伙,就算是再华美耀目的地方,也不可能羁绊住他一世吧?但自己不一样,自从踏进这座城池的那天起,长安就是他的容身之地。纵然它不像表面一般光明美好,纵然其中黑暗蔓延、阴谋丛生,他也只能属于这里,无从选择,亦没有别处可去。
少年时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湮没在血色中,再难寻回。就算不喜欢又能怎样?长安城,如今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而他的活法,也只有这一种。
师夜光似是察觉到失言,神情带了几分抱歉,又开口了:“但是回头想想,这长安城也许不像我想得那么糟糕。因为……”他像是卖关子般停在这里,剩下的半句话,多年以后他才找到机会说给八重雪听:
“因为,有你在。”
真可惜,他们虽然相识得早,却没有早一点相知、相守,空过了这些岁月。但也不能太贪心,是不是?能像现在这般携手一程,在今后的旅途中并肩看尽良辰好景,两人已经别无所求。
遥想当年,他们也曾目空一切、心比天高。然而几经世事磨折,终于明白有太多东西无力相抗。青史不过灰烬,浮名化了烟尘。可又有谁会去在意这些呢?他们一生行事,但求一己心安,但求问心无愧,至于他人的毁誉,怎么管得了那许多?
此生已无大志,亦不可能再有。这山河依旧风雨飘摇,但他们无能为力。既然已经试过,拼上一腔热血也换不回天下太平,如今所愿所想,惟有相伴而已,试着去留住危若累卵的最后一丝幸福。
除了彼此,他们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拥有,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才会抓得这样紧,一刻也不放手。
师夜光微微笑了笑。他忽然想起,几日前答应过八重雪,要陪他回家乡看看。那个伤心地,有多少年没回去过了?
毕竟不能一直逃避下去。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经了这么长时间,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也只不过是一道疤而已。何况就算是再残酷、再难以接受的东西,如果是两个人一起面对,而不是孤立无援,那么就会好很多,用不着害怕。
再然后呢,或许就找个没人认得出他们的地方,安静过一生……岁月静好,仅此而已,再无奢望。
长街那一头人渐渐聚得多了,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二人不由得停步,师夜光本是个最爱凑热闹的,经过这一场风波磨折,晓得要避人耳目隐姓埋名,倒也小心了许多。如今一来早就离了长安地界,想必再无人认得他们,二来这些时日过去,当初犯下的事儿就算是泼天的罪名也慢慢淡了,没人还正经当成一桩事记挂着,他胆子大了不少,老毛病又发作起来,想去瞧个究竟却不好自作主张,只是歪头望着八重雪笑。他那点小心思八重雪如何看不出来,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也就随他去了。
他们俩并没往人堆里挤,远远站开去一段,好在也能看得清楚。只见人圈子里一位白头老者正抱着琵琶弹唱,满面皆是憔悴风霜之色,衣履也破败,想来吃过不少辛苦。他怀中的琵琶颜色虽然黯淡,却掩不去上面穷极工丽的雕镂嵌花,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东西,只是不晓得来历。他声音低哑,却苍凉得有味,这些年来多少离乱悲苦似乎都系在他指底几根细弦上,化作了耳畔的琵琶声,声声有泪滴。
师夜光听他唱了没两句,脸色微变,回头看向八重雪,低声说了句:“是故人呢。”
当年梨园中宴乐歌舞盛极一时,多少供奉都堪称国手,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徐步瑶阶,是何等的得意风光。没想到这一位如今却流落天涯潦倒至此,就算把霓裳御谱沿门叫卖,也不见得能遇上几个识货的,给他喝声采。他曲中所道的,无非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繁华旧事,在围上去侧耳倾听的那些人想来,艳羡嗟叹都来不及。然而曾经亲历其境的师夜光与八重雪却知道,满眼绮靡之下一步一步挣扎过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坎坷伤心。
“你若觉得没意思,我们就走。”师夜光在宽大衣袖下握了握那人的手腕,八重雪摇摇头,回握住他指尖,不晓得又记起了哪一段过往,脸上神情辨不出悲喜:“现在难得听人提起以前那些事了,听完也好。”
师夜光低了头不说话,要是真的在意一个人,那么时时刻刻都放心不下,就算再小的不开心也不希望落到那个人身上。他与八重雪虽然有幸走到了今日,但中间隔着的太多事,太多别离,太多苦痛都深深刻进了骨子里,让人几乎提不起勇气来重新回头看一遍。
也许有些东西忘了比记得更好,他也想让两个人都忘掉,但这不是谁随便就能说了算的。有时候选择记得什么,比到底经历过什么还重要。但是不管乐意不乐意,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又怎么可能自欺欺人,当作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又胡思乱想,看都走神到哪里去了?”八重雪见他神色不对,毫不留情抬手就敲他脑袋,师夜光才醒过神来,忙整了整脸上表情,一缩脖子堪堪避过,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苦笑得张牙舞爪:“都多少年了,下手还是这么重……”
“没什么,你别多心。”八重雪想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没好气地应了句,短短几个字里透出来的暖意,却让他莫名安心。这么一来师夜光心里踏实了不少,便转过头去打叠起精神,听那白头老者低眉信手将梨园旧曲续续弹来,从华清池上花萼楼中的天宝遗事,一直唱到渔阳鼙鼓惊破霓裳羽衣曲,兵戈之后家亡国破故人星散,他孤身一人流落江南,原来琵琶弦上的几个字,就是人的一生了。什么杀伐谋算,儿女江山,到头来不过空梦一场,留下来的只有这双老眼,对着凄凉晚景,流尽辛酸血泪,看遍兴亡。
一曲终了,围着的那些人有叹的有擦泪的有摇头的,纷纷各自散了。师夜光与八重雪对望一眼,袖中交握的手牵得更紧了几分。那些一度拼命想要忘记、本以为早就在战火中烧成了灰烟的东西突然都跟着曲子回来了,那座是繁华地更是伤心地的长安城,那些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年少时光,还有此后再不愿回首的种种苦涩艰危,都在这个静悄悄的午后突然像潮水般铺天盖地漫上来。可是兴许因为渐渐看得淡了,这一次回想时并没有从前那种彻心彻肺的冷痛和逼仄之感,更多的反而是庆幸与如释重负。
一路走来,命数如繁弦急管,苦苦相催。“死”过一次、侥幸重逢后他俩都宽心了不少,谁书功过、谁主春秋又有什么大不了,大好年华与其在凶险朝局、是非纷扰中消磨掉,当真不如悄然并肩远行,抛洒在水云间。
师夜光与八重雪正欲转身离去,抬头却看见另一边白粉墙上依稀写着几行字,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一时好奇心起便过去细读。原来是首题壁诗,墨迹尚未干透,想是才写下不久,字迹苍劲,墨色寒凉如风霜遍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两人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细嚼其中滋味,不觉有些痴了,说不出的惘然。几多世事乱离,人情聚散,盛衰无常,都被这短短二十八个字写尽了,竟比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贴切。
天南海北,熙熙攘攘,在这世上前前后后会遇见太多人,但又有几个能开诚相待真心到底。年光流去如飞电,不觉就是十数回四季更替,转眼冬去春来,这一场繁花凋尽、麦秀黍离之后,又是谁依然含笑立在眼前,言笑晏晏更胜初见。
“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年,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十指相扣,师夜光与八重雪相视会心一笑。纵然心底埋着再深再重的酸楚,想让另外那个人看在眼里的,也只有清淡的笑颜。
今生别无所望,但求岁岁长相见。所幸天随人愿,兜兜转转,落花时节几度逢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