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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十一 欲回天地入扁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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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与八重雪相伴而行,不觉已是半月有余。几日前京中那群家伙们传信过来,让他们朝远离长安的方向走,先避过这一阵风头去再说。两人漂泊在外不好太过招摇,又一直躲着大路不敢走,露宿郊野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山中本来就格外冷,虽说已是初春,入夜后依然寒气刺骨,就算生起篝火来也不见得足够暖和。睡觉时用来裹着取暖的毛皮大氅只有一件,衣服不算太宽大,要挤下两个人很是勉强。在火堆旁歇息时,他们很自然地拥在一处,像两只伤痕累累一路奔逃,却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越冬之所的小兽。
热得厉害,两人的唇近在咫尺,连轻浅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领口翻出来的绒毛拂在脸上,暖暖的让人直想笑。八重雪认真望向身侧师夜光的面容,他体温不像平日里那样冰凉,虽然闭着眼,睫毛尖的轻颤却看得分明。“死豆丁,装睡。”八重雪笑着吻上他眉心的朱砂痣,那人突然促狭地睁开眼,一把搂住他不松手。他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头涌上来一阵小小的不安和快意,像是玩火。
细碎的吻落在眼角,颊边,颈间,一路向下。夜雾顺着缝隙钻进来,碰在袒露出来的肌肤上,很凉。微冷的指尖滑过胸前,激起一阵阵身不由己的颤栗。师夜光环在他腰际的手臂突然收紧了,两人此时已经近到毫无分隔。他从来不惯与人如此亲近,隐隐有些抗拒,身体也不觉僵硬起来,却强自压抑着,不想让身旁那人发现。
“怎么了?”这样的紧张与隐忍极耗心力,师夜光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对,按在他身侧的手停了一停,低头吻去他额上的冷汗:“要是不情愿,我们就……”
八重雪闭了眼没说话,揽住师夜光肩头将他拉向自己,手上竟是用了狠劲,随之而来的亲吻也与咬啮无异,甜腻的血腥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无所不在的炽烈与绝望。师夜光一怔,也发狠似的回吻过去,像是要把多年来攒下的情意与怨怼都拼在这一刻掷尽。近乎窒息的拥抱,几乎要把胸中的空气挤个干净,就算是牵动旧伤痛到撕心裂肺,两个人也不肯松手,一道坠入了飘忽而甘美的晕眩中。
痛,生涩纠缠,直让人眼睛发花。八重雪并不怕这个,这些时来苦楚滋味他早已尝遍,更何况这一次里还揉进了这样多的欢喜与放任。比起一味绵长似水的缱绻柔情,他们之间更多了几分盲目而激烈的索求,像是大难不死后的庆祝,借用彼此的身体来作他们两个都还活着的证明。
世事无常翻覆,命途举步维艰。莫说那千秋功过,权位声名,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不承想这世间竟荒凉至此,只有在这样紧紧抱着你的时候才敢相信,这一次你是真的回来了,就在我身边。
因为晓得了前路的诡谲莫测,两人在相拥时分外决然,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天意相抗,仿佛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天下就算再大也难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此刻能抓住的只有怀中这个人,他们执拗地拥抱纠缠,恨不得用尽一生的情分去回应。
近乎破碎的迷惑和痛楚中,八重雪下意识地咬着唇,不让难抑的呜咽声冲口而出。师夜光俯下头去,恶作剧似的将唇印上他嘴角暗色的血痕,逗他松开紧闭的牙关。八重雪心里正烦乱着,顺势就不由分说地狠狠咬到师夜光肩膀上,明明听见那人倒抽一口冷气,却还是赌气般不肯罢休。
师夜光半边脸贴在他发间,把他又往怀里按了按,气息凌乱,却是莫名的温暖安心。耳边隐约听得那人闷闷道:“正好……这样子你有多痛,我也会知道。”
平静下来以后,师夜光捧起八重雪的脸,那双平日里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黑眸此时冰雪消融,柔和了不少,里面的泪意却看得分明。八重雪似乎有些窘迫,转过头去不理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师夜光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却听得八重雪心头一暖,因为晓得眼前这人是真的懂他。
泪水一滴滴落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刺痛。然而这微烫又微凉的触感,却不可思议地熨帖了他们两人孤冷寂寥的半生。
师夜光闲闲摆弄着雕花烟杆,这个老习惯他一直没改掉。八重雪确实有心事,他看得出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有些东西像水底下的石头,始终硬生生戳在那里。初见时如在梦中般的恍惚欣喜退去后,它们更是沉默着露出了头,直硌得人心里生疼。
三四年时间也许不算太长,却足够让人死一次再活转来。八重雪脸上已经带了风霜之色,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揣了把薄而冷的利刃,稍微一笑,锋锐之感就从抿起的嘴角流露出来。想是被伤得狠了,他一双深黑眸子比以前沉静许多,只是那沉静中藏了三分倦怠猜疑。他眼睛里一直沉着苦涩的东西,笑容虽说并不少,却总是飘忽着,一多半只怕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担心。
也许从前那个意气飞扬、率性而为的八重雪已经葬在了这场大乱里,而那些旧时光亦是如此,一切年少妄为,皆成虚话。师夜光磕磕烟斗站起身来,本以为大难不死,又离了那如同阴谋巢穴般的长安城,他们就可以放下挡在中间的所有东西,从此开诚相见。但是相处得长了,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八重雪一向心防极重,早就习惯了将心中所想严丝合缝地封起来,他若不愿说,费再多唇舌追问下去也是枉然。师夜光笑了笑,他倒不着急,十几年风雪载途、刀里血里都走过来了,还在乎多等这几天吗?只要在一起就有机会,哪怕是块坚冰也总有解冻的时候。好在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这些时来挡在他与八重雪之间的到底是什么。
两人一路往南去,渐渐离了战火为害最烈的那片地方,周遭景致也一点点变得明丽润泽起来。正好是中午,乡间小店里挤满了歇脚打尖的过路人,其中不少是客商模样,三三两两正说得热闹。八重雪和师夜光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远远听着。
“九个大将军,几十万的兵,一场大风就刮散了,刮散了呀……”那帮客商里为头的是个中年人,拍桌打凳地把一路上听来的传闻讲得绘声绘色,说到激愤处,旁边围着的人也不禁跟他一道连连叹息。乾元二年三月初六,唐军九节度兵败相州城,算来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乾元元年时,平叛形势本是一片大好,史思明归降,受了朝廷的节度使封号,而自称大燕皇帝的安庆绪被唐朝大军重重围困在相州城里,听说已经粮尽援绝,眼看就要守不下去。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史思明又反了,发兵十三万去替安庆绪解围,一时间局面急转直下。更可叹的是,皇帝对统兵大将的疑忌已深,几次想要削夺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的兵权不说,还宁可给宦官鱼朝恩挂上观军容使的名号,让他来监军居中指挥,也不肯在合兵平乱的九个节度使中选出总帅来,生怕大权旁落,再冒出来一个尾大不掉的祸根。如此一来军中诸将各怀猜忌,不能一心破敌,才闹到了现在这种大军土崩瓦解、战局难以收拾的地步,先前的平叛之功,竟是大半付诸东流。
师夜光摇摇头,这种戏码他看得可太多了,从大乱初起时就是如此,要不是太上皇先是听信监军边令诚的谗言枉杀名将高仙芝、封常清,又因朝中将相不合,逼迫老将哥舒翰出潼关迎敌结果全军覆没,局面怎么会败坏到这步田地?到现在他只想笑,哪怕经过这一场浩劫,在颠沛流离中吃遍了苦头,朝堂上那些人还是没学聪明多少,对佞幸谗言照单全收,却不敢相信忠臣良将。既然如此,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好说的,连生气都不值得。
桌子对面八重雪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却并不像师夜光这般不置可否。他握杯的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连指节都有些泛白,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像是有火苗在里头暗暗燃烧着,不知是伤人还是伤己。师夜光一看不对,连忙摸索着从桌子底下找到他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好让他安心。他匆匆付过账,赶紧和八重雪一道起身离开,不再听下去,免得多生是非。
八重雪出门后没等他,自顾自打马跑在前面,也不看方向,只捡着荒僻无人处行去。他低着头策马跑得极快,连头都不回,师夜光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一口气跑到郊野无路可走处才停步下马,心上压着的郁愤之感消散了些许,整个人却像是脱了力一般,倚在那里一动不动。师夜光过去拍拍他肩膀,八重雪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他手腕,手上力道没轻没重,痛得很,师夜光却一句话不说任他握着。二人僵持了半晌,八重雪方才仰起头来,一字一顿道:“我……还是不甘心。”
一个人撑了这么久,他早就累了。透心彻骨的寒冷打心底漫延开来,他一直拼命维持着的强韧心防因师夜光的出现破碎了一角,本以为可以尽力去忘记的那些人和事一下子都回来了,从叛军营里一年多的苦苦筹谋,到街市中的冷眼、庙堂上的算计,和如今再也洗不清的叛臣之名。这些东西生生堵在心里,纵然情深意重,到头来却还是耿耿难消。八重雪背过脸去,不让师夜光看见表情,一字字咬得极重亦极清楚:“原来还是这个样子,还是呀……”他突然笑起来:“真不知道了,以前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这又算什么?”
虽说身为将领,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算贪心,从来没指望过什么开疆拓土燕然勒功。少年时苗岭冲天而起的火焰和血光,早把他的功名之心烧成了飞灰。可是没想到结局居然会是如此,折戟沉沙,饮恨关河,之前做过的全成了白费,什么都留不下。
大唐百年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年少气盛时总以为自己能一肩担起天下之重,又有谁晓得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师夜光一下子明白了,这些时来困住八重雪的究竟是什么。说到底对这个伤他至深的天下,他依然放不开。师夜光心里一揪,紧跟着无名火起:“那你想干什么?你不看看你还能干什么?被害得还不够吗?啊?!”他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虽然晓得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却咬着牙接下去:“到现在你还记挂着那些破烂事儿做什么,把什么都搁在心里一个人扛,迟早要把自己逼疯!”
师夜光抓着八重雪双肩,把他往自己眼前拉,狠狠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至于是非对错他根本无心去管。他忍不住生气的只是,八重雪做不到像他一样没心没肺,放得下看得开。
八重雪没有答他,也不再挣脱。他垂下头去紧抿着唇,面容惨淡,侧脸轮廓却显得分外冷硬。本以为积年的旧伤口裂开根本不会痛,或者说就算痛也不必在乎,可是事到临头他才晓得原来不是这么回事。那些事情虽然早已过去,却像是一根深深扎进心底的刺,就算躲着不去碰也还是一直在那里,日子久了越发疼痛。他现在只是觉得倦,连话都不想说了,满心皆是寻不出缘由的厌弃,不知是对这个沉沦至此的朝廷,还是对只能东躲西藏、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八重雪神色明灭不定,几经挣扎后终于平静下来,一双眼睛暗沉沉的,像是大火烧过后的余烬。师夜光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叹了口气放开手,八重雪却反过来环住他肩膀,头抵在他胸口,双肩有些颤,到底却还是半个字都没说。
兴许是因为心里太痛,连拥抱都小心翼翼用不上力气。两个人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像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动都不敢动一下,就算知道对面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再不甘不服也讲不出口。
这是世道,纵使激愤难平也无用,人事终究如此。放眼四周,想从浊世中寻清流,却不得见。在这乱世之中,到头来谁还对得起谁,又要做到什么份上才算完?师夜光眼前有些模糊,该死,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心头酸痛与眼底酸楚混作一团,根本辨不清是何滋味,但觉凉苦难言。
师夜光恨得直咬牙,却狠不下心来接着生八重雪的气。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现在所求的再简单不过,本来就没多大的心胸,装了他一个,别的就再也盛不下。能让太岁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个人的安危,可这个人却不领情,觉得多少有关无关的东西都和自己脱不开干系,结果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蛛丝尘网般的残局中,不得解脱。
为了这天下,你已经“死”过一次,声名尽毁,遍体鳞伤。师夜光把八重雪狠狠按进自己怀里,我要你从现在起放下那些过去,认认真真为自己活一次,为那些还可以改变的事情活一次。就算不是为了我,我也不能看着你这么颓然下去,为了那些木已成舟的东西心灰至此、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