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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十 浮名不换生前醉(上) ...

  •   路再长再难走,终究有到头之时。暗淡肃杀的皇城已经近在眼前,重重飞檐如同垂落下来的羽翼,遮断了大半阳光。八重雪回头望了一眼,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墙之隔便无异于生死。旁人不管是气是恨是怒是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殷红身影消失在城门阴影里,身后只剩了那萧瑟西风送晚,黯黯一轮落日冷长安。
      有桩事情寻思起来着实古怪,他进城时走的是丽景门,如此看来审他这案子的不是刑部,竟是京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推事院。推事院本是武周信用酷吏滥杀大臣时所设,问案时惟以峻急、保密为要,名声实在狼藉,连累得与它相去不远的丽景门都得了个“例竟门”的恶名。后来虽说江山又姓了李,这弊政却一直没除,每当审理重案要案时就惦记起了推事院,犯人在里头走上一遭便去了大半条命,晓得自己断无生理,录口供时只得顺着问案人的意思来,但求速死。天宝年间朝中党争倾轧不断,大狱多半从推事院中兴起,不知道害得多少人丢命破家。
      八重雪摇摇头,自己之事居然会闹到如此地步,还真是奇了。去年年底大乱初平、天子回銮时便立了对伪朝命官“六等定罪”的规矩,或杀或贬或罚都自有成例在,如今不过是再多将一个“叛臣”明正典刑而已,又何必这般秘密审理、大动干戈?

      令他不解的事后头还没完,提审不像他先前想的那般严酷,问案的居然也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故人。“将军,坐。”鸫人脸上的笑都成了形状,眯着一双细长的眼,同以前安享承平时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透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鸫人打量着多时不见的八重雪,说来奇怪,在阴冷刺骨的牢房里待了那么久,眼前这人虽然疲惫苍白,一身红衣却不染丝毫污浊,依然红得耀眼。兴许是因为身世的缘故,他看上去从来不像手下那些金吾卫一般飞扬佻达,始终带着种入骨的沉郁与悲怆,经了这些事情后更是分明。这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鸫人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和那些凭帝王恩宠得势于一时的侥幸之辈不同,八重雪的言行举止中自有种坚硬的东西在,不需要任何人、甚至君王的赏识承认,依然傲立于天地之间。
      八重雪向来孤高好洁,提审之前在牢房里立了大半天没有坐,只是因为不想让牢中脏污沾身,还未交锋便在气度上先输一场。他伤还没好利索,全凭一口气强自支撑着,等到鸫人让他落座时双腿早已站得僵麻,却还是暗暗咬牙打起精神来,不露出多少倦态。
      眼前主审官对自己的态度和气得离谱,简直可以说是以礼相待。八重雪皱着眉头,不觉有些惊异。鸫人似是猜到了他心思,从袖中取出一份文稿递过去:“将军且看完这个,再说话不迟。”那是份奏章的抄件,而上奏的人,是眼下与闻机要、颇受信任的李琅琊。
      “冒叛逆之名,行忠义之事……弃一人之清名,全士卒之性命……执经用权,反常合道……屈身逆乱之廷,隐忍以图社稷,测其有可乘之机,以待天下之变,人臣之极致也……”清澄的墨色在纸上晕开,字体瘦硬中更见风骨,字字句句都重重叩在他心上。八重雪眼角一阵酸热,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冰霜一时间化去大半,千情万绪全涌上来乱糟糟堵在胸口,说不出半句话。
      李琅琊会上这样的奏折,是端华那小子和他说的吧?没想到自己的心迹还是有人明白的,八重雪笑了笑,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谅解、不求宽慰,本以为一颗心已经伤透凉透,可是捧着这份薄薄的奏折时,依然有浅淡的暖意顺着纸面直透到指尖。这天下能有几个人信他就够了,乱起以来吃过的这些苦头总算没有白费。
      “将军晓得了么?”鸫人一直观察着他神色,拿回奏本在八重雪眼前抖了抖,“朝中心存此念者岂止李大人一人,怎可能都坐视将军身处死地而不救?”他话音渐渐低下去:“此事关系太大,明面上想要转圜是不行了,却还有个法子,只需如此这般,便至少可保将军……不死。”
      八重雪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虽然寒意透骨,心境却分外明澈起来。原来鸫人口中的活命之法,说白了就是让他造假供词,声称在叛军中时曾与太上皇一系臣子暗通消息。
      他虽然对朝中政事所知不多,一路上却也零星听闻,长安城头如今日月双悬,太上皇自蜀地回京后虽然退居兴庆宫,却不情愿就此轻易放权,更何况听命于太上皇的旧臣人数颇多且占据要职,联起手来对新君处处掣肘。今上当然不能听任他们这么下去不管,眼下局势十分微妙,朝堂上表面看来平静无波,暗地里却遍布干柴,只需小小一个由头便能点着,延烧成一场燎原大火。宫中众人皆知八重雪曾为太上皇近臣,选在这种时候录他的“口供”,说到底还是利用他。这么大一个把柄攥在手里,那些刀笔吏们自然晓得怎么才能用对地方,不知道这次又会给哪个倒霉鬼加上通敌的罪名,顺便在朝中兴风作浪寻隙株连,动摇太上皇一方的根基。
      本不该心存妄想的,所谓知他信他,到头来不过如此。八重雪缓缓闭上眼,把千般恨意、不甘、怨怒和心酸都压在心底揉碎磨平嚼烂了,再睁开眼时神色又坚定起来,一片空寂,无喜无悲。
      在大明宫中做了这么多年一任他人拿捏的过河卒子,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这本来就由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接着犯这种糊涂,被推上了绝路还如堕梦中、懵然不觉。虽说从前枉担的污名不止这一桩,他还是很讨厌这样拐弯抹角地被人要挟,更何况那些人就算许他不死,以此来换取一份合他们心意的供词,这场交易到后来还未必作得了数,没准反而引得他们急于将他灭口,图个干净利落永绝后患。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鸫人住了口,探询地望着他。八重雪没有答话,作为军人,沉默是他保有尊严的最后方式,虽说多半于事无补。对他来说,方才那一席话是何等难言的绝望,寒凉入骨,将平生念想全部一笔勾销。可就算是输,他也不想输得太过难看。
      八重雪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大人果然好算计,但这个棋子,我不当。”
      鸫人训练有素的笑意僵在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将军是明白人,到了这一步,横竖留不得名了,能留下命来也好,何苦……”
      “你不懂,你这食腐动物。”八重雪疲倦地笑起来,显然不打算和他多说。鸫人眉头一挑,却没有发作。他也不想继续往下问自找没趣,拍拍手叫人进来把八重雪带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渐渐暗下来的空堂中。
      还是瞒不过他呀,鸫人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自己这趟差事看来是办不成了。八重雪的性子他知道,用刑逼供一定不行,才设计了这套攻心之术,结果照样是空手而归。
      “食腐动物”,鸫人自嘲地念着这四个字,敢这么说他的人没几个,上次被当面顶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那人斥责他,为的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惨烈而无望的感情,而现在呢?这不是什么好话,他自然明白,可是听习惯了也就无所谓起来,要是连这种小事都值得认真计较,那得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能当好爪牙鹰犬也是本事,一样身在官场,谁又比谁干净多少,能活下来并且活得顺心就够了,几句闲话算得了什么?
      鸫人随手翻着堆在桌上的案卷,唤手下进来掌灯。事情到此尚未定局,他给那人留了转圜的余地,没准还会有变数。不管是从前在刑部还是后来转到推事院,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有多少人纵然起初下定决心无悔无惧,一朝堕入天牢之中,才晓得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个心灰如死,成了被问案官摆布于指掌上的木偶,让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知道一旦在供状上画押就是害人害己百世不得翻身,也照画不误。
      昏黄的烛光里,他没来由地记起了多年前的赏香宴。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一日万安观中哪个人不是言笑晏晏风华照眼,又有谁能料到,他们和这整座长安城也会有如此落魄之时。鸫人想着想着心烦起来,用力合上了案卷。后头麻烦还有的是,现在断断不是分心的时候。

      天牢的阴森可怖八重雪不是不清楚,多年前就有人告诉过他,一入此地,切莫存半点侥幸心思。那些问案的人明面上倒没怎么难为他,只是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这一招其实十分厉害,如果当面论起针锋相对、言辞激烈来,八重雪未必会落下风,但现在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直接将他弃置牢狱一隅暗自消磨。他们的耐心可好得很,天牢又是什么地方,如此一来不死不活耗着,积毁销骨锐气折尽,只要稍假时日就没几个“钦犯”能熬得住,宁肯利利索索招供求一个痛快了断。这种整治人的法子,对于心高气傲之人而言,难熬程度不下于严刑。何况若是热血冲头拼着一口气,要慷慨赴死也不难。一旦错过了那个当口,在天牢之中有大把时间思前想后,心里反而更加不好过。日子拖得一长,牵念难抛系恋日多,再想舍命就没那么容易了,不晓得有多少忠直之臣就这么被水磨工夫生生磨成了变节小人。
      狱中的天光总是阴沉沉的,像落了层怎么都掸不去的灰。有时候八重雪试着从头顶上参差的瓦缝里往外看,什么都望不见,可是他能想出来,一天星月,浮云蔽日,不见长安。
      他这里纸笔都备得齐整,单等他改了主意一纸供状交上去,在朝堂这潭浑水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一出好戏开场。八重雪在书案前怔怔坐了良久,拿定主意提起笔来,只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死自吾分”。
      虽然不服,却只好如此,他就算再不济也拉不下脸去坑害别人。八重雪这几日翻来覆去想得深了,先前满心的激愤被这荒唐世事磨得越来越薄,最终只余一片荒凉。既然无法可想,他心也就硬了起来。事已至此,自己所欠的惟一个葬身之地而已。能做的事都做尽了,说过会等他的人早已不在,平生心意抱负俱已成灰,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了笑,师夜光,你等我等得也够久了。

      鸫人打开手下递上来的字条看了看,表情没变,眼神却暗了下去,带几分不易察觉的狠厉。好,既然你铁了心要作对到底,那么干脆成全你。
      “芳兰当门,不可不锄呀……” 鸫人悠悠叹了句,听得旁边立着的那小书吏一头雾水。八重雪这种人他其实是佩服的,但绝对留不得,更不会傻到去学。
      他还记得初次提审时八重雪最后那个眼神,平静的表象下深藏着不动声色的冷硬和再无所顾的决然,哪怕前路上千难万险、众人唾骂,走下去结局只会是粉身碎骨,亦不回头。他现在丢掉的是惟一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对自己都能狠绝到这般地步,那么真是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拖了好些天,这案子总算能结了。”鸫人放下那张纸站起来,这是铁案,八重雪投敌后的罪状数不胜数,随便拎出个三四条来就足够让他死上好几回。不过难办的事儿在后头,自己这次办事不力,还得想法上个折子说清楚了才好,他可是一点把柄都不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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