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行风

2、一 相看白刃血纷纷（上）

　　很多年以后，天下已定。强作出来的繁华欢颜，掩去了疮痍烽烟。亲历过那一场战役的军士，或墓木已拱，或白发苍苍。但有幸活下来的人，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那晚的景象，何等凄艳的一抹身影，几乎要灼伤眼睛。
　　白日里谁也没想到，被安史叛军围得铁桶一般的颍川城，竟有胆量趁夜暗派出数十轻骑，出城求援。领头那人一身红衣，两把苗刀辛辣诡异，身后士卒亦冒死向前。城外叛军人数上虽千倍百倍于他们，却还是被这等气势所慑，由他们在重围中杀开一条血路，向邻城宁陵去了。
　　“那人，就是前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叛军中有识得他的，指点给主将河南节度使李庭望看。八重雪已渐渐去得远了，红衣的凛冽背影，如不顾一切燃烧的火焰，逼得夜色都退了几分。
　　李庭望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即将张弓搭箭的手下。“真是良将，名不虚传呀……”他叹道，神色复杂。
　　血光飞溅，溅上八重雪绝丽面容。手臂酸麻僵硬，挥刀的动作几乎成了机械的本能。带出城外的士卒已经折尽，只剩他一人，在山道上一路疾行。
　　不能停，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他身上系的是整座城的命运。若到了宁陵，请来援军，颍川就一定能守住。
　　宁陵城头出现在视野中时，八重雪虽已疲倦至极，嘴角却还是扬起了一个安心的笑。

　　宁陵城中，将前来求援的八重雪安置下去稍事休息，守城的刺史郭道如心烦意乱。援兵，他是不愿意出的，可是这话怎好直说？“真是麻烦哪……”他锁着眉头，自语道。
　　身边谋士何等乖觉，觑着他神情，察言观色道：“虽然颍川城确实危难，八重将军此举更堪称忠义，但我宁陵城只怕自顾不暇，这援军……只怕还是不派的好。”
　　刺史虽没多说什么，阴郁神色却舒开了些，微微颔首赞许。那谋士得了意，又接着说下去：“至于八重将军那边，倒也没什么。叛军势大，哪座城池没有自己的难处，岂能顾得上这许多？”
　　正说着，兵卒匆匆进来通传道：“大人，偏将皇甫端华求见。”“这时候，他来凑什么热闹？”刺史神情更显烦闷，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他进来。”
　　红发的年轻将领，俊美轮廓更显深沉锋利。他这几年来屡受挫折，家族在朝廷党争中失势，处境大不如前。尝过人情冷暖，他也历练了许多，不似少年时飞扬浮躁。但这一回，他实在沉不住气了。
　　“大人！”端华大步跨进来，虽是隆冬，他额上却挂着汗珠：“若要派兵去救颍川，末将自请为先锋！”
　　“将军急什么？”谋士淡淡一笑，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将军怎知，一定会出兵？”这些前金吾卫的位置现在可尴尬得很，“马嵬之变”时，太子依靠禁军及飞龙兵马政变成功，分兵北上灵武，对原为太上皇亲军的金吾卫自然颇多猜忌。也是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见机得快，自请外放到前线与叛军作战，金吾卫才幸得保全，但此后也被分批调动，星散各地。如今战局纷乱，烽火烧遍半壁江山，谁承想竟能在这里遇见故人？
　　“什么？”端华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上去，单膝跪下，恳切道：“请大人三思！”刺史见他冥顽不灵，把先前心头的闷气都撒在了他身上：“满地叛军，宁陵比颍川能好多少？哪里有闲心出这些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来借兵的是旧识，所以才在这里因私废公，不顾大局！”承平无事时，一般都是谦谦君子，到这种关头就一个个现了原形。
　　端华怒极反笑：“敢问大人，不顾大局的到底是谁？不救颍川，是怕城守住了，这份功劳把大人比下去吧？还是为别人城池消折了手里的兵马，会损了大人在朝廷里的分量？”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他索性没了顾忌。端华性子本沉稳了许多，不似先前口无遮拦，但如今情势，激得他不得不直说。自从乱起，虽然拥兵自重见死不救的事情他也见了不少，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落到那个人头上。
　　被说中了心病，刺史一拍桌案，登时就要发作。谋士见势不好，赶紧申斥一句：“糊涂！”打断了端华的话头。
　　“你怎知一定是为了这般？”谋士轻飘飘开口：“皇甫将军，你可知不远处彭城守将向来与大人不和，谁敢保他不会乘乱偷袭？再者，若去救颍川又能如何？宁陵城中粮草万万不能分与他们，你看前些时，颍川还把自己粮草分了隔壁城池一半，结果没两天那城就降了敌——你想让宁陵重蹈覆辙？”
　　“你……”端华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刺史却起身走了出去，谋士赶忙跟上，单把他一人扔下。端华怔了片刻，恨恨地一拳砸在地上。
　　他气，是因为事情没有他想得那般简单。他明知这样做不对，但没想到对方却也有自己的不得已，而且看起来不那么像狡辩。难道被这小人说动了吗？端华在生自己的气。

　　八重雪苦笑。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宁陵城中还能摆出这般盛大的酒席。回想粮食将尽的颍川，只怕没几天将士就要以树皮、草根为食。这样的盛宴，他岂能下咽？接下出城求援的任务，他早已有必死之心，怎能趁机只顾自己享乐？
　　丝竹声声入耳，刺史及城中诸将把盏相敬。八重雪的不安却越发明显，他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敢问大人，何时发兵去救颍川？只怕还是尽早赶去的好。”
　　“八重将军，既然颍川形势这般危急，也许在将军出城后，就陷落了也未可知。现在派援兵去，又有什么用处呢？”谋士道。
　　怎么会这样？八重雪从来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局面。“颍川一定没有落到叛军手里！若援兵到时颍川已经不存，我当以死相谢。如颍川城破，下一个就是宁陵，唇亡齿寒，大人难道连这也不明白？”
　　“将军之才，人所共知。与其回那朝不保夕的颍川，为何不留在宁陵呢？一样是为国效力。”刺史举杯，敬八重雪。生逢乱世，自保才是最要紧的。若这等将才能为他所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比面对叛军包围时还要深重的绝望，像冰水一样漫上八重雪心头。他缓缓立起，单膝跪地——他品级在刺史之上，本不必如此——一字一顿道：“我只求大人一句话，救不救颍川？”话音未落，他眼角已隐隐现了泪光。
　　回答他的，还是虚词矫饰，和沉默。
　　“哈哈哈……这就是我大唐的守土良臣，哈哈……”红衣身影傲然立起，他只是想笑，笑出了眼泪，却不知道在笑谁：笑自己和颍川一城上下痴心妄想？笑宁陵城见死不救？笑唐军内部各有算计不肯一心平叛？笑开元天宝承平一夕倾覆？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以前听来的句子，看似无稽，此时却无比应景。类似的闹剧和悲怆，与王朝相终始，世世不绝。
　　秋水般的寒光一闪，枫桥夜泊出鞘，在八重雪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以我之血为见证，不救颍川，你等必将后悔莫及！”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没有留余地的必要。他还有一线奢望，能以此警醒他们。
　　八重雪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火红背影孤高冷峭，如腰间的绯色利刃。身后一室静默，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