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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四 一生心苦复谁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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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载春夏以后,朝廷渐渐稳住了战线,与叛军僵持,成了个对峙的局面。叛军虽勇猛有余,奈何智谋不足,面对已有防备的对手,自然不可能如初起时一般势如破竹。战事久拖不利,烦闷厌恶的情绪,自然在军中蔓延开来。
江淮这里的叛军,处境更是难堪。从塞北到江南,他们本来就人生地不熟,对很多事情都茫然无从下手。更何况一路上唐军城池大多坚决抵抗,一连串硬仗下来,叛军损失惨重。加之最近无一事称心顺意,感觉一直被唐军牵着走,就更是焦躁不安。
虽然士卒中流言蜂起,但八重雪还是那副淡漠孤高,诸事由己不由天的样子,一心整顿军中事务。他带兵自有一套,治军极严,重视部下军纪,这在叛军中更是独树一帜。归降后不过短短几月,他所部的面貌就大有改观,连李庭望都不禁赞叹。
其实自己根本就没用上全副心思,八重雪暗想,还不及在金吾卫时一半上心。他之所以费力肃正军纪,也是为了让部下少干些抢掠之类的事情,少惹祸害民,他这个“叛将”的罪过已经够多了。
初入叛军时,不服他的人自然少不了。但在八重雪几次立威之后,至少没人敢再当面找他的麻烦。和大多数叛军将领一样,他也不是汉人,因此相处起来反而少了几分隔阂。大概副将也在背后帮了不少忙,他能猜出来。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将领,从很早起就开始明里暗里维护他。
八重雪清楚,以自己的性子,做他的副将从来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橘,那个右眼为他所伤却没怪过他的家伙,这些年下来不知道包容了他多少坏脾气。恍然已是一年多没见,这样的乱世,不知道他和其他金吾卫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将军。”操练结束回营时,副将赶上来,跟在他身后。八重雪一直奇怪,那样干净得不含一丝阴影的笑颜,怎会出现在一个“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叛军脸上。
共事了这些时,两人也慢慢熟络起来。八重雪有一次试探着问过他,为什么要打到江淮来。“我们这些人,还不是上面下了军令,就照着做,哪里会去问为什么……”副将随口道,却引得八重雪心头一阵烦乱:原来叛军也不都是心怀恶念之辈,或许只是所效忠的人和事不同而已。而效忠于谁,不过是种延续下来的习惯,未必与他们自身的对错有关。先前所想,大概确实片面了。
这些来自塞外的叛军,本来也许就如陇上青草,一枯一荣就是一生。但是渔阳鼙鼓,踏碎了天宝繁华,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这是幸是不幸,现在还说不清楚。
“说实在的,以前从来看不起长安的那些人,他们的骑射功夫,和我们一比,算得了什么?但见过了将军,才知道长安也不是完全没人……”一次八重雪半开玩笑地问副将,为什么当初要帮他这“叛将”时,副将不好意思地说。英豪不论出处,只以强者为尊,本来就是塞北的风习。若有人能令他折服,他此后自然会倾力相助。
再简单不过的几句话,却令八重雪心惊。长安之前也许确实太自负了,那些令人称羡的京华游侠少年,虽以良马长剑自傲,但只懂得“清歌妙舞落花前”的他们,何曾领略过边地的风雪,和决死沙场的惨烈?
巍峨的长安城墙,遮断了他们的视线。长安君臣向来轻视朔北武夫无知无识,安知这些异族壮士,不也一样看不起他们的浮华和孱弱?
他们被似锦繁华迷住了眼睛,看不见盛世之下的阴暗和怨恨。他们不知道,曲江的落花寂寂、梨园的歌扇舞衣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荒寒酷烈得多的世界。
天宝末年一连串的边关节度使朝见,这样看来,正是把大唐的虚弱暴露在了他们面前。一个颓迷妖艳、光怪陆离的城市,和一群不配拥有这样的繁华的人,如何能让这样的虎狼之师心服?而见过了这般红尘金粉扑面的绮靡,又怎能指望他们甘于回到边地的苦寒,不在妒羡之下,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
承平太久,大唐的武备早已废弛,怎可能与“精兵天下莫及”的朔北方镇相抗衡?如此看来,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而现在,就是惩罚,就是代价,自作自受,一个都逃不过。
这是怎么了?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停下,赶快停下……被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八重雪严厉地对自己说。之前苦苦抱持的信条,怎能因一个叛军几句话就动摇?无论如何,有些东西,是不能去质疑的。他只能是大唐将领,而叛军既然站在了与朝廷敌对的立场,就自然与他势不两立。除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没有其他可能。
若不如此,他以后有何面目与故人相见?而那些人,正是支持他忍辱负重走下去的理由。
怎么又想起那豆丁了,难道他之前偷偷对自己用了什么法术不成?八重雪恨恨地想,却不能骗自己忽略掉,在凉苦心境中骤然浮出的一丝甜味。
他一直以为,不去搭理那死太岁,对师夜光来说就已经是足够的报复。但八重雪以前从来不肯低头承认,银发的司天监识相地不来招惹他以后,他心里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寥落。可是依他的性子,这要怎么说?
就算形同陌路,那些连枫桥夜泊也斩不断的牵念和相思,却不断在他心上撕扯,隐隐作痛。八重雪没来由地想笑,真不知道这报复的到底是谁,折腾的到底是谁,是那人,或者说干脆是他自己?
既然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关防不严,让那豆丁住到了自己心里,那么要报复他,就必然连自己也一并赔上。一旦斗气就要僵持到底,不能原谅,又不能放手,这些年下来,他八重雪不知为这个吃了多少苦头,好在旁人从他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而太岁心里的苦,只怕不会比他的少。
经过了这么多事以后,八重雪也问过自己,如果能回到与师夜光最后相见的那一刻,对那个问题,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回答?
他犹豫过,但是最终明白,不会有另一个答案,他也没有后悔过。
他不知道怎么给师夜光承诺,或者说,他根本给不起承诺。就算他的真心、情分,甚至性命都是那个人的,但他的责任、他的担当,始终是他自己的,替不了,逃不掉。
何况事到如今,背负着几个人的期待,他这条命已经不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又怎能谈得上单为自己而活?
七月初六,李庭望所部接到将令,前去与另一大将尹子奇合兵一处,共计十数万大军,再次进攻睢阳城。
说起睢阳城,实在是江淮叛军的心头大患。从正月起,他们想尽办法,对这座孤城发起了一连串攻势,然而都被率部守城的唐朝官员张巡与许远随机应变,一一化解。城中区区七千人,却拖住了多达十数倍的敌军。叛军几度去而复来,丢下的尸体遍布城外荒郊,但始终没能踏入睢阳一步。
这次战况之惨烈,连久经战阵的八重雪都不能无动于衷。他最不喜欢这样的攻城之战,何等漫长的相持,每一次都在质问着他的立场,撕开他心底那段痛楚的记忆,让他厌弃如今的自己。
不间断的进攻已经持续了将近一月,小小的睢阳城头,浸透了交战双方的鲜血。虽然抵抗依然坚决,但被围困了这些时,城中粮草指日将尽,守城的士卒伤亡惨重,也只剩了六百人。如此看来,胜负已分,这样的城池必然守不住,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独自固守下去只能是穷途末路,守城的主将张巡派出勇将南霁云,率领三十骑突围出城,打算前往临淮求援。
“挡我者死!” 南霁云突围之处,正好是八重雪的防区。二人交手时,八重雪在那张英挺的面容上,看到了不顾一切的决意与疯狂。就像是,几个月前的自己。
命运弄人,才过了这几时,他的立场竟全然颠倒。八重雪抿唇,握着枫桥夜泊的手暗暗放松了些许。兵刃交击,他作出不敌的样子,向后退去,让开了一个缺口。南霁云当即抓住机会,带领身后士兵一拥而出,生生撕开包围网,向临淮去了。
还是不忍心呀……重新收拢被冲散的部下,漠然的表情,掩住了八重雪心头激烈的思绪。明明知道不会有用,到底还是有意放走了南霁云,没有掐灭留给睢阳城的最后一丝微薄希望。自己这样做,到底是虚伪还是残忍?
也许只是还愿而已。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八重雪还是真心希望,睢阳会比颍川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