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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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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达已经开始渐渐进入冬季,但是禅达的冬季对于孟烦了或者迷龙这样的北方人来说都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禅达并无严寒。
不过这只是通常意义上来讲。事实上再怎样远离严寒,裹着单薄的破衣服来忍受零下三四度的天气也是一种不小的煎熬和考验。
孟烦了紧巴着自己的衣服和人渣们挤在一起哆嗦,其实不是他在哆嗦,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哆嗦,因为他们为了取暖已经把彼此都贴得严丝合缝,所以这很难查证。
天气不只是冷,还泛着阴湿的气息,这让人渣们围拢的那团燃烧的柴火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人渣们或盯着站长屋顶冒烟的烟囱发呆,或盯着迷龙屋顶冒烟的烟囱发呆,他们设想了无数种突入进去的方法,却也仅限于在脑子里上演。
正当人渣们忙着为自己的上牙齿和下牙齿劝架的时候,迷龙哼着他变调的东北二人转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仍旧穿着他撕掉了俩袖子的校官服,对于习惯了东北冬天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的人来说,禅达这样的天气于他称得上暖春。
不辣瞪着他一个劲儿地翻着自己的嘴皮子,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在无声的咒骂。
人渣们都看迷龙不顺眼,这不只是因为迷龙会隔三差五地收拾他们一顿,更直接的是基于他们对所有富有的人的看不顺眼。
这里不包括孟烦了。就像每次迷龙把那群人渣收拾一通的时候他总能逃出生天一样。一个是基于某种同情,一个是由于富家子弟出身所以并没有仇富心理。
迷龙看上去心情很好,也并没有要招呼一下那群围在火堆旁唧唧索索的人渣们的意思,他只是兀自哼着自己跑调的二人转晃晃悠悠地溜达出了收容站。
孟烦了冲着火堆吸吸鼻子,站直了身子往外挪,还没来得及挪出两步,就被兽医拽住了袖子。
孟烦了下意识地回头,兽医皱着眉头瞪着他,“你咋又要招惹他去?非得不要命啦?”
孟烦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兽医指的是谁,于是挣开了他的手,一边拽紧自己的衣领一边解释,“谁招惹他干嘛啊?我这不出去找吃的吗?小太爷脑子清楚着呢,这捡回一条命那就金贵着呢,不能再办这没水准的事儿了,您就是想说这个理儿不是?成了,小太爷明白。——嘿我说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你们是都不打算动窝儿还是怎么的?合着就小太爷一人儿活该倒霉大冷天的去找食吃啊?都动换动换成不成?成不成?”
觅食小组的成员们开始不情不愿地挪窝,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收容站。
虽然对于没几件衣服蔽体的孟烦了来说,这样的天气冷得让他难耐,但是有所安慰的是他今天的运气很不错。
他来到西市溜达的时候,正巧看到一家摊位的摊主急匆匆地离开,临走把自己的摊儿交给旁边的老板照应,而孟烦了走过去的时候,那老板正忙着应付自己的生意,简直有些焦头烂额,所以对旁边的摊位显然少了几分关注。
孟烦了不发一声地蹭过去几步,动作顺畅而不起眼地抄了一个白菜一个南瓜抱在怀里,转身便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没有改变自己瘸的步速,直到转过弯彻底安全才沉沉地舒了口气。看来他们今晚会吃的丰盛一点。
又转过一个弯,孟烦了不期然看到迷龙和祁麻子正坐在一个路边摊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进货。他一抬眼看到了突兀地站在巷子口的孟烦了,怀里抱着一个白菜和一个南瓜,只是他并没有什么表情。
孟烦了本想装作没看见,可是他已然和迷龙波澜不惊的视线相遇,不打招呼显然并不合适,孟烦了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只能涎笑着冲迷龙点了一下头。
迷龙波澜不惊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继续听祁麻子的讨价还价。
孟烦了也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路程。
他走出西市开始往收容站返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趴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那个人是在努力地往起爬。他看上去很虚弱,用力扶着墙想把自己的身子拖起来。
在伤病数不胜数的禅达城,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景象,但孟烦了却是有些发愣的看着他挣扎。
他并不是好心肠泛滥,这个年代不允许好心肠的存在,他只是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个人的腿。
那个人有一条重伤的左腿。这似乎让孟烦了有了一种微妙的心有戚戚焉。
那个人还在撑着墙努力,他已经几乎要站直了,现在正在尝试用一条右腿行走。
孟烦了鬼使神差地瘸了过去,把白菜夹在左边腋下,左手抱着南瓜,腾出一只右手来施力用右边身子撑住了那个艰难行走的人,拖着他一道儿走。
那人明显一愣,盯着孟烦了的侧脸犹豫地开口,“……谢,谢谢。”
孟烦了没接茬,盯着脚下的路问,“这是往哪儿啊?”
那人吞吐着,“往……有一个收容站,往那方向……”
孟烦了抬眼看了看他,“收容站?新来的?正好,我也是那儿人,一道儿了。”
那人点点头,专心于脚下的路,不再吭气。
孟烦了觉得肩膀上的重量渐渐减轻,那个人似乎已经慢慢学会了怎么样做一个右脚健全的瘸子。又走了一段,他终于可以完全脱离开了孟烦了的搀扶,只是自己一只手扶着墙。
“歇一会儿吧。”那人说。
这么一段路下来孟烦了已经不觉得冷得难以忍受了,甚至他的额头已经有些微冒汗,他应了一声,上前一步也扶着墙歇脚。
“你是哪儿人啊?”孟烦了没有回头,但他确实是在问着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回答,“河北,河北的。”
孟烦了笑了一声,“河北,跟豆饼是老乡嘿。我叫孟烦了,北平人。”
身后的人说,“哦。”
孟烦了觉得他下一句也该报上自己的名字了,不过他没等到人家报名字,他只等到了后脑沉闷的一疼,接着就是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孟烦了没相信过这世道还可能人人都人之初性本善,他只是偶尔也会忘,每个人都有作恶的天分。
不知过了多久,孟烦了昏昏沉沉地恢复了意识,他捂着后脑勺坐起身子,白菜和南瓜都消失不见了,这没什么悬念,他的周围只有一块砖头,他想那大概就是招呼他后脑勺的凶器。
孟烦了挪了挪身子靠着墙坐着,等待着残余的疼痛感快些过去。天已经黑了,四周几乎不再有人烟走动。
过了一会儿,孟烦了撑着墙站起身,开始挪动脚步。只是他并没有往收容站的方向走,他在往怒江瘸。
今晚的月色很通透,怒江被月光映得格外温顺迷人。
孟烦了站在江边盯着怒江看,看了一会儿,便一个纵身一头扎进了江里。
江水正如他想象得一样冰冷刺骨,甚至比他想得还要冷的多,他在江水中揉了揉自己的脸,继续把自己的身体往下沉。
突然的,他隐约听到了又一声落水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感觉一只手猛的钳住了自己的左肩,那力气大得让他怀疑自己的骨头是不是在碎裂。紧接着,又一只有力的手臂绕过了他的脖子将他狠狠勒住,这让他毫无防备地呛了水。
在刺骨的冷水呛入喉管的时候,孟烦了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大爷的,一穷二白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要有人这么大费周章地勒死他么?
值得庆幸的是,迷龙喘着粗气把孟烦了拖上岸的时候,孟烦了还没有失去意识,他在剧烈的咳嗽,两手无力地把着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咳得惊天动地。
迷龙松了手,一边顾着自己喘气一边看着孟烦了趴在岸上咳得要死要活,他抹了一把脸,似乎气不打一处来,“个瘪犊子玩意儿!你活不起啊是咋的?不就一个白菜南瓜吗?你至于的你就跳江啊你?”
孟烦了觉得自己似乎连生气都提不起力气了,他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你大爷的,王八蛋才要跳江呢,一边气若游丝得仿佛喃喃自语,“我……咳,我没跳江……我就是,就是洗个澡……”
“洗澡?”迷龙凑过去,在孟烦了跟前蹲了下来,“你彪啊?你大冷天的往怒江里一扎说是要洗澡,你缺心眼儿还是神经病啊?”
孟烦了依旧自顾自的顺气儿,喃喃地答,“那,龙爷……您这大半夜的跑怒江边儿上来,不会就猜准了有人要跳江吧……?”
迷龙被噎住了,他只能狠瞪着孟烦了,但是答不上一句话。
在禅达,迷龙确实属于那种体力过剩精力充沛且完全不需要节省自己体力和精力的人,但是他也不会闲的像孟烦了说的那样,专门大半夜的守在怒江边等着谁跳江然后自己去救人。
事实上眼下并不是孟烦了今天在外面第二次遇到迷龙。
在他架着那个无名瘸子往收容站走的时候,迷龙刚好结束了谈生意也打算往回走。
那无名瘸子从背后给了孟烦了一板砖然后裹挟了白菜南瓜出逃的过程,迷龙恰好看到了全套。他摇了一下头表示了自己的同情,但是他的同情仅限于此,他没打算管这茬。
于是迷龙继续着自己的行程,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觉得肚子饿,便随便挑了个小摊填肚子。结账的时候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却在几块半开中摸出了一块温温润润的异类。
迷龙盯着那泛着蓝色光泽的玉坠看了一会儿,记起这块玉坠到了自己手上之后就被自己草草揣进了口袋里,至今才重新记起它的存在。于是他便不可避免的想起这块玉坠的主人,和它主人告诉自己的关于这块玉坠的作用。
迷龙心底里泛出了一种完全莫名的并不该属于他这类人的负罪感,他思忖了一会儿,更加莫名地原路折了回去。
迷龙回到原处的时候,孟烦了已经醒了,并且正在扶着墙往明显有悖于收容站路线的方向瘸。似乎是出于一种好奇,迷龙只是安安静静跟了上去。
再之后的事我们便都清楚了,他看到孟烦了一头扎进怒江,以为是寻短见,便下意识地跟着跳进去把人捞了上来,尽管孟烦了的本意并不是自杀,被他这一救,反倒险些成仁。
孟烦了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终于不再要命地咳嗽和顺气儿,迷龙才不耐烦地开口,“你还没完了你?你是要睡这儿是咋的?”
孟烦了懒得和他斗嘴,“嗯,我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了,麻烦您了龙爷,您回吧。”
从里到外的寒冷和体力的虚脱让他连爬回收容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加诸心绪繁乱,回去和人渣们插科打诨还不如在这里晾上一晚上来的清净。
“干啥玩意儿?我发现你是真彪啊你?你要是这么不想活我费劲撸你上来干啥?这犊子扯大了么这不是?”迷龙扯着嗓子吼完,发现孟烦了连回答都懒得张嘴了,于是脑门子上的火势越烧越旺,“孟烦了,你那啥破符的是给你免祸给别人招灾的不是?我发现……哎,我招你祖宗了没有?我是不是招惹你祖宗了?完蛋玩意儿,明天我就卖了它去,我看是不是沾上你的人都那么晦气!”
孟烦了简直都要被他气得跳脚的样子逗得笑开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的当儿,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迷龙肩膀上的麻袋,“哎,龙爷……”
“老子都费劲吧嚓地把你从江里捞上来了,你再死江边儿上老子就太他妈不值了!我告诉你孟烦了,现在不是老子欠你的,你欠老子欠大发了!”迷龙依然一个劲儿的嚷嚷着。
“哟喂,那小太爷这穷得叮咣乱响的,拿什么还得起您呐?”迷龙走得很快,所以过于颠簸的视线让人头晕,孟烦了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知怎的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很不错,所以他是笑着的。
“别问我!你问我干啥玩意儿?反正你以后要是再找事儿麻烦到老子头上,我……我他妈整死你!”肩上的麻袋似乎往下滑了些,迷龙于是一边吼着一边往上掂了掂。
孟烦了被颠得笑出了声,他好歹伸手把住了迷龙的腰带防止自己摔下去,虽然他也很清楚,自己并不会摔下去,“得嘞,您要是真掰小太爷整死了,您说您这大半夜的受这些个累可是多不值啊~!”
“闭嘴!个瘪犊子玩意儿!”迷龙忿忿地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你那南瓜白菜又是咋诓来的?”
孟烦了觉得不是太冷了,所以也不再瑟缩,只微微眯起了眼睛,“没诓谁,偷的。”
迷龙吐出了一个满带不屑的语气词。
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让孟烦了有种彻底放松下来的轻快,于是睡意渐渐袭上了眼眶。迷蒙中他似乎听到有谁在喊他,但是他实在是太困了,干脆便弃之不顾,完完全全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晌午,孟烦了在人渣堆中醒来,他们用来取暖的柴火堆已经熄灭且冷透。
同一天,人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用两个罐头从站长那里换了一个竹躺椅,稳稳当当地安放在了院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