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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   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防炮洞里被沉默和静止所充斥,孟烦了靠在墙上微垂着头在发呆,死啦死啦在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背对着他盯着天窗出神,呼吸声成为这狭小空间里最为响亮的动静。

      实际上他们自以为漫长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死啦死啦稍嫌突兀地一转身,抬手揉着嘴角倒抽着凉气往防炮洞外大阔步地走,边走边犯嘀咕,“嘶,妈的,属他妈什么的,真他娘的被狗肉附身了……”

      直到死啦死啦的背影晃出了防炮洞,孟烦了才突然醒过神来,一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一边追了出去,“……喂!你要干什么?什么齐了?”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啊,没叫你三米之内。”

      “谁管你什么三米以内,我就要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孟烦了一把拽住死啦死啦的袖子打断他的行进过程,“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都在发痒,这痒跟孝字可没关系。”

      死啦死啦夸张地扭起来,“嗯嗯嗯,瞧瞧瞧瞧,礼义廉耻,我还真有点儿痒,来帮我挠挠,来!”

      孟烦了一把推开那冲他扭过来的后背,“痒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痒成这德行!别挑事了,我说的是真的!”

      死啦死啦被推到了战壕边儿的木桩子跟前儿,于是就势把后背往桩子上蹭,“管你真的假的,我是真痒。”

      孟烦了深吸了口气想压制怒火,但是失败了,“你要过江去西岸,是不是?!你又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是吗?”死啦死啦挑眉看他一眼。

      “我不会跟你去的。”

      “太好啦。”死啦死啦蹭够了桩子,直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去。

      “没人要跟你去!没人要送死!”

      死啦死啦站住了,因为他已经到他要到的交通壕,所有的人全拥在这儿,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死啦死啦从人群中挤过去,挤到交通壕的最里面,阿译正在那儿鼓捣着几张纸等着他。

      迷龙摊在交通壕的最外面,孟烦了在他身旁住了步,然后低下头,迎上迷龙安安静静的表情,片刻的沉默,迷龙咧着嘴冲他笑。孟烦了看着他,心底里忽然翻涌起来的一阵莫名酸楚让他瞬间咬紧了牙。

      交通壕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孟烦了抬起头在人群里乱钻,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都抽疯了,都活腻歪了,都腻到想死了吧?自以为有那么几支破手提机关枪,就能扫清西岸的日本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是你们疯了!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了!”

      死啦死啦扣好了钢盔,头也没回地招呼,“传令官,三米之内!”

      孟烦了往后让了一步,“哎哟喂,爷,小太爷可不敢过去,您别再把我也传染疯了。哎,离狗肉也远点,别把它也传染疯了。”

      死啦死啦开始晃悠那两个合在一起的钢盔,“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孟烦了装没听见地转身,却被不辣揪着领子扔了过去,“团长叫你呢,叫你呢,叫你呢!这王八盖子滴……”

      孟烦了忿忿地抬眼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一边儿玩命地摇一边儿冲他抬了抬下巴,“蹲着!”孟烦了就瞪着他蹲下来。

      人渣们乐呵呵地看着,死啦死啦冲着他们招呼,“天公地道啊!大伙儿见证!”然后趁着没把自己摇散架的节骨眼儿瞧了孟烦了一眼,“手撑开!”

      孟烦了刚犹犹豫豫地把手摊开就被死啦死啦拿钢盔砸了个扎实,“托着!——老天爷注的命,叫到、没叫到的都别放屁!”

      死啦死啦从盔里抄了张纸条,然后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他自己和孟烦了能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孟烦了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迷龙!便宜你小子了啊,第一个!”

      迷龙站起身来,毫无必要地从最外面挤到了最里面,挨着孟烦了坐下来盯着火堆边儿的死啦死啦,“完犊子了啊,你这往死里整我啊?”

      死啦死啦没搭茬,抄了第二个名字,孟烦了伸着脖子去看,发现那是个他也不认识的名字,但死啦死啦就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颤巍巍站了起来,“是额,那啥,额不是怕呀,是额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孟烦了捧着盔,呆呆看着炮灰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娘。死啦死啦说他只要十一个人,十一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一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一十个人。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武器、弹药、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

      孟烦了拧起眉,天公地道,那货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他点的人几乎出清了炮灰团存货,统统是曾经被他一手囊括命名为指挥部的老炮灰们。

      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的,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然后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孟烦了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他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喂!……”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就被旁边儿的迷龙一把拽住了胳膊。

      孟烦了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迷龙的表情是一脸的认真,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想的啥,但是不行,你不能去。”

      孟烦了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那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然后微微笑着拍了拍迷龙的肩膀,不发一语的转身追去。

      死啦死啦存心走得很快,直到走到防炮洞门口孟烦了才好不容易追上了他,“喂!你给我站住!”

      死啦死啦偏不听,“腿是我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呢?”

      死啦死啦故作疑惑,“你有腿啊!”

      “谁跟你说腿呀?我呢?怎么没我名啊?干嘛不让我去啊?”

      死啦死啦进屋第一件事就是从水缸里舀了瓢水灌嗓子,“你干嘛去啊?”

      “你大爷的你说我干嘛去啊?”孟烦了推了他一把,死啦死啦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然后没脾气地把水瓢放回去,然而此时此刻越是没脾气反而越能激怒对方。

      “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没准万一说不定,把你爹娘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滚你大爷的,那是我爹妈!”

      死啦死啦耸耸肩,“你给我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孟烦了冷笑了一声,想起唯一可以作为筹码的条件,“我不告诉你地址啊!”

      死啦死啦得意地挑起嘴角,“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

      彻底没招了,孟烦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狠狠咬了咬牙,然后闷头跪了下来。

      正在脱外衣的死啦死啦一扭头居然也有片刻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的表示就是眉心一拧,“干嘛啊?”

      孟烦了垂着头看地,“你让我去……我求你让我去吧!”

      死啦死啦眯起眼睛在他眼前蹲了下来,“原来你也想去啊?”

      “……姥姥的。”

      “我是你团长。”

      “……孙子。”

      “狗肉,把他咬出去!”

      “……我谢谢你了。”

      死啦死啦直起身子来解了枪放下,“起来吧。”

      孟烦了仰起头,“你答应我了?”

      死啦死啦转过身盯住他,仅有的一丝玩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我看你跪着,我真想踢你,可我要踢了,我就不能再认真。——我告诉你孟烦了。”

      孟烦了看着他,然而只看到死啦死啦冲他伸出了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他抓住了衣领拎了起来,猛力撞在了沙袋堆成的门框上。撞击力震得他从肺叶里呛了口气涌上了一个咳嗽,然而死啦死啦却横了手臂卡在他的颈间让他一瞬间差点儿窒息。

      “——我认真地告诉你!”死啦死啦死死压着几乎挣扎不能的人,眼睛里烧着冰冷的火焰,“我们要去的,都是找到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的魂丢了,还没找到!”

      孟烦了兀自运着气,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兽医和豆饼都能去,我就不如他们?”

      “不如!”死啦死啦吼回去,“豆饼不去,迷龙的机枪就只去了半支。兽医去了,就算我归位,他还能说句人话,你们还能听——你拿什么,你拿什么去!”

      在死啦死啦手臂的钳制和摇晃下,孟烦了不可避免地脑子发胀,结果他还是想起了最烂的借口,“……我是你传令官副官和参谋。”

      于是那团火烧得更加旺了,“你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没了传令官副官和参谋啊!啊?!”

      真他妈的……快窒息了,“……你要是……想听对不起的话……我从现在开始说,说到明天早上行吗?”

      彼此的脸色都变了,一个是因为呼吸障碍,一个是因为怒火中烧。而死啦死啦终于猛一撤步撒了手,挺身就仰在了床上,“便宜货卖给迷龙去!我不稀罕!”

      孟烦了捂着自己被赦免的脖子蹲了下来,缓着气贴着沙袋坐下。

      死啦死啦也压了压怒气,语气稍缓,“……这样吧,你给我把你自己说清楚,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盯着洞顶顺气,“皮里阳秋,半死不活,做瘸子也就罢了,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你能说清楚你自己吗?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瞥了他一眼,“我懒得算,我累了。我要睡了,咱们还是钻一个洞的,在我没把你清出去之前,你说什么都可以。明早上五点我出发。”

      说办就办,死啦死啦掀起被自己扔在床上的外衣盖在身上,招呼了狗肉,拧身冲着墙睡了。

      孟烦了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床边儿,透过那个被炮弹砸出来的天窗往外看。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他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他的脸。他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有时他扬着头看天,有时看看脚下的坑,他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的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孟烦了冷淡地瞪着他,良久之后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的表情抱了自己床上的被子扔在了死啦死啦身上,并且咒骂那货拿自己的被子当枕头拿外衣当被子冻死活该。又过了一会儿,他再叹着气认命地挪回去把扔在死啦死啦身上的被子展开来给他盖好,同时把他耷拉下来的胳膊腿收回床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挪到火炉边儿烤着火,然后靠着沙袋坐着睐着眼睛。

      没一会儿死啦死啦的声音便四平八稳地晃悠过来,“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孟烦了差点儿被气得噎住,他斜了一眼床上那货,“您没睡着刚才打什么鬼呼噜。”

      死啦死啦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三点多了,该睁眼了。一帮不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死啦死啦难得被人看到疲劳,而孟烦了突然发现,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他就总会显得很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孟烦了觉得,那表情和他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死啦死啦手脚并用地继续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我就想再睡一百年。”

      孟烦了侧目望着天窗外的天,“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全团都消停了。”

      死啦死啦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自然得好像他睡觉之前就自己把被子盖好了一样,“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孟烦了瞧了他一眼,“谁?我?”

      死啦死啦坐在床上醒了会儿神,“别装傻了。”

      孟烦了哼了一声,“人这辈子,说不清楚也道不白。”

      死啦死啦做着没什么叹息味道的叹息,“孟烦了啊,你读了那么些书,要是就学会了说这句矫情词儿,那我们十一个人去好了。——当然还有狗肉了,你比他强多了,要不我喜欢你呢。”

      孟烦了瞥着死啦死啦在那儿跟狗肉起腻,没好气儿地翻了他一眼,“你本来就想这样,让我一人跟这耗子洞里猫着,你带着人过江,弄得跟要死似的,你们死了我都死不成,乌龟王八蛋都死绝了我都死不成……你就想这么羞辱我对吧?!”

      死啦死啦并不说话,只是穿好了外衣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

      孟烦了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日本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一小姑娘的钱,她前脚救了我我后脚就偷了她的钱,那时候我想帮她……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死啦死啦刷着牙口齿不清地回,“你在吹牛吗?”

      “……谁跟你吹这个牛啊?!”

      死啦死啦吐了一口漱口水,“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老子要做事,我忙着呢。一帮贱人,说来说去也无非是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叽什么?烂嘴巴的人滚出去。”

      “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让我去啊!”

      “说清了吗?”

      “……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乳臭未干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你当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运不济,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他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在了他身上了,惹得对方一跳脚,“冷死啦!你就想这么耍无赖吗!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盯紧了他,“我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孟烦了片刻不歇地顶回去,“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死啦死啦瞪着他,瞪了一会,忽然开始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死啦死啦继续笑,“行行行行,我不难为你,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如果可以,孟烦了真想上拳头揍那货个痛快,“什么事啊?!”

      死啦死啦又开始犯无赖劲儿,“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我……”

      “一、二、三——想起来!”

      孟烦了一回头才发觉那厮已经端起了枪指着自己了,于是赶忙去压住枪口,“我没想起来……”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想过了你,三!”

      “……家父!”

      死啦死啦扣了扳机,枪里没子弹。

      孟烦了缓了口气,“……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他以前是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一样设计没出来。”

      死啦死啦打断,“谁要听你说你家父的坏话了?我要听一件事,一件事!”

      孟烦了没搭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了,那年小太爷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给我的。”

      死啦死啦从给枪上弹的过程中抬了抬头,“什么鸡?”

      “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来了兴致,“真有这样的机器啊?”

      孟烦了完全不受他干扰,已经完全沉浸在他说的这件事情里了,“……那天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就出音乐了。父亲说,这音乐会一直响下去,一直响下去,能响到世界末日……那音乐特好听,家父说那音乐也是给我的……就那么一直响,响了一个多小时……可能没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杵着装好子弹的枪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安稳的笑意,眼神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尤其幽深了起来。他是想听他说清楚自己,只不过是想把他和自己拉得更近。而现在他似乎有些意外于孟烦了难得的坦诚,因为这无疑是一段藏在他心里格外柔软而难以触碰的回忆。这么想着,便不由得连出口的话都温和了下来,“家父很厉害的儿子,我该生在几时?”

      “……那音乐,特好听。突然就……突然……停了。”

      “……不停见鬼了。”

      死啦死啦发现那是一种心酸,发现的原因是这种心酸会传染。他就那么听着,然后听到心里微微的异动。后来他知道那种异动是心疼。再后来,他发现心疼是一种习惯或者瘾,一旦萌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我说,没了……家父很生气,一锤子下去,两半了,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那么好听的音乐……给我的,没了。”

      孟烦了垂着头,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信,只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碎得很彻底,彻底到即使过了二十年的现在提起来,依然会失神。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是没了,这洞里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所以洞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茫然看了看,就看着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十二个人,一条狗——便宜你啦,烦啦。”

      孟烦了茫然了一会后便也离开了防炮洞回到炮灰们的战壕,去取他的那份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老炮灰们早在前一晚就把自己都收拾好了,一个个整装待发地睡在各自的角落,孟烦了走着神趟过厚重的湿气,他回过神来是因为被人一把拽进了某一个角落。

      迷龙摊开手为这一瞬的触感表示疑惑,“衣服咋还湿了呢?早晨这大冷天儿的你瞅瞅你这冰凉劲儿的……衣服给你。”

      孟烦了看着塞在自己手上的那套新军装,又抬眼看着迷龙,“你不是不想让我去吗?”

      “我不想能管用是咋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咋说都要去的,那就去吧,我也就不用费那劲了。”迷龙一脸通融地答。

      “瞧瞧咱龙爷这觉悟。”孟烦了笑了笑,往里挤了挤,就着一个避风的角落换衣服。

      “……烦啦。”

      “嗯?”

      迷龙盯着他定定地开口,“你答应我件事儿呗?”

      孟烦了抽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儿?”

      “去是去,但你得好好活着。”

      孟烦了穿衣服的动作顿了顿,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挪开目光,“不答应。”

      迷龙突然有点儿发愣,像是没听清对方的话,“……啥玩意儿?”

      孟烦了冲他宽慰地笑了笑,“耍什么无赖啊你?当初谁跟我说的只要有他在我就死不了来着?合着现在一看形势凶险就干脆把小太爷扔脑袋后边儿去了啊?凭什么啊?”

      迷龙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的瞬间便是嘿嘿地乐着一把将人勾进了怀里勒紧了,“错啦错啦……没忘,我没忘。”

      “你大爷的!我衣服还没穿好呢……松开!”

      迷龙充耳不闻,只管嘿嘿地乐。其实他知道这是孟烦了在安慰自己,但是安慰就安慰吧,这种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过分的奢求。活着,只要活着。

      孟烦了用象征性的挣扎掩盖叹息,但终于发现无用时他便放弃了,转而扣住迷龙的背,缓缓顺抚。

      “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他让迷龙记起,并不是为了安顿自己的命。而是他明白,迷龙把这当做一种诺言来相信。

      而诺言是什么,虽然他并不相信,但是他知道,诺言可以让迷龙活下去。

      ——战争对我们太残酷,而我们对彼此太留恋。所以有些时候慈悲才是最大的残忍,念念不忘反而冷酷无情。

      如果当初没有动心,该有多好。

      是的,我真正害怕的是被这个混沌的世界所嘲弄和抛弃。

      我真正害怕的是,黑暗吃掉了岁月,我们彼此失散。

      孟烦了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他越过迷龙的肩膀看向远处,遥遥地看到死啦死啦的背影,亦或看着他背影中的自己——却只看到这世界满目疮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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