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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并不宽敞的走廊被安静充斥著,所有的人都在盯著这个自称是他们团长的被不辣在肩膀上开了个洞的国军中校。

      孟烦了以最快的速度观察著这个人,这人必定比他大但大不了一轮,一身硝烟而面带厌倦,眼睛很亮,可能是他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这个人带著笑容,但这种笑容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後来他想,如果狗会笑,在禅达乱窜的一条大狗会是这样笑的。

      此时这个人耷拉著眼皮,似乎想看见顶在他下颌的刀尖,然後他看了一眼那柄刺刀的主人。

      孟烦了收回刀子往後撤了一步,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经捅进了对方的皮肤,但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那家夥的眼神和表情让人觉得深受侮辱。

      躺著的人笑出了声,“你们顶好啊!顶好!一路过来英国佬在跑中国佬在逃,你们是我见到的唯一在和日军交战的!你们顶好啊──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他喝的是迷龙,因为迷龙仍举著他的撬棍。不过显然迷龙和孟烦了一样,他起身退到旁边的时候没有丝毫内疚。

      那个人哼哼著站起了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然後看向端著枪的不辣,“你顶好啊!向你认为的日军开枪并且一枪命中,啧,少哆嗦点儿就好了。”

      不辣怔愣著,哆嗦著,但是对方已经把焦点转移了,他寻梭著全体,“你们这儿有多少人啊?”

      阿译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反应过来的表现就是立刻指向了孟烦了,显然是理所应当,“那个,孟连长?”

      那人顺著手指头回过了头,孟烦了赶紧别过目光,他不喜欢那双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经历过很多冷静和疯狂,伤势与悲悯──那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所以他低了头,因为不愿意被这样的一个人的目光洞穿,“不知道,没工夫数。”

      但是对方的开口让人觉得他的问题纯粹是挑衅,因为他已经数的差不多了,“好像十多个吧。──十多个人被四个日本兵围著打,啊?”

      他的口气像是兴师问罪,但更像是戏谑,孟烦了只能告诉自己平心静气地应对,“追我们的是十几二十个日本兵,我们刚迫降的时候,只有一条裤衩长官。”

      那人静默了片刻,踱了一步过去,抬手拿机枪嘴拨开了孟烦了仍然举著的刺刀,“这也是裤衩?”接著他更加挑衅地用机枪撩开孟烦了身上挂著的缅甸布,枪管碰著他的大腿,“这才是裤衩!”他开始笑,简直可以用放肆来形容的大笑。

      孟烦了终於抬头了,这种愤怒超出了他继续忍气吞声的极限,“长官,如果您想整死我,大可以说我还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那位长官不再大笑,但也仅限於不笑出声而已,那副表情仍是一脸的好整以暇,他又走近了几步,猝不及防地一抬手捏住了孟烦了的脸,露出明显装出的恍然大悟,“一口好牙啊,中尉。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

      孟烦了用力推开那只手,咬紧了他的一口好牙,没人被形容做被迫害狂之後还会觉得舒坦,所以孟烦了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的,这个人远比他还要损。

      那人笑著转了身,头也没回地将机枪扔向迷龙的方向,迷龙下意识地接住,通过表情不难发现,他对这个凭空出现的长官也无任何好感。

      这位长官此刻终於开始观察自己的伤势,一边在木箱上坐下来一边问道,“你们这有医生吗?”

      孟烦了咕哝了一句,“兽医倒是有一个。”

      奈何对方耳力很好,“兽医也行啊!”

      郝老头儿迟疑著走了过来,找出对方身上的一个急救包包扎他肩上的伤口,而他还有心思继续他的论调,“如果你们只剩下一条裤衩,那为什麽不用这条裤衩干死日本人?”

      接下来的时间都变成沈寂,直到那家夥摸著包扎利索的伤口站了起来,转身往外面走去。

      人渣们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保持在一个固定距离下跟了出去。

      外面确实一片安静,林边停著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具日军的尸体,而车上有一具中国兵的尸体。

      那人边走边说,“我叫龙文章,运气比你们要好,我的飞机安全抵达了机场,然後我就弄了辆车过来找你们这些散兵游勇,谁知道还真碰上了你们这种被端窝的兔子。”

      他们路过那辆吉普车,迷龙用那挺机枪挑起副驾驶上放著的一个水壶递向对面,孟烦了一并接过来,一口水刚流进喉咙,就听到位於他们之前的龙文章突然吼出来的一嗓子,“孟连长!你被撤职,到底,二等兵!”

      这样毫无预兆的喊声让孟烦了直接呛住了,他轻轻地把刚才忍住的半个咳嗽咳完,因为往下需要愤怒的力量,“您不是我们团长吧?我们是川军团。”

      龙文章回过头看著他,开口就是娴熟的四川话,“归我指挥的就是川军团啊。”

      孟烦了盯著他,“川军团团长虞啸卿。”

      龙文章半点儿不磕巴地回,“他死了。你们现在归我管,就是这样。”

      孟烦了沈默,所有人都沈默。龙文章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接著说,“跟英国佬打交道,真他娘的叫三尸神暴跳。哎,你们不会正好有人会说英语吧?”

      偏巧阿译总是在这种时候反应快,“哦,孟连……孟二等兵会!”

      孟烦了在狠瞪了阿译一眼之後就赶紧移开了目光,转而盯著那个驾驶席上摊著的中国兵尸体。

      然而龙文章已然悠悠闲闲地踱了过来,他看了孟烦了一眼,也转向他曾经的亲兵,“你比他幸运多了。”他重新回过头来将孟烦了打量了一番,拿过他手上的机枪──而没去问这架机枪怎麽会到了他手里,“喜欢吗?”

      孟烦了没说话,但他想把枪拿回来,至少那东西能带来安全感,但是龙文章没放手,“我的,我的枪!……想要吗?那库里有啊!拿去啊!怎麽不拿啊?”他抬抬下巴示意著那座正在燃烧的屋子,顺便给了孟烦了一脚让他往那方向去。

      孟烦了绕到车子的另一边躲开这个人,迷龙扶住他。

      龙文章抬了抬眉,“腿咋了?”

      孟烦了瞪著他没有开口,郝兽医赶紧接上,“是这,他用手榴弹敲死了个军曹,鬼子从後面给了他一刀。”

      龙文章重新回过头,这次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让孟烦了无法忍受的悲悯,“能做好一个上士咋就做不好一个连长?你放心,等仗打完了治不好你这条腿,把我的腿给你接上。”

      孟烦了瞪著他,迷龙瞪著他,郝兽医瞪著他,所有的人都瞪著他,只是似乎没多少人真正入戏。

      龙文章接著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指挥部!你,孟连长,又升级了啊,上等兵,以後做我的传令兵。”

      不值得信任──这是孟烦了的第一感受也是此刻仅有的感受,他甚至觉得有点儿恐怖,他的连长做了二十八个小时,二等兵做了一分锺,上等兵做了不到两秒又变成了传令兵。他只看到这个人全不在乎官衔,心比天高。他觉得,一个心比天高的指挥官眼里,所有人都是长了腿的炮灰,他会让你死九十九次,还问你为什麽不凑够一百次。

      他们集体掩埋了那个中国兵的尸体,期间龙文章找来了两个废旧的汽油桶,往里面注了水之後又开始往里面倒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染料,或者是沥青,甚至是原油,总之让整桶水立刻变成了黑色。

      办成了这件事之後龙文章开始脱衣服,边脱边笑,然後他钻进了桶里,扎了一个猛子之後甚至靠在桶沿上哼起了歌。迷龙又拿到了那柄机枪,冲孟烦了耳语,“我们是不是该干死他?”

      孟烦了没说话,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什麽,龙文章已经从桶里跳了出来,顺便做了一个请君入甕的手势,“请吧!──像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摸著黑,进黑森林!”

      那黑乎乎的东西让人作呕,但是没有人反抗,人渣们一个个钻进去,把自己浸成黑色。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这要让我爹看见,背过气去之前都得骂我一句有辱门庭。”

      迷龙也憋著气,“我他妈整死他。”

      龙文章饶有兴致地转过头看著迷龙,脱口的又是正宗的东北腔调,“咋的啊东北大爷?不服呗?”他打量了迷龙一下,看到对方脖子上还挂著物件儿,虽然那红绳已经变成了黑绳,就连玉坠原本润泽的颜色也都被黑色包裹,但他还是能看出那大概会是什麽东西,所以他摆明著是一副调侃的口气,“哟!还是有钱人啊!那有钱的东北大爷,咋想不开跑这旮儿来了啊?”

      迷龙不是那种乐得玩语言游戏的人,所以他捏著拳头就要往上窜,孟烦了一把拽住了他,压低了声音,“别想不开的跟一个疯子较劲。”

      龙文章没听见,但多半是装的,他背起他的步枪摆手招呼起来,“走啦走啦!活人就该有活动静!活人就该去打仗!”

      迷龙扶住孟烦了,“腿咋样?”

      孟烦了白了最前头的那个人一眼,“没事,死不了──不过照他这麽折腾下去,都快了。”

      不辣点了点头,“还他妈都光著。”

      一嗓子喊声遥遥的传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没多少人明白这是什麽意思,孟烦了和阿译几个是听得懂的,但是若说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要推到很久之後了。

      此刻的人渣们俨然成了一群山魈,他们按照龙文章的安排随著他在林子里走著,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是一支布伦式轻机枪,它被派给了迷龙,但是迷龙并没有为此而满意。

      康丫抱怨,“我饿了。”

      迷龙把手上黑乎乎的东西往树上抹,“我他妈都快吐了。”

      孟烦了无奈,“得肚子里有东西才吐得出来吧。”

      迷龙一直瞥著最前头的那个人影,忿忿地咬牙,“这到底是个什麽东西?干啥叫你当传令兵?那个犊子营长的玩意儿呢?”

      孟烦了冷笑了一声,“你当他看不出来阿译是哪块料啊?再者说了,现在的关键是这位爷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迷龙开始喊,“哎!你这黑了吧擦的,我们也黑了吧擦的,去哪儿啊这是?”

      龙文章简直是在敷衍,“前边,前边。”

      孟烦了也拉开了嗓子,“往哪走不是前边啊!”

      龙文章继续敷衍,“前边,前边。”但是这倒是提醒他了,他回头喊了起来,“传令兵!前边来!你不该离开我的三米之内!”

      孟烦了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傻子才去他那儿呢,走得跟不知道什麽叫累似的,还是一个容易受攻击的角度,所以他全当没听见,只悄声跟迷龙耳语,“真是一混蛋啊,小太爷就没见过这麽混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扭过头来,“对,以後叫他八嘎!”

      龙文章还在叫,“传令兵!!!”

      孟烦了继续装没听见,“八嘎哪儿够啊?咱叫死啦死啦怎麽样?”

      迷龙点头,“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龙文章提高了嗓门,“传令兵!立刻过来!!”

      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枪栓响,前面的人渣们立刻齐齐让开,露出了龙文章抬枪对著他。

      孟烦了的身边只剩下迷龙,而迷龙此刻也一脸阴郁,“我整死他。”

      孟烦了撇了撇嘴,只能往前走,“就怕这位爷妖怪炼的,你怎麽整他都不死。”

      迷龙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咬著牙一字一顿,“我真整死他。”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眼瞧著龙文章的手指头已经搭上了扳机,孟烦了赶紧扳开了迷龙的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朝龙文章的方向瘸了过去。

      迷龙握紧了手上的机枪,他突然觉得,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有些无力和模糊,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而当孟烦了来到死啦死啦身边时,他竟然乐了,腾出一只手按上孟烦了的肩膀悄声开口,“想让老子成空衔团长吗?你小子还太嫩了。”

      孟烦了掸开那只手,冷淡地回,“我腿上有伤。”

      死啦死啦不以为意地笑著,“那就更应该快点儿走,好看医生。前边儿前边儿。”

      孟烦了没接话,队伍继续缓慢行进。

      人渣们在没完没了的丛林里没完没了地走了很久,所有人都已是又累又饿几近麻木,死啦死啦走得慢了点儿,他看了一眼孟烦了,又扭头拿枪一指,“你!过来!”

      不辣就上前来。

      死啦死啦又甩手指了指孟烦了,“扶著他点儿,我不想有谁掉队。”

      孟烦了似笑非笑,“您还真是会挑人啊,这就不怕一下子两个掉队。”

      死啦死啦也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至少比你这瘸了一条腿的有体力吧?还是说你想让他过来?”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最後面压阵的迷龙,没等孟烦了回答便接著说,“我也想答应你,但是那家夥是我看著最适合扛机枪的,别浪费人才。”

      孟烦了冷著脸看著他,“您到底什麽意思?”

      死啦死啦笑了起来,“什麽什麽意思?你别这麽提防著我,我是带你们大家找活路,不是去寻死。离我最近的人这麽著提防我,你不累我都累。”

      孟烦了沈默了一会儿,“那你就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死啦死啦夸张地怪叫起来,“哎哟哟,天地良心哎!”

      孟烦了不为所动,“您要真这麽觉得那就告诉我们这究竟是去哪儿。”

      死啦死啦看了他一眼,“找机场啊,我们找机场。”

      孟烦了终於按捺不住,“胡说!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这他妈根本就不是在找机场!我们在进攻!被你骗著进攻!你是汉奸吗?骗著我们往日军包围圈里钻?我们被你卖多少钱一个!”

      死啦死啦无谓地笑笑,“烦啦你自己报个价,这麽根揪著头发都能把自己揪离地面的轻骨头,能卖几个大子儿?”

      孟烦了气结和语塞,这在他的骂战史上相当罕见,因为对方实在是比他还要擅长攻击每个人最软弱的部分。孟烦了缓了口气,反击无力得连自己都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接著笑,“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个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

      孟烦了忍无可忍地顶回去,“滚你大爷的!少他妈来这套!”

      死啦死啦抬头看了眼天色,一脸的恍然,“呀,都这麽黑了啊!”

      孟烦了咬紧了牙,“你他妈……”

      “嘘!”死啦死啦突然对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後猛地往前跑了几步,迅速蹲在了一个岔道的树後。

      孟烦了压抑住愤怒,和後面的所有人一块儿跟了过去,大家都络绎走上前来站成了一排猫低了身子,直到走在最後一个的迷龙也到达才彻底消失了一切动静。

      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他们沈默著。枪声很近,是三八步枪的单点射击,而枪声响起的间隙中,孟烦了清晰地听到了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到他甚至开始担心对方把牙咬碎。他慢慢挪到了迷龙的身边,轻轻握著他的胳膊。

      他看得到此刻迷龙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人渣们下望的地方在这座小丘的山腰上,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十几个日军在玩著一件他们觉得很有趣的事情──河滩上摊著十数具尸体,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著其中还动弹著的一具。

      河滩上倒著的那个人在黑暗和雾霭中不可能看得清,但是他仍在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有中国人没有!我是东北的李连胜!和你们一起来的!别朝那儿猫著,给我来一枪!来个干脆的!给我来个干脆的!”

      又一枪打在他的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

      孟烦了只觉得手中一个落空,迷龙冲了出去,他抓著机枪,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

      第二个是死啦死啦,然後人渣们一涌而下。

      沈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到,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打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下溅起红色的血。

      孟烦了终於在他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他爬起身来的时候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他有些愕然,没人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锺之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居然於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後仍认定黑夜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对不会打得这麽顺利,应了那家夥的话,他们用裤衩杀敌。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迷龙扔了手上的枪,径直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著李乌拉生死未卜的躯体。迷龙走过去,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後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黑暗中缓缓透出一些人形,人渣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日军,但是随著距离的逼近,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个死猪脑壳!”他踩著水跑过去,人渣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要麻远比他们幸运的多,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了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後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队伍。要麻和他的几个队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就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解下食物扔给人渣们,但他们最终只要了食物。

      孟烦了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他没有去在意那个一直在恶化的伤口,他一直在盯著迷龙。

      迷龙抱著李乌拉走过,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有。迷龙把他安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过几副骨架的手清理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儿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儿把饼干压碎,然後用适量到绝对不会呛著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孟烦了轻轻捅了捅正在帮他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摇著,“救不了啦。挨了十好几枪,血都要流光了。”

      孟烦了压低了声音,“我求你能不能让我偶尔看你做一件真正医生能做的事儿?”

      郝兽医嗫嚅著看了他半天,终於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走到迷龙身边,小心翼翼地碰了迷龙一下,示意著自己的举动。

      迷龙没有看他,但是他让开了位置站到一边儿。郝兽医蹲在李乌拉旁边,似乎有点儿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良久之後他掏出了急救包里剩下的绷带,轻轻擦拭著伤口周围的血迹。

      也许是因为插不上手,也许是因为不忍,总之迷龙没有在看下去,他转身走去不远处的一个土坡,然後越过去消失在土坡之後。

      沈吟了一会儿,孟烦了也站了起来,往那个土坡的方向瘸了过去。

      翻过土坡之後他看到迷龙蹲坐在这小山坡的坡底下,表情是一片空白,是在发呆,或者在沈思。

      孟烦了来到他的对面,也费力地蹲下了身子,沈默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开口,用尽量放松的语气,“照这样来看啊,我们能走回去。”

      迷龙没有说话,他的表情仍旧是放空的。

      孟烦了不著痕迹地叹了口气,“这不该是你看到的第一次……是打仗,总会有人死……不断的,有人死……”他顿了顿,而迷龙依旧没有反应,於是他继续说,“……区别只在於,死的人和我们的关系是亲疏远近……可是没办法,无论怎麽样我们还都得面对……每个人,每个人都可能下一秒就不在了,每个人。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是我。”

      迷龙的眼睛里突然有了颜色,他终於看定孟烦了,流露的却是冰冷而危险的光。

      孟烦了苦笑了一下,“我们必须要学会接受吧?……那万一下一个死的就是我的话……”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迷龙猛地钳住了他的双肩翻手一个使力便是一把把他按在了山坡上。

      过大的撞击力让孟烦了有一瞬间的眼前发黑,随後只觉得全身都要被这一下摔散了,“……嘶……你不能到现在都学不会这一点,会死的,人人都会,而死了就是死了……”

      迷龙猛地俯身下去,所有的声音於是立刻被断绝了。

      这不是一个吻,唇齿之间几乎是立刻就泛起了模糊的血味,相比之下更像是充满绝望的撕咬。孟烦了只觉得这个一直有著暖烘烘的体温的人此刻仿佛连心都是冰凉的,受了伤,血渗出来,止也止不住。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凄凉和无望。在这种无望就要将自己也包围了的时候孟烦了开始挣扎,他手脚并用的抵住迷龙精悍的胸膛,终於拉开了一点缝隙,空气和说话的权利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们……能回家……”他抬手轻轻捧住了迷龙的脸,“是你说的……你活著,我就不会死……那就努力的活著啊……”

      那双眼睛里终於有了温度,疲惫和厌倦硝烟铺满了迷龙的眼眶。孟烦了只觉得心里一阵抽搐,他无法接受最具生命力的人对他露出这种几近绝望的神情,他揽过迷龙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胸口,同时轻抚他的背。浓雾渐渐散了,高远的夜空透出了月光,孟烦了看著天幕之上的那轮弯月,轻轻地,不知是在安慰谁地开口,“……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孟烦了稍稍有些缓过了神,这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对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坡之上,矗立著一个人影。月光的照明之下让他毫不费力地认出那正是死啦死啦,他相信对方也一样,因为这个瞬间他们似乎对视了,但是下一秒死啦死啦便转身离开了,同时扛走了什麽东西,那大概也正是他会出现在对面的原因──一挺日军留下的九二式重机枪。

      孟烦了搂紧了迷龙的肩膀,不论如何,他只想,这个人必须振作起来。

      转天,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背著一具尸体在移动,孟烦了走在他身边。

      郝兽医小心翼翼地开口,“迷龙?”

      没响应,

      郝兽医叹了口气,“人早死了。”

      没响应。

      队首的死啦死啦突然转过头拉开了嗓子,“你扛了门山炮啊你?能打死小日本吗?彪啥玩意儿你彪啥玩意儿呢你?该干啥知道不?!拿著机枪去杀人啊!跟个死人腻呼你恶心不恶心你?!瘪犊子玩意儿你。”

      迷龙停下了脚步,看不出愤怒,倒更像是茫然,茫然了没一会儿,他便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随即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离开那具尸体时他再没有回头。

      孟烦了还没来得及开口,死啦死啦的声音就盖住了他,“传令兵!三米之内!立马到我一耳光煽到的位置!”

      孟烦了咬了咬牙,一瘸一拐地跟上。

      死啦死啦瞥了他一眼,“你别跟我一天到晚死了爹一样的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想的是什麽!”

      孟烦了压住了火气,刻意放缓了语调,“那我再说一遍,您要是真想整死我,您就来点儿直接的!”

      死啦死啦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我要我的团干干净净,每个人都够胆都敢拼。别他妈因为一些扯淡的事儿,没种去死。”

      孟烦了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没人愿意为您去死。”

      死啦死啦看著他,半晌竟是笑了起来,“看来让你当我的传令兵是对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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