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之卷——风与刃》木木水

19、第十七章 如风

　　＂来了吗？＂修检查了一下庇佑之所，一边在那纸条旁放了一些绷带和药品，没话找话地问。
　　＂没。＂
　　＂应该快了。＂
　　＂修，为什么你觉得他会来酒吧？＂影风伸手轻触腰侧的剑把，站在拉起的窗帘后，合着左眼，右眼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织物上加工出来的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注视凌晨窗外街上过往的行人的情况，＂即使需要某些补给，他难道不会潜入森林吗？这里到处是想抓他的人。＂黑精灵吐出的最后一个单词带了没有完全遏制下去的冰冷和仇恨。
　　＂你很讨厌人类吧？＂修顿了顿，没有回答影风的疑问，却问及了另一个问题。
　　＂不，我没有……＂年轻的盗者忽然想到就在面前，自己盟誓的对象也是人类，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
　　＂我明白的。＂修走到他身后站定，伸手拥抱他，＂指的是那些家伙。＂
　　＂……恩。＂影风转回去，继续他的监视，只是这次合上了右眼，顺便忘记了自己一开始问的问题。
　　＂我去叫点早餐上来。＂修陪着影风站了会，松开他，从外厅端进来一把椅子，放到忠于职守的盗者身边，＂也许你会需要这个。＂
　　影风回头看看往外走的法师，轻敲着随身武器的手指不知不觉落到了椅背上。依旧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打，但是节奏快了些。
　　黑精灵的耐性被这天微亮就开始的工作消磨了吗？
　　还是……纯粹因为内心的轻快呢……

　　＂这个家伙，真沉得住气啊。＂修懊恼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再不来，干脆等斯特到了直接去把他从角落里挖出来好了。＂
　　＂……挖出来?＂影风的语气带了几分疑惑，知道修只是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并非真的因为等待而感觉烦躁，年轻的盗者直白地问出了对于奇特用词的不解。
　　＂活着就能被我找到，然后挖出来。＂捏着自己的喉咙，修学着斯特的口气申明，接着继续抱怨，＂早知道情况会这样，就该我去送拉文。如果是你们两个在这里，应该已经……＂法师说到一半截然而止，敲敲自己的脑袋，＂不对，如果是你们两个在这里，情况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克制自己扭头去看修的冲动，黑精灵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会有什么不一样？＂
　　你就不会盟誓，他就不会感受到，也就不会想进酒吧。修在心里说，张张嘴，却连另外准备的说辞也没有冒出来，只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忙碌了一个早上，刚刚吃完午饭的法师觉得难耐的困倦，干脆踢掉鞋子扭动着脱了外袍，扯过毯子，嘀咕着，＂我困，睡一会。来了叫我。＂向枕头中间埋下脸去。
　　＂修？＂影风困惑地回头看看首次如此嗜睡的法师，并不知道修昨晚几乎彻夜未眠的黑精灵微微不安地揣测着缘故，最后说服自己相信这仅仅是因为一时的疲累和等待的空乏。
　　倒也不介意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在年轻盗者的眼里，显然是对方的休息重要得多。至于问题，慢慢问好了。影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潜意识里，自做主张地笃定会有很长很长时间的相处来提供提问的机会。

　　布置略有些简陋但大方整洁的房间内，嗜睡的法师从沾到枕头开始就没有了什么动静。而窗边的盗者除了偶尔微微调整一下姿势外也不曾出声。夜幕已经降临，楼下酒吧里的声音慢慢嘈杂起来，通过只进不出的单向隔音结界传来，衬得这里更是一片安静。
　　黑精灵的一只耳朵忽然奇怪地扭向修所在的方向，耳尖随着睡相无可挑剔的法师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来回摆画了会弧，缓缓顿住，融成一抹微笑爬上线条优美的唇角，却在扩散到一半时停止了加大的趋势。
　　＂来了。＂影风转身无声地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唤法师。
　　修毫无反应。
　　影风迟疑了下，轻轻拍拍面前的人类露在外面的肩，又唤了一声。
　　贪恋梦乡的法师不情愿地翻了个身，试图避开这持续的骚扰，却不知这样一来，半床毯子滑落，把自己慵懒无赖的睡态完完全全暴露了在年轻的盗者的面前，包括不知何时抱到臂弯里的那只枕头。
　　黑精灵退了半步，脸上泛起可疑的微红，掠开身，而后几乎是冲的，进了浴室，又拿着一条湿润的毛巾出来。
　　温热的湿巾轻轻擦过额头，脸颊，好一会，修终于在这柔和的折腾里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影风？＂修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白色的湿巾上一刻还在手里，这一刻就已经不见了。年轻的盗者侧过头看着别处轻轻咳嗽了声，＂他来了。＂

　　酒吧里，白天出去的几个冒险队伍已经陆陆续续回来，带着各自不同的神色。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角落的楼梯时不时有人上下，传来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两人下来的时候壁炉边的位子已经满了，于是他们就挑了门边靠墙的一张小号桌落座。大厅中间是两群一看就知道不是以冒险为生的冒险者。壁炉那边照例围着一群年轻的魔法学者。正是最著名的三圣学院的学生。这些出身不凡，又因为魔法的天赋更加优异突出的高年级生优雅而热烈低声交谈着，想必他们今天的森林之行很有收获。他们的两个老师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位子，一个间或回答一下学生们的问题，一个支着额头无聊地等待晚餐开始。
　　除了这几群比较突兀，酒吧中其他的冒险者稍微正常了些，如果忽略墙角那三个穿黑袍，兜帽拉得低低的法师，忽略那四个各自懒洋洋用饭喝酒的流浪汉和盗者，忽略角落里几个相貌分外狰狞的捕奴者，剩下的，大致上都是以冒险为生的冒险者。
　　或者说，属于看上去应该是以冒险为生的冒险者。

　　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在喧杂的酒吧里其实并不明显，实在不该引起什么注意。
　　但是修和影风显然不这么想。
　　那几个黑袍法师也不这么想，其中一个卜出最后一张牌，三人之间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先后抬头看了看正从一旁的楼梯侧室里出来的那几个。

　　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袍袖遮掩下，那个在秋之自由引起轰动却又其貌不扬的手镯上，隐约有淡淡的流光一闪而过。隔了魔法加持的衣袍并没有人能看到，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伸手去够盘子里浅黄色香气浓郁的麦食，＂再来个羊角小面包。＂
　　影风侧头，貌似和厅里其余的人一样，稍稍不着痕迹地例行打量了眼从楼梯上下来的五人，将一边的果酱推给修，＂难得你的胃口不错，第五个？＂
　　＂没，第四个。＂
　　＂哦，再来点？＂
　　＂我——＂法师轻按自己的腹部示意，＂这里已经足够忙碌了。＂咀嚼着咽下最后一块面包，修喝了一口汤，一手拿餐巾抹抹嘴，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浅色的卷轴放在桌上推给影风，＂应自由的风，永不束缚的方向，我的朋友，这是你要的佳洱娜之翼。＂
　　＂呃？＂影风愣了一下，不明白修为何要将庇佑之所的传送卷拿到桌面上来，并且附上一大堆的词藻。
　　修放下餐巾，抬头对着影风温柔地笑笑。
　　由于对方从眼中漾开的带有某种更深层涵义的笑意，年轻的盗者不由自主地微微脸红，使得自己无法反应的时间延长了一半。

　　就在这短短的一会会里，一个身影从他们的桌上凌空闪过，冲出了酒吧。

　　一半就足够了。不良的法师隔着大群追赶在其后的各色人等，目送那身影远去，微笑着想。

　　发生了什么……可怜的盗者猛然警觉。

　　桌上，尚盛放着三个小羊角面包的白色金属盘中，有一滴血。殷红的，散发着淡淡腥味，带着精灵天生具有的魔力味道的血。
　　卷轴已经不见了。

　　＂噢！你们这该死的，解开！＂

　　桌上的空杯子跳了跳，几粒面包碎末从桌缝里震出来，修无奈地捂住耳朵。

　　靠近壁炉那里，两位老师尽责地站在他们伸长了脖子的学生之前，以懒散的神态呈现一种保护的意味，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耸耸肩。
　　年轻的那位维持着一个风系法术，应该是用来隔离某些声音的。年长的那位优雅地踏在凳子上，脚下踩着一角花纹精美的袍子。
　　满头红发的火系学生扯着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密切关联的那角布料，十分不情愿地嘀咕着什么。和他戴着同一款戒指的年轻学生安静地聆听着他的抱怨，同时优雅地倒了杯饮料，递给因为某种姿势而离开桌子太远的授业长者，换来后者欣慰的一笑和红发同伴愤怒的眼神。

　　他们的面前，刚从楼梯上下来的五人中，最高大的那位全身被困在一种土黄色的魔法光芒中，悬在半空，无法动作。他显然非常愤怒，他的伙伴也并不平静，虽然看上去他们尚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各自的武器已经出鞘，分别顶在墙角那三位黑袍法师身体能够致命的某处。
　　＂解开！！！＂
　　＂嘿，你看，我们的目标是一样，而他现在——＂最靠近壁炉的黑袍摊摊手，指指酒吧被大力摧毁的门，提醒，＂已经跑了。这是个误会，虽然并不让人不愉快。＂
　　＂混蛋！！！！＂
　　桌子上没有开瓶的酒炸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裂开了。
　　＂当然，你是对的。＂其中一个斗篷依旧裹得紧紧的人撇了眼那被关上稍事阻挡追捕者，又被某个重剑士一剑震碎的木门，回答，＂但是，现在，解除我同伴身上的束缚。＂
　　＂嗯，我很乐意化解某些糟糕的误会，不过，事实上这是我们三个联手释放的，解除的时候也需要三个。＂毫不在意又紧了一寸的剑，黑袍示意自己非常明白对方的威胁，同时又补充，＂为了避免你们的钱袋因为赔偿整个酒窖而干瘪，请不要再犹豫了。＂
　　三人之间交换了几个眼色，匕首和剑从法师们身上撤开，持有者们后退了几步表明无敌意，武器却没有入鞘。
　　黑袍们将右手搭在一处，兜帽阴影下的唇无声地开阖了一会，挣扎了半天，已经暴怒的强壮男人解脱了束缚，同时也因失去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持而重心不稳，从半空跌坐在桌子上，压坏了一大盘水果。起身，冲向法师，＂该死的！＂他诅咒着，伸臂意图去抓某个黑袍的领口，却被自己的两个同伴架住了动作。但是没有人管住他的腿，所以下一刻，他狠狠踹出去的一脚踢到某种看不到的屏障上，不由抱住自己的脚哀嚎起来。
　　黑袍们并没有抬头去看在空气中荡漾开去的几圈波纹，其中一个喝了口饮料道，＂作为道歉，我建议你们查看一下那位被冒充的同伴的状况。＂
　　这句话成功地使四个人静下来，他们互看一眼，匆匆上楼去了。

　　吱吱嘎嘎的声音再度响起，透着些慌乱。

　　修斜斜地靠到椅子上，整理自己的衣着，准备结束用餐。年轻的盗者被自己的伙伴感染，基于某种或许有些盲目的信赖，黑精灵轻扣着自己的武器，不再焦灼。

　　暂时安静下来的厅内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忽然被一群声音淹没，那是些年轻，激动，低声而优雅的交谈，夹杂着对于具有决定权的人不断的怂恿和哀求。
　　三个黑袍不约而同地看向魔法学校较年轻的那位授业者，带着某种责备的意味。
　　面对这么多同行的注视，后者脸红了，踟躇，＂我以为……＂
　　修摇摇头，拿着一个漂亮钱袋的手轻轻一挥，精美绣品映着炉火的亮光划出一道弧线，厅里复又宁静下来。在另一手拉下兜帽前，他向那个感到无措的可怜人安抚地笑笑，和影风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酒吧。

　　没有看到被安抚者更加红的脸颊。
　　黑精灵却看到了，在跨出门口的那一瞬，年轻盗者的优美的唇角爬上有些得意的一缕笑意。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抹微笑，包括微笑者自己。

　　＂刚才？＂
　　＂你发呆的时候，三位法师联手发动了四方之锁，一个土系的综合法术，试图束缚裹着斗篷五人中的一个。＂修四下看看，确定了方向，拐向左边，＂不过他们的目标险险地逃脱了，应该用了具有魔法转嫁效果的珍贵物品。＂扭头等待跟在身后的盗者走到并肩，法师继续开口，＂那是个黑精灵，他躲开了其余人的攻击，毕竟晚饭是让人放松的时段，没有人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从旅馆内部出现。＂一扇扇扫视着路边已经关门的店铺，寻找着什么，＂然后他抢了我们桌子上的东西冲出门去了。这一切的代价是他背上一道新伤口，估计还有些旧伤也裂开了。＂
　　＂我……＂影风有些内疚和疑惑，奇怪自己为什么在那时候走了神。
　　＂就是这样。＂法师转过头，带了笑意，对因为自己带有几分捉弄的神情而羞赧呆愣的盗者肯定总结道。只是不知道结论的对象是刚才那片混乱，还是关于为什么匿行者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的毫无反应。
　　＂……＂影风无言。

　　修上前几步，扣响了街旁一扇老旧的店门。门口有几个破烂的筐，里面扔着些果类树木的细小枝条，腐败的水果和果皮果核，应该是整理货物时候处理出来的。
　　寂静的街道上，平稳而节奏明晰的扣门声传开来。
　　＂买水果？＂影风的目光落在修叩门的手上，问，随之有些担心地向刚才那群人远去的方向望了望，尽管从这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觉得一场闹剧后，来点当地产的新鲜水果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吗？＂修的口气带了几分嘲讽，同时专注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店主人粗俗的低声抱怨，以及其他一些纷沓的响乱。
　　＂可是……＂年轻的盗者潜意识里对修的态度反感。或许是因为对于自己和那个黑精灵而言均十分残酷的追捕在法师处却变成了某种……游戏性质的闹剧？
　　但，基于一贯的崇敬和爱慕，影风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