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之卷——风与刃》木木水

11、第十章 居家

　　下午快过完的时候，他们终于从地窖里面钻出来，后面跟着意犹未尽的老头儿。
　　看看天色，按按已经觉不出饥饿的肚子，修忽然想到没有吃午饭。现在直接回家的话，应该还能赶上点心吧。
　　＂我们能在这里使用传送卷轴吗？＂
　　＂可以，可以。＂老头指指大大的院子，＂随意。那么，再见。＂
　　＂再见。＂回了个礼，修拉住影风，打开了一个卷轴。

　　迷雾浓重的森林里，几颗高大的树木荫蔽下，有一棵倒下的老树。它的主干上已经爬满了青藤，长着密密的苔类植物。树干中空，里面俨然是个改造了再魔法加持过的猎人小屋。屋内几乎空无一物，这天傍晚却凭空出现两个人。
　　＂到了。＂修上前几步，推开光洁的门，外面阴暗的森林霍然入目。
　　影风跟着修出来，随手关上门，树干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拍拍手上从门外侧粘来的青艾，影风微微疑惑地四处打量，却没有说什么。
　　修略略环顾了一下，朝一个方向走去。雾密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身后的影风走路又没有声音，所以修干脆拉住了他的手。
　　大概百来步后，眼前的浓雾消失了。就在几步的距离内，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朗。
　　＂喜欢吗？＂看着影风走到自己身边，眼睛里闪出惊喜的光芒，脸上也有了柔和的表情，慢慢绽开微笑，再想到家里舒适的床，热热的茶，美味的食物，修的心情不由大好。
　　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抬头凝目眼前明朗的天空下，几里远处耸立的线条简洁优美的法师塔，低头，看看从近处延绵过去的草地，偶尔稍稍起伏的小坡和其上丛丛的灌木，再看向那连绵成片的漂亮树林，以及斜穿过草地和树林的引自悲伤者峡谷咽泣河的小分流，不自觉地，修发出近乎微微赞美的喟叹。＂到家了……＂
　　修不自觉地回想起当初选定这个地方造自己的法师塔的原因……
　　一者，因为此地有个上古的魔法残阵，修补后，虽然不能恢复其全部的功用，但是再加上小小的变动，能够把悲伤者峡谷天然产生的浓雾隔离在一个直径大概十里的范围外。
　　二者，因为觉得悲伤者峡谷这里的地名很契合自己的心境。那时虽然物是人非，可毕竟尚属年少，一时冲动，就决定在这里安家了。
　　既然是自己的家，怎么也没办法造成见过的法师塔那种孤立，奇异甚至阴森的样子……总之，经过以后百多年，慢慢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况，成了斯特口中＂以阴森险恶闻名的峡谷中一处明朗的田园画＂。好在天然的阻隔和四周的禁制免除了人们发现这里的可能。
　　＂修的家吗？＂影风也伸手取下项链，侧首看修，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渴望和对于未知事物的微微迷惑。
　　＂也是影风的家了。＂修笑着回答，复又去看前方在阳关下变得明亮的浅灰色建筑，＂还有你见过的那些家伙，记得吗？＂
　　不等影风回答，修扯起他，跑起来。
　　影风跟着修一路狂奔，同时诧异地看着那些窗户后面冒出一个又一个小脑袋，戴帽子的，长辫子的，绿发的黑发的。
　　修气喘吁吁地停离塔几十米远处，深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声喊，＂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离开……但是现在，我回来了！
　　然后那些小脑袋就像确定了什么一样，开始发出快乐的声音，十来顶精致的帽子被扔起，竟是朝着修和影风飞来。他们爬上窗台，或是沿着墙上的藤条滑落，或是跳上伸到窗口的嫩枝荡下，不一会，修和影风周围就聚集了几十个小精灵。
　　这……这明明是个小精灵部族啊！
　　修笑着拉着影风坐到地上，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跳上跳下，不停地从袋子里面拿出上午买的坚果和水果。
　　是礼物吗？影风望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像小精灵一样兴奋雀跃的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果类，而且都是大陆中部没有的品种。心里却又感觉到些微的茫然，不明白面前这个和在营地看到的那个瞬间扪心自问的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小精灵还在陆续聚集，有些跑得脸红红，还赤着脚，显然刚刚放下庭院的工作过来。也有些幼小得只能抱起一个莓子或者的，当然也有胡子和香香蕉一样长，和凉茅一样白的（香香蕉，参考香蕉；凉茅，味道清淡，微甘，解渴去火的植物嫩枝，纯属杜撰）。
　　影风只是静静看着修的脸上被＂啪嗒＂上好多个带着果汁的比指尖还小的新鲜印记，看着刚会走路的几个或者攥着修的袍子，或者赖在修的怀里，也有拉着修的头发坐在肩上，一口一口咬自己挑中的果子，间或在修的衣服上擦擦溅到脸上的汁液，恍恍忽忽几乎不知道在哪里。
　　＂嘿，影风，你那里的也拿出来啊。＂修的衣服差不多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啊？……哦……＂影风回神，把修执意放在自己地方的果类一样样掏出来。

　　＂很好闻呢。＂修略略凑近影风，＂泥土，木木草，这个是什么蘑菇……莹莹针菇？唔，还有很多七叶草的……＂
　　影风耳朵跳了跳，稍垂头，终于……没有让修发现他的耳朵又红了。
　　晚来的小精灵大多是因为不在塔里，属于从事采集和种植的工作的成年小精灵，所以被他们＂蹂躏＂过的影风身上留下的＂回赠＂和修的有些不同。
　　＂影风你穿了黑色啊……＂那样我就看不出新染的颜色了……修半埋怨地想着，＂洗澡了。＂
　　哧溜，一直跟在他们身边跳前跳后的木灵管家不见了。
　　经过客房的时候，修放慢了脚步，犹豫了一会，想到在噩梦里挣扎怎么也叫不醒的影风，心有戚戚，刚刚的不情愿统统吓跑，拉着他走了过去，＂睡我的房间吧。＂
　　影风看着修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后怕，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不免有些复杂黯然，可是想到修那句＂也是影风的家了＂，喜悦还是泛开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大精灵＂。
　　等影风恍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卧室入口。是在二层的向阳房间，附带一个爬着藤蔓的平台，平台一边和窗口一角，伸手都能够到外面的枝桠。
　　房间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是一张低低的看上去很舒服的床，几张大小不同的矮桌，和很多软硬形状大小不同的垫子，几把可以折叠的布藤椅。桌上放着些小物件，散着几本古旧的魔法书和几张纸，写着优美的手抄体，间或寥寥几笔的插画说明。
　　侧面连着个附室，另一边是壁橱。
　　＂床够大了吧？＂修不确定地喃喃了一句，比比自己和影风的身材，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还行吗？＂
　　＂以后，住这里吗？＂影风呼吸着房间里面奇怪的淡淡的好闻味道，觉得熟悉而安心，不自觉地确定了一句。
　　＂恩。＂修看看影风放松安宁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犹豫得很可笑。

　　十几天的时光小溪流水般缓缓过去，一路闪烁着温和的光。
　　影风几乎没有适应，就融入了塔里的日子。习惯了用餐时长长餐桌上坐满桌面的小精灵和满天飞来飞去的玲珑盘子，能读懂不会说话的木灵管家生动多变的示意动作和丰富灵动的眼神表情表达的每个意思，也知道了那几个每天夜晚在塔里游荡的半透明的幽灵各自的名字和喜欢的东西……其中有一个非常兴奋影风也喜欢芒柚，特地证明了一下自己怎么吃那种水果——当时影风按照它的要求拿去一个罐子和几个芒柚，拿回厨房一罐子果酱和几个核。
　　当影风自己还呆立着，困扰于那个幽灵＂咀嚼、吞咽、消化＂了芒柚，最后＂排泄＂出来的影像的时候，手中罐子里面的新鲜果酱就已经见底了。看看身边的舔着手指头的小精灵，黑精灵从善如流地尝了尝手里的东西，觉得……还是不错的。
　　后来影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修。他原本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修在帮他洗澡——但是修却很不给面子地笑到无力，滑到水底。
　　＂影风……＂法师几经尝试，放弃自己坐起来的打算，勉强抱住盗者撑起自己，免得因为淹死在浴缸里而蒙羞，＂……这里用的酱都是那个幽灵做的……＂无声地剧烈抖动，好不容易缓解些，继续打击面前木化的家伙，＂连新鲜的做面包的麦粉也一样……＂
　　可怜的黑精灵根本没有听清楚修说了什么，从耳尖到脚趾早都红了。
　　纯洁的盗者再次在这样的地方开口和无良法师说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而修则在影风面前首次露出了他作为一个法师的真面目——每天一早就扎进上面的书房和炼金试验室里。那是小精灵和木灵管家都少有涉足的地方。修倒是不介意他们进出，但是往往对于别人的存在没有知觉。换句话说，或捧着书，或在纸上推算着的修，常常忘却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每一个新来的小精灵都被自己的伙伴告诫＂书房里的修没有果子＂。于是好动的小家伙们对于里面的修兴趣缺缺。
　　（修inthestudy，hasnofruitonhisbody。………………没办法……编不了另外一种语言……只好破坏语法勉强举例…………总之请相信这句话在他们的语言里面有音乐美、修辞美……和小精灵美。）
　　塔里的老住民对于多了一个影风很欢迎，并不介意外形上的巨大差异。事实上，小精灵们只是觉得会赞美他们靴子，衣服，帽子或者食物的对象似乎多了一个，鉴于这种赞美原本不仅仅来自修，也来自同族的其他职业者，能确定这一点的其实并不多。他们很快在提到影风时，自动加上类似于＂他家和我们部族很近＂，＂天天一起吃饭＂的理解。
　　唯一觉得影风的到来明显改变了生活的，是对于一直以把修从上面挖出来深以为苦的木灵管家。自从管家发觉影风能够在十秒内让修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这个记录有刷新的趋势后，鉴于自己以前被彻底无视的血泪史，所有抓修下来的任务就交给了好说话的黑精灵。
　　有一个傍晚碰到了瓶颈的法师从书房的窗口探出小半个身子，托着脑袋苦苦凝想，一不留神看到了在树荫间挥击着双剑的盗者。于是兴致忽起的法师索性翻出昔日的随身武器，一把毫不起眼的单手剑，挥舞着冲到了盗者面前。从此法师从书房出来的时间又往午夜靠近了半个小时，据说为了补充傍晚那另有安排的一段时间。
　　影风似乎已经迷上了每天下午在小溪流里悠游的生活。偶尔瞟一眼不远处的塔，和那扇开在塔半腰的窗户，觉得安心而平静，几乎像是快乐。
　　有一次，黑精灵在河边拭干自己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身体发了一会呆。这个步骤没有像以前那样以极快的速度草草完成。好像没有人知道之后黑精灵花了多少时间，做了什么。只是不久以后小精灵们集体洗完澡躺在河边的石头上晒干自己，因此而感冒了不少，餐桌上一片＂啊嗤！＂于是唯一的炼金师不得不花了一个下午帮小精灵们新做了一批药水————他们的医者也被传染了感冒，把小精灵适用的配方告诉替身巫医的时候顺便附送了十几根……擦过了鼻涕的毛毛草干叶子。
　　让木灵管家惊讶的是，修对于这个插曲似乎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总之那几天他似乎很高兴就是了。可是刚刚从帮助照顾小精灵的麻烦中松口气的管家来不及想起问问为什么，法师塔的客人就到了。尽职的管家再次脚不沾地了几天，虽然没有知道他在忙什么。而貌似成了不速之客的半身人则如此评价木灵＂他只是太高兴了＂。管家很喜欢斯特这句话，同时觉得，去掉那个＂只＂字会更好……等到他想起问问修那个问题的时候，修已经又一次出门了。

　　小精灵们常常找到影风请求他帮助处理遇到的麻烦，比如挂在特别长的灌木枝上下不来了————那些枝条上的浆果往往长得很棒，惹到了一条蛇————虽然无毒，难以把大石头从种植场地里移开————有一个小精灵那么高，等等……。这些麻烦原来属于修和木灵管家。但是鉴于黑精灵的个子比木灵高，而且即使午睡了也不像沉浸在魔法中的修那么难以唤醒，这种请求慢慢默契地被更换了对象，也渐渐成了习惯。
　　所以那天傍晚，影风回来看到修冷得脸色发白，一身湿漉漉的泥草不由诧异道，＂怎么了？＂
　　＂哦，他们感冒了，我去采了点新鲜的药草。你知道，昨晚下过雨。＂修边脱衣服边走向浴室边回答。＂所以树林里……反正就成了这个样子。＂
　　＂感冒了？＂影风移开眼，微愕。需要特意采药草吗？
　　＂他们昨天洗了澡，也不擦干，一起在河边晒太阳。＂修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里面传出来，＂真是的，那样能不感冒吗？不知道哪个捣蛋鬼带头的。＂
　　影风脸红了。
　　＂结果药草不够用了。没办法，只好出去……小精灵和我们能用的药不一样，木木水对于他们而言太剧烈了。他们的配方需要很多中和剂。＂修一边微微抱怨着，＂好在药都好了。＂
　　影风摸摸自己的脸，不安地来回踱了几步。
　　＂怎么了？＂修已经冲完澡，裹着大大的浴衣揉着头发出来，＂你在担心什么吗？＂
　　＂是我……＂影风决定摆脱负罪感。
　　＂恩？＂修莫名其妙。
　　＂他们学的是我……＂影风垂头，把目光从修不明所以的询问表情和热水洗出的红润脸庞上移开，却正对上修赤着的脚。和修的手一样，看上去沉稳有力，骨架属于颀长型，略略偏瘦，只是左脚面上有一条浅色的长疤，直到脚踝下方。
　　修是法师呢，怎么会这样的受伤……
　　＂那时候，很疼吧……＂影风惊觉时，已经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这个吗？＂修晃了晃左脚，＂很值得啊，换回一条命呢。＂再晃一晃，＂而且，影风你不觉得这个长得形状很好，看上去还不错吗？＂
　　＂……＂影风无语。
　　＂对了……＂修忽然郑重地看向思维混乱的黑精灵，后者醒过神来，静静等着修开口。
　　＂晒的时候，太阳很暖和吧……＂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影风紧紧回拥住修，知道那炼狱般的时刻，无声无觉的漫漫长夜，次日哭不出来的陆续倒下的小精灵一个个抽搐着渐渐冰凉的小小身子，都已经过去了。
　　只要在这个家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