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珍宝》宁樱子

1、第 1 章

　　如果有人哭着说他丢失了最昂贵的珍宝,我不相信.因我知道那味道, 是叫你哭不出来和说不出来的痛心和遗憾. 你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我失落过我年轻的时候最昂贵的珍宝.
　　我的珍宝是一个女孩子,啊,当年她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中国学生的中秋联谊会上. 在国外的中国学生聚到一起总是一样, 大声地说笑,到处都是吃的, 孩子跑,大人叫, 没有片刻安静. 每一次去完都要头疼一个晚上,可到了时候又不得不去,这大节下的,图的也就是这个热闹罢了.
　　本来那次我是决意不去的了, 想好好定下心来申请第二年暑假的实习.在英国读本科真是快, 第一年读完就要想着实习,待到第二年结束就该忙着找工作了. 偏那天晚上顾杰来敲我的门,硬生生把我拖出去: “拜托你就少装象了吧,也不缺这一个晚上, 平时多少时候都看你晃了去了……来来来, 今天的晚会是我组织的,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去捧捧场吧.”
　　这小子是学联的一个什么鬼部长, 说难听一点,也就靠着这名头和大使馆官员混个脸熟,外加认识新来的中国女生们.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台老得离谱的录音机,放几首应景的老歌. 这年头,还有人用录音带听歌,亏他们想得出来, 我翻翻白眼.
　　这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一张干净的脸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 长长的黑发惊心动魄地披洒下来,是那种天然微微带点卷的波浪,浑身除了黑的就是灰的,只有脚上一双拖鞋桃红和金丝交织,一朵朵大花鲜艳得呼之欲出.她坐在窗台上,抽一支烟,没有什么表情,却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的样子.窗外是英国秋天黄昏玫紫色的天空,一棵梧桐树的枝桠,和对街几幢暗红老建筑的剪影.啊,她是那么的特别,又是那么的好看,和所有那些叽叽喳喳作小鸟依人状的女生都不一样.
　　有人朝她那个方向喊过去:\"珍宝珍宝,给我们吹一首歌吧!\"
　　她笑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口琴,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坐在窗台上吹起来,先是一首月亮河, 然后就是两首欢快的流行曲.她用脚打着拍子,开始有人随着乐声起舞. 她吹的是快乐的歌,可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的样子.
　　我关掉录音机,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顾杰走过来:\"真没想到她今天会来,真真叫做蓬荜生辉.\"
　　\"她是谁?\"
　　\"你这老小子居然不认得珍宝?鼎鼎大名的祁珍宝?\"他夸张地瞪着我,\"我还以为这里略平头正脸的中国女生都在你的黑名单里了呢......\"
　　我捶他一拳:\"她有男朋友没有?\"
　　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吧,志昂,你想追求她?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珍宝脚下的炮灰可是要成吨成吨的计算的.去年一个日本男生为了她神魂颠倒,到头来被父母押回家的时候,哭着闹着要见珍宝,你猜见了面她说什么:对不起,我可知道你的名字?\"
　　我吹一声口哨:\"酷.\"
　　\"她去年交了一个男朋友,听说珍宝爱他爱得什么似的,那人也不过如此,前阵子又吵着要和她分手,一物降一物,一点也没错的.\"
　　她脸上哀伤的神气可是由此而来? 我不禁神往.
　　\"余志昂,余志昂......\"几个今年新入学的小女生发现了我,顾杰做个鬼脸,一转身不见了.我的头痛又来了.
　　天气开始转冷,白天越来越短,我每天吃三顿饭,按时睡觉,早早起床,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两个星期给家里写一封电邮:\"我很好.考试又拿了第一.钱够用.还没有女朋友.祝好.\"生活是那么的安逸平静和按部就班,直到我又遇见珍宝.
　　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珍宝这个人,可是我看见她的时候,才知道我错了.
　　那一天全无预兆,小组讨论完回来有些百无聊赖,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忽然想起前几天碰上的那个读纯数学博士的老乡,他向我借几片DVD.我翻了出来,想到或许有人可以讲讲家乡话, 便高高兴兴地去找他.
　　才四点钟天就已经黑透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穿过一大片草地.路上很少人,偶尔有一个也是像我一样缩着头匆匆小跑过去.风大声地吹过树梢,枝头干缩的叶子簌簌作响.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开心,在风里大声地唱起歌来.
　　老乡来开门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我上下看看自己,确定不是我的问题, 便笑说:\"几天不见,难不成你已经金屋藏娇了?\"
　　他的表情越发尴尬.
　　我起了疑心,探头往屋里看.一个女生大方地和我招呼:\"嗨!\"
　　我应回去,狠狠瞪了老乡一眼: \"又不是来和你抢饭吃的,怕什么?\"大大咧咧走进去.
　　待我看清楚里面那人,不由地怔住.那居然是珍宝,骄傲美丽的祁珍宝!
　　她坐在电脑前,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把,耳边额角都有细碎的小头发溅出来,裹一件七彩的波希米亚风格大毛衣,比上次更瘦了,眼睛却是愈发的亮,让人不敢逼视.手边一大堆书和笔记,她一手拿笔敲着桌子,一手在键盘上打字.
　　\"珍宝.\"我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挪开床上的书,一屁股坐下来.
　　她对我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老乡把我撂在一边,忙前忙后:\"珍宝,我给你加热茶?\"一会儿又问:\"珍宝,要不要吃苹果?\"我冷眼看去,又是一个十足十的炮灰.
　　珍宝有些着急:\"你乱忙些什么?赶紧给我讲完了这个马可夫链索模型是正经, 我的作业交不出了.\"
　　\"哎哎哎......\"老乡一叠声地应道,坐下来准备开讲.这个时候,珍宝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压低声音说两句,便站起来收拾东西:\"要走啦......要不,这个程序你帮我检查一下,好不好?\"
　　老乡不敢露出失望的表情:\"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要?\"
　　待珍宝走了,我嘲笑老乡:\"你什么时候又会编程了?我倒是不知道.\"
　　他立马对我换上一副嘴脸:\"去去去,把东西留下就可以走路了,大爷我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我忿忿地出得门来,检讨自己为什么会交上损友如他,一抬头看见珍宝还站在宿舍区外面踱步.她又在抽烟,一边在路灯下像小孩子一样走直线,一边抬头看看天,脚下丢着她的大书包.
　　\"嗨!\"我走过去.本来我可以很轻快地说:\"是等我吗?\"可是我面对的是珍宝,不是别人.
　　她看看我:\"你好,我是通信工程三年级的祁珍宝,你呢?\"冻得红红的鼻尖小而翘,睫毛闪啊闪.
　　\"我知道,\" 我笑,\"余志昂,法律系,比你低一级.\"
　　\"咦,是小神童余志昂吧?那过目不忘,把案例倒背如流的可就是你?久仰久仰.\" 她小心地熄了烟头,半带戏謔地和我开玩笑.
　　这次我是真的不好意思,揉揉鼻子,说不上话来.可怜的我,一见到珍宝就把平日里的花招心思丢了一多半.
　　一辆跑车无声无息地在面前停下来,珍宝拎起书包,向我挥挥手:\"很高兴认识你,小神童.\"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没过几天,我就辗转地听来小道消息说珍宝从前那个男朋友去找她,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想到那天晚上车里的那个侧影,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周围的女生那样的多,也不乏聪明的,漂亮的,有趣的,但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自从来了英国和嘉慧分手,我就一直内疚,总觉得欠了她什么.嘉慧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个大眼睛短头发的女孩子,我们下了课手牵手地回家,有时候会在半路吃一杯雪糕.知道我到英国读大学,她哭得一塌糊涂,还说要剪一缕头发送给我.我有点害怕过于戏剧化的场面,又觉得不忍心,一开始天天晚上做梦都梦到她在哭,后来慢慢也就淡了.
　　不不不,我并不孤独,每天都忙,又有很多朋友,只是时不时觉得寂寞.谁不是呢?这本来就是一个寂寞的国度.为了打发寂寞而找一个女朋友,我不敢.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东西,千万不能让她们对你认真.我的时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是让她们等一等.
　　一转眼,圣诞节到了.我照例地没有回家,窝在宿舍里复习功课,也想学开车,看了看每小时的钱,只好作罢.有时约了人打场壁球, 再有空的时候就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到处闲逛.
　　哪里都是圣诞树和小星星,一进城就看见满街红的绿的,还有打折的标志一个大过一个,全是触目惊心的红.我想给爸爸妈妈买些礼物,挑了一阵不得要领,人又多,心下就烦躁起来.
　　有一个声音叫我:\"志昂!\"
　　我好似得了救星,不管是谁,每个女生买东西都是行家,且让她帮了这个忙再说.循了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再没有想到是珍宝.
　　她和一个金发的英国女同学在一起,两个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珍宝微笑着从人群中走过来,好像电影里的镜头,啊,我的心在一刻感觉到一丝温柔的牵动.
　　\"买东西?\"她问.
　　我摊开空空的双手给她看.
　　她笑了,笑的时候扬起下巴.我有些发呆.
　　珍宝转头和她的同学说了一会儿,那女生向我点点头说再见,就一个人走了.\"来,告诉我你要给什么人买礼物,小神童?\"珍宝把所有的购物袋往我手里一递.
　　我居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马上又笑话自己: \"也就是爸爸妈妈,花了他们的钱出来读书,少不了再花他们的钱哄他们开心.\"
　　\"不用给女朋友买吗?\"
　　我跳起来:\"我哪有什么女朋友?\"
　　\"好好好,说你是小孩子吧,一表人材的,竟然没有女朋友.放心,我不会造你谣言的.\" 珍宝熟门熟路地转过一个个大厅,我跟住,在一个拐角的镜子里猛地看见自己的脸,挂着一脸傻笑.
　　珍宝低头看皮件柜台,神情专注,长发遮住一半的脸颊,投下一个弧线优美的阴影.她美得很特别,有些凝滞,厚重的,看了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光.我认得的所有女孩子,中国的也好,英国的也好,还有印度的西班牙的,竟没有一个像她.
　　没用多久,珍宝就帮我挑好一副手套和一只皮包,我拿去付完钱,抓抓脑袋:\"唉,要怎么谢你呢?我请你喝下午茶吧?\"
　　珍宝拍拍我的手:\"好了好了,小神童,哪好意思叫你破费......我也要回去了,要不,你送我一程吧,买了太多东西,两只手都拿不过来.\"
　　\"我再说一次,不要叫我小神童了.\"
　　\"好,不叫就是,也犯不着把脸都涨红了,啊?\'听她的语气,还是把我当作小朋友来看.我不觉丧气.再想一想, 这又是何必呢?
　　我一直把珍宝送到她的楼下,还来不及和她说再见,就看见跑车的主人站在门口,珍宝脸上有些不相信的神气,顾不上从我手里接过东西,几步小跑上前.
　　我立在原地,呆呆地看她纵身想要投进那人的怀抱,忽地动作停住.那男生推开她,表情冷淡地说了两句话,也不看她的反应,竟自扬长而去.
　　这一切发生地那样的快,珍宝也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久,我试探地上前:\"珍宝?你的东西.\"
　　\"啊?\"她转过脸来,眼里满是街灯的反光.
　　我慌了手脚:\"珍宝,你没事吧?珍宝?\"
　　她努力地扬起脸,深深吸一口气:\"别傻了,我没事,你回去吧,啊?\"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想了半天,说:\"别想太多了,上去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什么都好了.\"
　　珍宝看看我: \"是啊,明天醒来什么都好了.谢谢你,志昂.\"她拿了自己的东西,慢慢地上楼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心和她的人好像已经不在一起了.
　　楼上窗口的灯光次第亮起,一盏盏地躲在厚窗帘后面,淡成昏黄的晕圈.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珍宝的窗口,发一会儿呆便闷闷地回去了.
　　我一定是替珍宝觉得不值得的.像她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那么死心眼呢?一个男人如果不珍惜不在乎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不要做梦他会感动他会回来,这不是出色如珍宝应该有的感情生活.
　　第二天早晨我起晚了,急急漱洗完才想起早就不上课了.还是不太放心珍宝,便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去看她.
　　她的室友穿着睡衣来应门:\"啊,珍宝?她刚才说出去跑步,还没有回来......昨晚?她很好,我们还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
　　我暗暗怪自己多事:珍宝是什么人?她当然没事,她当然很好.又何必我瞎担这份心?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片大片绿茸茸的草地间穿行,想要不要顺路到图书馆去借两本书.
　　小径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太阳像个苍白的光轮隐隐约约地挂在深灰浅灰的林梢之外,草上满是白霜,格外的碧绿生翠.
　　我抬手搓耳朵的时候,瞥见草地对面的路上一个身形,老远就看见一条明黄的围巾.我停住脚步.珍宝跑了过去,因运动和寒冷脸上泛一点点红,嘴里呼出白气,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并没有注意我.
　　我想叫她,可还是没有出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路跑开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珍宝的脚上居然还穿着昨天的那双高跟靴子!我险些惊呼出声. 倔强的珍宝,宁可用近乎残忍的方式来发泄,也不甘心在人前露出伤心.
　　我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些微的心酸和痛楚漫上来.珍宝有她的世界,而我,我只是她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小朋友,没有资格和勇气试图去敲那扇门,去了解和安慰她.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从那一刻起,我清楚地知道: 珍宝是一个斗士,我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
　　那天以后,我又在公共场合见过珍宝几次,每一次她都叫我,有时邀请我一起参加她的朋友们,我只是笑,寒喧两句就走开了.她脸上的忧伤更加明显,像一股死气缠绵不去.可是她仍旧在笑,骄傲地清冷地寂寞地笑,像一朵花盛放的时候那种决绝.
　　终于还是下雪了.
　　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雪后初晴的阳光会那么刺眼,明晃晃地映在雪地里,晶光万道.楼外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野鸭子簇在一起.我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去资料室打印,天空里间或还有大朵的雪片飘下来,静静地落到湖里.
　　资料室里没有人,我一个人霸占了三台机器,纸张哗哗地流进去又流出来,真是寂寞的声音.我有些想家.
　　门被推开:\"HELLO?有人吗?\"
　　这个时节还会有人来,我诧异.定睛一看,又是珍宝.真是奇怪,自从我认识了她以后好像在哪里都会遇见她,要不是她是祁珍宝,我都要以为她在盯我的稍.
　　她也吃一惊:\"志昂!怎么又是你? 我想随便抓个人帮我拍几张照片,既然是你,少不了多烦你一阵子.\"
　　我蛮高兴,至少不用一个人对着满屋子机器伤春悲秋.接过她的相机,我问:\"要拍什么?到哪里拍?\"
　　珍宝笑:\"当然是拍我啦.好久没给家里寄照片,两老急了,使劲催我.我从前一直住南方,没怎么见过落雪,就趁兴多拍一点好了.\"
　　地上还没有什么人走,干干净净地只有我们两行脚印. 珍宝摸出两粒巧克力,一粒给我,另一粒送进嘴里:\"你知道,我第一年到这里,有天晚上有人给我电话,说外面下雪了.我就这么跑出去在雪里玩得像疯了一样,以为自己是爱情片里的主角,大声唱大声笑的......\"
　　她站定:\"啊,这里好,志昂,你说是不是?\"
　　我抬头去看,近处是一棵两人多高的树,树叶早已落尽,结了一树晶莹剔透的红色小浆果;远一点有几棵枯黑的老树,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里;更远的地方是几栋石砖墙的小房子,一头鹿在积雪里费力地寻着草根,在湛蓝的天和莹白的雪的背景中间,不是不像童话书里的图画的.
　　珍宝兴冲冲地脱下大衣,露出里面鲜红色的无袖毛衣,小红帽斜斜地扣在头上,说不出的俏丽动人.
　　我只觉冷,举相机的手指都僵住:\"珍宝,你不冷吗?\"
　　她在风里叫过来:\"你再不快拍我就冷啦!\"
　　镜头里的珍宝,啊,叫我怎么形容才好,时时刻刻都不一样,把相机当作一个亲密的朋友,对它笑对它凝视,像是天生知道应该怎么出现在画面里.
　　一不小心,珍宝脚下打滑,坐倒在地上.我正要上前拉她,她一个翻身,躺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伸开手脚畅快地呼吸.纠缠不清的长发平平地铺在雪上,无比诱惑.
　　我咔嚓咔嚓,一下报销了整卷胶卷.
　　珍宝伸出手,让我拉她起身.我忽然犹豫,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在地上撑一撑便站起来,一手一身都是雪.
　　我又有些过意不去,递过她的大衣围巾.珍宝回身拍净身上的雪,再转头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你可冷?\"我看看她的手.
　　\"现在觉得了,\"她笑,\"你说我这可不是疯了,就要考试了,真是作死呢.\"
　　\"去酒吧喝一杯可好?暖和过来就好了.\"我把手插回口袋,闲闲地说.
　　珍宝搓着手:\"前面就是玫瑰与皇冠了.\"
　　是,英国的酒吧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名字:白马,红狮,玫瑰与皇冠.多么没有创意的民族......
　　我替珍宝要了一品脱的基尼斯,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来,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很享受地叹口气.
　　我们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方,木柴轻轻响着,火光映在珍宝脸上,是一种温暖的颜色.周围都是古旧暗淡的色调:黝黑的木粱,黄铜的水壶,猩红的窗帘,墨绿的椅垫......连同木墙上许多泛了黄的画片,这地方就是一个怀旧的英国.时间好似停滞在这里,空间里也只有珍宝和我,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都像着了魔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渴极的人面对一眼清泉.珍宝先是静静地笑,然后就开始静静地说话.
　　她不停地说,我只是聆听.她说自己的事情,可是,那语气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因我找不到她的喜怒哀乐.她随手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上.于是我抽了我这一生的第一支烟.
　　一定是过多的酒精,我想掉眼泪,美丽任性的珍宝,渴望感情的珍宝,挥霍付出的珍宝,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她两颊酡红,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忽然她问我:\"志昂志昂,为什么他不要我?为什么?\" 她伏在桌上,安静地流下眼泪.
　　如果这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天知道,我是多想握住她的手......她喝醉了哭起来都是那么好看,唯一一点清醒的意识也叫她不敢放声嚎啕,因此上更令人痛心.
　　可是我没有.
　　她不是别人,她是祁珍宝.
　　而我,爱上了她.
　　爱一个人,原来竟是这样矛盾,挣扎,疯狂和绝望的体验.
　　我不要.
　　我扶珍宝出了酒吧,外面的朔风迎面扑来,我打一个冷战.珍宝努力站直,给我一个苍白的笑容:\"志昂,谢谢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一直会在这里,珍宝.\"
　　像是有了默契,再见到珍宝,我们两个都绝口不提那天.她仍然是美丽的祁珍宝,我还是老好余志昂.
　　照片洗出来了.上面的她眼光总是落在镜头之外,长发理不清地拂在风里,毛绒绒的衣领衬着精致的脸,脸上仿佛有些哀伤失望,又像是有些期许渴盼.
　　我连底片一起送去给她.珍宝默默地看了几张,也不说话,就顺手放进书桌抽屉里.我猜想她是不会再去碰这些照片的了.
　　楼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探头出去:\"来了来了.\"慌忙换鞋.
　　我忽然怒从心头起, 大声道:\"难不成这年头好男生都死绝了,你老和一个人混?吃了亏不学乖,笨!\"
　　她愣住,不能置信地望着我.过了半晌,低低地说:\"志昂,你不懂的.你没有爱过人,你是不会懂的.我是笨,谁叫我爱他.\"
　　我瞪住她:\"是,我是不懂!\"拂袖而去.
　　我彻底灰心.和珍宝相比,谁敢说他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呢?打那以后,有女同学借着问作业的名头约会我,十次里我去个八次;哪个女生请我做舞伴,我也拿了花束提早十分钟按门铃去接......大家都说余志昂开始变得可爱了,还有人暗地里松一口气原来小神童不是只和男生出去.
　　夏天来的时候,我有了女朋友.
　　怎么说呢?蔷薇是我的小师妹.个子小小,五官一团喜气,大眼睛和短头发和嘉慧的一模一样.也许这是不对的,因为很多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嘉慧的模样了.
　　我在衣服的里子上和笔记的内页里写满蔷薇的名字:蔷薇,蔷薇,蔷薇,蔷薇,蔷薇......和名字一样,她周身透着纯净甜美的气息.她是和珍宝不一样的......为什么我又想到珍宝?我不应该再提起她......蔷薇是我的女朋友,她爱我,好像一种简单的信仰一样地来爱我.
　　一点小小的惊喜就能让她开心好久.她对我没有太多的要求.她是那么的依赖我. 连带着我也开始享受这简单的生活和简单的爱.
　　我每天接她上课,放了学一起吃饭.她会做几味小菜,味道普通,但是我每次都吃很多.周末我们一起去中国餐馆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
　　我很幸福,大家都说我很幸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寂寞?既便是我牵着她的手散步的时候,即便是我讲了一个笑话看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恐怕这寂寞已经渗入我的血液,无可救药.
　　最后一门考试前,我去图书馆温书,又遇见了珍宝.这是上次生气之后我们第一次单独遇见.
　　珍宝还是老样子,头发长长不少,漫不经心地披散了一肩.她咬着铅笔,皱着眉看一本书,黑色印满玫瑰的裙摆垂在地上,她也没在意,胸前挂大颗玫瑰色心形坠子,晃来晃去,泛着冷艳的光,像是她的心.她坐在书架和书架之间,书页和书页的间隙,什么都是死的,沉重的,只有她是真实的,鲜活的.窗外的光与影投在她的脸上:穿过浓荫的阳光,湖面潋滟的水光,玻璃窗的反光.她还是带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嘴角微微扬起.啊,一看这表情,我就知道珍宝又迷失在她的世界里面了.
　　\"嗨,珍宝.\"我走过去轻轻叫她一声.
　　她抬头:\"啊,志昂,你好吗?\" 像一个很小的女孩子的口气,惊喜又有点迷茫.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我吸一口气,不是的,珍宝早已经不能再控制我了.蔷薇是我的女朋友.蔷薇很爱我. \"我很好.你呢?\"
　　旁边有人伸出头来:\"嘘......\"
　　珍宝推开书,站起来:\"我们到外面讲话吧.\"
　　其实我有很多书要温习,而且,而且蔷薇等一下就会来找我.
　　但是我说:\"好.\"
　　图书馆外面是一圈木地板,四周都是水.珍宝甩掉凉鞋,盘腿坐下来,再拿一支烟出来,到处摸打火机.我眼尖,看见她坐下来的一瞬间,打火机滑到了地板的间隙里.
　　我不出声.
　　珍宝找了一阵,只好放弃:\"志昂,你等我一下,啊?\"她赤着脚跑到一个正在抽烟的男生面前,借火点上了烟,又跑回来.
　　我奇怪她抽烟那么凶,牙齿竟然还是雪白的,小小的两排,一粒一粒.
　　\"我交了论文就搬去伦敦.已经拿到伦大的硕士OFFER.不知道做什么好,只好接着读书.\"她笑.那笑总有点飘忽,一下来一下去的.
　　\"恭喜你.多几张证书傍身总是好的.\"我由衷地说.
　　\"谁说不是呢.而且伦敦又有那么多有趣的去处,想是不会闷的.在这小镇住了三年,几乎每张脸都要认识了.\"
　　她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几乎透明,然而又不像那些白人女生,白得总有些发青,不清爽.
　　我也不知道和她都说了些什么.我们就好像每天都要见面却又有说不完的话的朋友,说了好多却好像什么都没说.我没有意识到时间,直到珍宝朝我身后指一指:\"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吧?方才已经来过一次.\"
　　我回头,看到一角白颜色的衬衫.一定是蔷薇.她一定等了我好久.可是我不觉任何内疚,只发现她有些小家子气.
　　\"也许吧.由她去.\"
　　\"也不早了,我该上去看书了.\"珍宝笑一笑,好像洞悉一切的样子.我不禁有点生气,也说不清是生谁的气,珍宝,蔷薇,还是我自己.
　　我刚坐下来五分钟,蔷薇绷着一张小脸过来,嘟着嘴站在我面前不出一声.
　　我的心又软下来,蔷薇是多么的爱我.我叹一口气,整理好才摊开的书站起来.
　　蔷薇扬着头走在我前面,经过珍宝坐的地方,我感觉到她的背脊挺得更直,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小动物.
　　谁说简单的女孩子简单?原来,没有一个女生是简单的.她们都敏感聪明得很,你永远不要想和她们斗法.
　　而且,蔷薇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你不可以对她太苛刻.
　　暑假里,我到伦敦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住在一个英国老太太家里.每天坐了地铁去河那边上班.下了班回家热些罐头汤和微波炉食品来吃.
　　原来要做一个好律师皮相也是紧要的.公司给我们一张提示:说明西装必须是哪几种颜色,领带和袖扣必须相配以外,还必须和头发还有眼睛的颜色搭配.哪怕是像我这样在办公室里躲在电脑后面打文件的小实习生.
　　我很是头晕,统共一百零一套西装.蔷薇又在欧洲大陆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打电话约了珍宝出来帮我参谋,临时到harrods配齐全套行头.
　　珍宝没有再住学校的宿舍, 在市中心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一边是老的中国城,另一边挨着海德公园,离学校却不是很近. 她笑说地方浅窄就不请我去坐了.我想她说的浅窄一定是只放得下三件衣橱而没有单独鞋架的意思.
　　她好像很适合伦敦的空气,只是那股子做什么事都懒洋洋的劲头却越发明显.
　　我絮絮地问她课程紧不紧,同学好不好,怎么吃饭,什么时候会回家一次……珍宝笑: “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婆妈,我妈妈也不管这些.”
　　我惊觉,原来我把每天和蔷薇的对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赶紧闭了嘴,再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珍宝踢着脚下的一粒石子,像忽然间想起来的那样说: “啊,我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呢,什么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我注意地看看她. 我宁愿相信, 她是真的走出那魔障了.
　　我离开英国前最后一次看到珍宝是蔷薇生日的那天.
　　我交了论文,只等毕业典礼结束就回家.在这么一个寂寞的地方,三年居然也过去了. 我一天也不想多呆,虽然英国的夏天还是好的.当然,春天和秋天也是美的,一树树的繁花倒映在明净的天空里,还有红的金的橙的落叶铺成的地毯. 只可惜太短.而冬天又太长太冷,让人全然忘记还有其它的季节存在.
　　那些日子蔷薇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很不开心.所以我挑了她生日的时候带她到伦敦看音乐剧. 狮子王因上演时间不长,票价贵得吓人.可是我想蔷薇会喜欢热闹华丽的场面. 我咬咬牙,买了两张二楼的票子.没有关系, 只要蔷薇高兴就好. 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而她又那么地爱我.
　　入场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侧影像极了珍宝,只是珍宝从来不做这样的成熟打扮.再仔细一看,不是珍宝可又是谁?
　　她是发着光的珍宝,可是对我来说很陌生. 当然,她是美的, 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 下巴微微扬起. 然而我能感觉到,我所认识的珍宝不是这样子的.不不不,不要告诉我是因为她把头发盘起来了,一定有什么改变了,我清楚地知道.
　　就这么一瞬, 珍宝随着人群进了底楼大厅,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她身边的人长什么样子.
　　蔷薇拉拉我: “志昂,你在看什么?”
　　我转脸换上一个笑容: “那边有个小孩子穿成小狮子样子呢.”
　　我特地挑了蔷薇有模拟法庭讲演的一天上飞机. 我害怕看见她哭,当年嘉慧的形状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能紧张出一身冷汗.
　　然后我就回来了.
　　回家了真是好,万事不用操心,自有家里人张罗,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样样色色都不缺.成天除了大吃大睡就是找从前高中的同学出来玩,平白多出几公斤体重来.
　　三年了,什么好东西不学,我倒是学了英国人挑剔的坏毛病回来,一出门只觉路上车太多,灰尘太大,人说话的声音太响,脸上的表情又太生硬.一次我下公车的时候习惯地对司机说一句\"谢谢\", 换来一个警惕怀疑的白眼,吓得我落荒而逃.
　　我的同学看见我,开头总是说:\"志昂,你读书回来倒变深沉了,没事就皱个眉头扮忧郁小生,殊不知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个调调了.拜托你多看看电视和八卦新闻再出来混.\"弄得我很沮丧.
　　我也见了一次嘉慧.她已经完全变了,成为一个典型的都市女郎,精明时髦,一点点从前那个小女孩的痕迹都找不出来.她客气而冷淡地和我寒喧:\"你这次可是要大展拳脚了罢?\"倒白费我这三年满心的内疚.
　　我不明白,为什么哪里都是这么寂寞,没有可以真正说话的人.我开始深深想念在玫瑰和皇冠里的时光.一定是我自己出了问题,那简直是一定的.否则为什么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寂寞的国家,还是这个样子?
　　妈妈开始唠叨,说该收心找工作了,这么大个人没有再让家里养的道理.想想也是,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来打发时间呢?蔷薇还要有一年才毕业回来.
　　我振作精神,炮制简历,拍报名照,每天晚上上网看广告.很快就有了回音.
　　我穿得山清水绿,颠颠地去上班.那是一间不大的事务所,客户不多,但都大,保证一年到头衣食无虞.
　　待到蔷薇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这城市里朝九晚五营营役役的工蚁一名,面目模糊,言语无味. 她还是老样子,一副不知人间愁苦的模样.也好,至少她还是快乐的.
　　四位老人家忽然就忙了起来,张罗着见面和见面礼.饭是吃了一顿又一顿,终于说到正题上:\"这两个孩子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先订个婚?\"
　　为什么不呢?皆大欢喜的事情.何况我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再去谈一场恋爱.恋爱是消耗的.我惟恐避之不及. 蔷薇和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不?
　　于是我买了戒指. 蔷薇穿粉红色的旗袍,鬓边簪一朵玫瑰,笑起来不是不像一朵初夏的蔷薇的. 我心满意足,更无后顾之忧,全心投入工作,加薪和升职越发来得频繁.
　　蔷薇一年里面换了三份工作. 我忍不住说她, 谁不是从小土豆熬出头来的?哪有万事称心又不用受气的工作?恐怕美国的老布都找不到. 心情好的时候我苦口婆心地连谚语都拿出来了: “连英国人都说什么:四月的骤雨,五月的繁花;你怎么就不懂呢?” 说着说着,就看见蔷薇成了带露的蔷薇.老妈见了一定是数落我的. 我口干舌燥,心想罢罢这又何苦来,就灰溜溜地一边喝参茶去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说了, 随她今天上班明天辞职的. 她是爱我的, 这就够了. 我还能多要求什么呢?
　　到了第四年头上,我成了所里最年轻的合伙人. 当然,背后的辛酸血泪史和明争暗斗的故事就不用一一道来了. 我不得不说自己的运气好.
　　蔷薇在这四年里变化很少, 无论是外貌还是事业. 也许吧,只是我看不出来.四个老人家又开始齐心协力暗地里阴谋我俩的婚事,使他们都有事情可以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折腾, 每天去事务所做牛做马,回到家吃很多.小菜再清淡, 裤子的尺码也一大再大,早上照镜子的时候总疑心自己已经有中年人的神气了.
　　有一天我在蔷薇家里吃了晚饭,和她的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 只觉肥皂剧空洞无聊,偏蔷薇正笑得起劲.不好意思叫自己就这么样困着了.我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时装杂志来翻. 眼角瞥见蔷薇妈妈向她努努嘴,一脸喜色,示意她看我, 想的一定是这个无趣的呆子总算也有这开窍的一天.
　　我有些尴尬,只做没看见,哗哗地一页页翻过去. 然后就停在中间一页上.
　　这个模特的侧影是多么地像我心中的珍宝啊!连那件皱皱的花纹衬衫都像见过珍宝穿.潮流又回来了么? 啊,隔了那么久,我还是想起了珍宝.
　　有谁可以真正忘记珍宝呢?
　　我定定地看那个模特,心里漾起一点温柔,许多往事像水一样浮上来.我以为自己是忘记了,原来我不能.
　　现在我是知道最后一次看见珍宝时的问题了.那时的她已经变了,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珍宝.并没有别的缘故.什么都没有变.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
　　只有.
　　她眼底深深的渴望.
　　极度渴望一个人,一件事,才会有的那种神情.只有珍宝才有的那种神情.那一天,我没有看见.
　　我终于明白过来.
　　啊,珍宝,我希望我是真的明白你的,就像你希望的一样.可惜,我还是没有.
　　我觉得那么倦.于是我站起身:\"对不起,蔷薇,我累了.先回去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我越来越相信这一条.年轻的时候,我相信意外,相信巧合.现在,一切的发生都不过是预先安排好的.有的时候,你会得到一些暗示或者线索;而更多时候没有.
　　第二天一早进办公室,大合伙人就把我叫进办公室:\" 志昂,派你跑一次伦敦可好?\"
　　我手里的咖啡险险洒出来.\"我可有选择?\"
　　他挠挠半秃的头顶:\"很抱歉,没有.\" 然后笑, \"你知道,英国那边有几个CASE要拿,对方又是华人.英国人指明要你过去,英国法律背景加中国文化背景,也只有你了.\"
　　我不出声.
　　他想一想:\"也罢,办完事放你一个星期假,在伦敦也好,回来也好.我就当你这段时间出差的费用计算如何?\"
　　\"两个星期?\" 不怕不怕,现在我有还价资本.
　　\"十天.就这样定了.\"
　　正待出门,他又叫我:\"顺便让英国人也招一个会说中文的助理.我们这里几乎人人会说英文,他们一个也不说我们的话.\"
　　我笑.这老家伙也有满腹的牢骚.
　　蔷薇听说这个消息,皱皱鼻子:\"去英国?那我就不同你去了.表姐说下个月一起去日本.\"
　　于是我一个人回到了老地方.
　　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一个几百年不变的都市.成群成群的鸽子盘旋在灰紫色的天空下面,红色的双层公车铛铛地开过去又开过来......什么都没有变.我隐隐地有些欢喜.亏得今天我的我已全不是当年那青绿少年,看出来的风景自是不一样.
　　一天晚上和英国同事去酒吧,吧台边照例挤满了人,我拿了啤酒挤出来,旁边有人撞了我一下,连声道歉.
　　我扭头,看见的是一个中国女孩子.很年轻,一身破破烂烂的打扮,眼圈似被烟熏过.她看见我的脸,眼里一亮,换说中文: \"啊,你好吗?我叫珍宝,可以给我买一杯喝的吗?\"
　　不不不,这不是珍宝.她不可以叫做珍宝.
　　我震惊,随后和气地笑: \"你不应该在这里,回去吧,好好念你的书,知道吗?再不要用珍宝这个名字出来玩了,好吗?\"
　　那女孩如同看见怪物,耸耸肩走开去.
　　珍宝.
　　没有人可以叫做珍宝.
　　珍宝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珍宝就是珍宝.
　　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和自己斗争.也许我这次来英国,就是为了再见珍宝.
　　我联系到顾杰.他正在伦大工程学院做他的博士,乐得清闲,人也胖了.我们在中国城喝了一个下午茶,话题也不是当年模样.
　　我闲闲地问起:\"可有珍宝的消息?\"
　　\"谁?\"他把专注于桌上虾饺的眼光收回来.
　　\"祁珍宝.那个在中秋晚会上吹口琴的女生.\"我诧异.难道他不记得这近似传奇的女郎了?
　　他想一想: \"哦,是她.听说她一直在伦敦,硕士读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和一个男人走,却不结婚, 也不知道要怎么样.\"
　　\"还是从前学校里的那一个?\"
　　\"不是不是,珍宝去了伦敦几个月以后,两人总算散了.真真一对冤家.\"他喝口茶, \"怎么?你都不知道?当年我们还说你小子不知哪里的飞来艳福,倒让珍宝对你青眼有加,后来怎么又什么都没发生呢?\"
　　是,珍宝和我,我和珍宝......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对我抱怎么样一种感情,是否特别?
　　但是,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结婚了,她也离开了从前的那个人.
　　顾杰约了两个读本科的小孩子讨论作业,开着车走了.时间还早,我一个人在附近走一走.
　　走到莱斯特广场,我就想:珍宝可会正在这里看某部电影的首映式? 走到鸽子广场, 我又想: 珍宝可是在国家美术馆里对着一幅油画打发整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我对珍宝的想念越发强烈,每一个脚步都像引我去她曾经去过的地方,去离她近的地方.伦敦是一个有魔力的城市,让想念的人愈加想念,寂寞的人愈加寂寞,可惜不能让快乐的人更快乐.
　　我有点累,在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也许明天我就该走了,离开这个寂寞的城市,回到我正常的生活里去.
　　但是今天,今天我还在这里.我和珍宝正在同一个城市.
　　我看看湖里的天鹅,又看看草地上的孩子.天还没有黑,等下可以去酒吧喝一杯.
　　正想着,我看见远远一个人走过来,因是个黑头发的东方人,我留神多看了两眼.她有长长的黑色头发,是天然微微带卷的那一种,好像珍宝.她穿小小的上衣和宽大的布裙子,洗得有些泛白,正是珍宝喜欢的装束.她一只手里提一个购物袋,另一只手抓一份报纸,一路走一路看,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也像足珍宝.
　　我的一颗心慢慢地融化......我一定是太想念珍宝了.
　　\"珍宝.\" 我喃喃地叫出这个名字.只是太久没有说这两个字,它从唇边溜出来的时候竟有些干涩.
　　来人停下脚步,惊讶地看过来.
　　天!天,她居然真是珍宝!
　　是谁听见了我心底的声音,来安排这一场巧遇给我? 我忽然紧张,好像当年每一次意外地遇见珍宝.还好,我的头发没有搽油,我的皮鞋也没有太亮,珍宝是不喜欢的.
　　珍宝歪着头看我好一阵,笑了出来:\"志昂?志昂!真的是你!\"
　　她向着我跑过来,丢下购物袋,紧紧抱住我.
　　珍宝坐下来,从袋子里拿一包炸得金黄的鱼和薯条出来吃,并且递给我.我摇摇手.
　　她胖了许多,总算给人一种紧张的感觉.脸上泛点油光,又透些疲惫.美女总是一个美女,但是,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珍宝了.那种让人一见之下心跳都会漏跳一拍的女郎-她再也不是.
　　我仔细看她的眼睛.果真,那股深不见底的忧伤和盼望不见了.这本该是件好事,可是她还是不快乐.就连放弃了曾经那样执着的渴望也还不能让她快乐起来,珍宝珍宝,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想要什么?
　　\"啊,你说我现在的男朋友.他在做物理学的博士后,你知道,每一年那么多博士只有他一个人拿到OFFER......\"珍宝舔一舔油腻腻的手指,带些孩子气的满足.\"我?我读完经济学的硕士,又拿了两个学位,还在读呢......我也找工作啊,可是乔森说,那些在小公司里的职位,他是不会让我去的.你知道乔森,他是那么完美那么有抱负.他说我是优秀的,我一定会找到很好很好的工作,只要我有耐心.\"
　　\"是,珍宝,你是优秀的.\" 我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那样的工作啊......我想我是应该去做点工了,当作打发时间也好,或者是赚点买新衣的钱......\"她指指手上的报纸.那免费的地铁报在分栏广告处折了一角.
　　\"你家里难道没有钱供你?\" 我记得珍宝的家境是好的.当年她动不动就去巴黎.
　　\"当然,都供我读了三个硕士学位了.我这个年纪,父母不说话自己也该知道过日子了,你说是不是,志昂?\"
　　\"你的男朋友.....叫......乔森是吧?他没有收入吗?\"
　　珍宝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一样?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要做寄生虫.\"
　　她用手撑着头,叹一口气:\"如今,伦敦看上去也不像从前那么让我激动了.怎么会呢?志昂,伦敦为什么变了呢?\"
　　我说不出话来.珍宝的问题,我从来都回答不出.
　　\"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有你的家你的朋友,就会不一样了.\"
　　珍宝说: \"可是,乔森在这里.\"
　　是,对于珍宝,这永远是最正当最要紧的理由.当我们都变成伧俗的中年人,只有她一个人固执地留在从前.
　　\"对了,我有个朋友在这里的律师事务所刚好要找一个会说中文的助理,你要是不嫌弃,我帮你递简历进去试一试?\" 我想到老头的嘱咐,或许珍宝可以去.
　　\"好啊......\"珍宝从背包里拿出一份简历,忽又有些迟疑,\"可是,我一点都不懂法律啊......\"
　　\"没有关系,他们就是希望没有背景,可以从头开始培训的.\"我撒一个谎.
　　天渐渐地黑下来,风也有些冷了.我说: \"珍宝,我请你晚饭?\"
　　珍宝还是没有戴手表的习惯,抬头找到建筑物上的大钟,跳起来: \"这么晚了,我该回去做饭了,乔森下班了,他会找我.\"
　　我终于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 \"珍宝,没有人值得你为了他这么牺牲.\"
　　她站住,伸出手拂开脸上的头发: \"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没有人让我牺牲.我只是放弃了,你知道吗? 志昂,我放弃了.\"
　　光线很暗,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只有这一秒钟,她是真正的珍宝.
　　珍宝抬头,向我挥挥手:\"真高兴看见你,志昂!\" 就跑开去了.这情景好像从前,那么远那么模糊的从前......现在的珍宝和从前的珍宝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慢慢慢慢地跑远了.自信骄傲的珍宝,坐在窗台上吹口琴的珍宝,,在雪地里放肆的珍宝,赤着脚抽烟的珍宝......一点一点地淡出,远到再也看不见.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十五岁那年一样地哭了.
　　珍宝到公司面试那一天,我躲在玻璃窗外看她.她还是美丽的,就算只画了一点口红.不知问到了一个什么为难的问题,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托下巴: \"让我想一想......\"
　　她走后,我走进去听人事部的意见.他们一边理桌上的文件,一边说笑: \"还叫珍宝?是假名吧?这么俗气.\"
　　\"有没有看见她的鞋跟,那么粗,不知是几年前的款了......\"
　　我清一清嗓子,顿时嗡嗡的声音消失.\"就是她吧,你们也不用再面试了.\" 我淡淡说.
　　英国人连声称是.是,省了他们的心,反正到时候也是和我们那里联系.
　　我又在伦敦多住了三天,心里总存着希望.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如果她想找我的话.
　　然后我又想:可是她连我为什么会在伦敦,要呆多久和我的联系方式都没有问.也许她是不想再见我的了.
　　我是如此绝望地想帮助她,和从前一样,想帮助她快乐起来.
　　原来一切都是徒劳.珍宝如此绝望地想摆脱从前,想开始新的生活.她抓住小小的一点依靠,就把它当作整个世界,而不惜放弃以往,精彩也罢,失魂也罢,她通通选择放弃,选择做一个平凡人.
　　当年我没有勇气去爱她,所以,今天我没有力量去帮助她.
　　也许,我真的不懂她.但是我知道,她不快乐.
　　我的预感是对的.珍宝并不要我的帮助.在我整理行李准备离开酒店的时候,人事部一个同事给我电话:\"那个珍宝,我们写了信通知她上班没有回音,然后又打了电话去,说并没有这个人了.\"
　　我释然:\"那恐怕你们要继续面试其他人了.\"
　　是,我相信,珍宝的传奇是不会轻易结束的,至少我宁愿这样相信.
　　我看着阳光下的伦敦塔桥越来越小,心想自己是真的不会再回这个城市了,因再没有我想念的人和想念的记忆.
　　蔷薇在家里等我.而珍宝,当我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是我最可宝贵的珍宝,却已经失落在流金岁月里面了,再也找不回来.
　　珍宝.
　　我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