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惑》宁樱子

1、第 1 章

　　伊莲不折不扣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和我见过的那些满脸疹子的英国女生完全不一样,颀长白晳,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罕见的冰蓝色大案眼睛,倒有几分像北欧寒带的风情.一头天然淡金色的细发经常编成两条辫子,说不出的俏丽.我猜想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孩子,因她不抽烟,不喝烈酒,不骂脏话,不穿时下满大街的露肩露脐装和拖在地上的破烂牛仔裤,总是整洁规矩的.
　　不过,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是不那么愉快的.
　　那天傍晚的时候,雨还没有停.我恨这种细细密密的小雨,渗得骨髓都阴冷阴冷.打伞嫌做作,不打伞又一下子全身潮透.我下楼去洗衣房要把洗完的衣服送进干衣机,不料仅有的两台干衣机一台正有人用,另一台倒是刚停,里面的衣服却没有拿出来.
　　我点上一支烟,决定等抽完烟的工夫,衣服的主人还不来,就把它们都扔出来.抽了半支的时候,我变了主意,还有半个小时我就该出发去那间打工的酒吧了,衣服不干就没穿的了.
　　我叼着烟,老实不客气地把干衣机里的粉红花边袜,浅蓝布袋裙,字母白T恤一件件堆在熨衣版上,心里还嘀咕这女生是哪里人.正想着,衣服的主人一头冲进了洗衣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在心里吹了一声口哨,暗暗叫好.没料到她一开口就凶巴巴的: “这是我的衣服!”
　　“我知道.可是,我要用干衣机.”
　　“那为什么你不等我来?”
　　“我等了,你没来.’
　　“你撒谎!你的烟都只抽了半支.’她的眼睛真圆.
　　我词穷,笑,把我的衣服往干衣机里塞.
　　她摇着手里的洗衣篮,板着脸: “我不介意你把我的衣服拿出来,但是你不应该不等我.”
　　我忍不住大笑: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住嘴?”
　　她惊愕,再想一想,也大笑.
　　就这样,我认识了伊莲,她认识了真.对,在这里,大家都叫我做真,尽管有人发成了简,更多的是禅的那个ZEN. 没关系,我只是喜欢自己的名字:黎启真,多好的名字.
　　事后, 伊莲告诉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子的中国女生,下午5点才刚睡醒的样子,头发那么卷,穿磨破了的拖鞋,说的话却都那么短,像你的裙子一样.可是你的嘴角总好像扬着,又不是在笑,为什么呢?”我听不懂她的逻辑,也只好点头称是.
　　其实那一天我并不是快乐的.我很不幸地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很久没有音讯又极不想见的人,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非要提我不想提的事,那些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的事,还一力表白那都是他的错,哪知道他的姿态因为过了合适的时间和场合,变得十分的笨拙和可笑.他的话落在我写作业的背景里,不断地发出咚咚咚的噪音,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切换了一下窗口,飞快地打了一行字: “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想你找错人了.”我关掉窗口,继续写我的作业.想想也是我的不是,好好地写作业就是了,还在网上现什么形? 越想越闷,不由得一头扎进我永恒的避风港,卷上被子,又赌气大睡了一场.
　　那天晚上,我就带着这么张苦瓜脸在酒吧里穿来穿去.这是一个被我们戏称做 “老年人酒吧”的地方,来的都是老人和中年,极少有年轻人探一个脑袋,就明白自己走错地方了.所以我所有的危险至多是被拍拍手背,当然是在给小费的时候.我穿的衣服领子比其他女生高,裙子比其他女生长,天知道老板为什么还用我.当然,我打工,用通俗的话来讲,是为了赚钱买花戴,所以如果他明天让我走,我就高高兴兴地回宿舍睡觉去了.
　　有个粉红脸的老头拉住我: “年轻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快乐?”话是诚恳的,只是酒气直冲我而来.
　　我依旧拉长着脸: “因为今天晚上大家给的小费不够多.”
　　不是吗?我为什么要笑给不相干的人看?就算现在把我十八岁时为他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男生送到我面前,让我任意把他捏圆压扁,也不能让我快乐哪怕一丝一毫.
　　我的世界很小,容不下多余的人和事,我亦不再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付与.年轻的时候,总是以满腔热诚待人待己,等到发现自己浪费挥霍了那么许多年,还庆幸终归不算太迟.
　　所以等我和伊莲熟了以后,我那么那么地喜欢她,有一半是因为她像从前的黎启真.外国女生大多身体早熟,心智晚熟,真真没错.
　　伊莲比我小一岁,像的却是五年前的我,不懂掩饰,不懂假装,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容不得黑与白之间还有灰色的存在,连大衣穿的都是最容易弄脏的白色.我时时看不过去,变着法子劝她改改这个脾气,她的圆眼睛一转: “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要命不要命.
　　她的口头禅除了一句 “太棒了”,就是”为什么”, 天晓得谁能回答她那么多的为什么,我又不能建议她去读一读<十万个为什么>.
　　她看见我在电脑键盘上放了一张照片并珍而重之地把它手工塑封起来,问: “为什么?” 她看见这张照片消失了,又问: “为什么?”
　　我翻翻白眼,说: “因为我爱他.” 对于后一个问题,我回答说: “因为他不再爱我了.”
　　这些还是我能回答的问题.比如她问: “真,为什么你爱别人别人却不爱你?为什么你不爱别人别人又爱你?为什么等别人爱你的时候你又不爱别人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里去爱合适的人?”
　　问得好,因我也想知道答案.不同的是对我而言,这些太深奥的事情想一想不明白也就搁下了,我可不想为难我可怜的头,它已经够操劳的了.而美丽的伊莲,她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地寻找一切她渴望了解和她所不了解的东西的答案.
　　说起来,她的生活简单丰美,自是很难想象我们这种粗砺的经历以及同样被磨得粗砺不平的心了.她出生在一个英国农场主的家庭,拥有良田牧场,母亲就理所当然地做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家庭主妇,带来了伊莲和她下面的两个妹妹. 伊莲本科读的是纯美术,现在又锦上添花地读一个高雅的艺术管理硕士,据说英国很多美术馆馆长都出身于此.她有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男朋友,从她十四岁的时候在一起,现在负责家族的地产生意,两年前去了意大利.周末和节假日小两口时常飞来飞去,在伦敦或是米兰.
　　我有时想也许我是羡慕她的,又也许不.我爱我自己,爱所有那些让我成为今天的黎启真的人和事.我相信我不会安心于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爱和简单的未来.只要想一想,你一个人站在时间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如果一眼能望到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未来,连一棵树一朵花都看不见,又或者你掂起了脚尖拔长了脖子,只望见远远地平线的一片尘烟,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的经历乏善足陈,但亦不算平坦.若真要回头细数倒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只是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每次伊莲凑过她精致的脸,开口说: “真,讲讲你的故事……” 总被我以中国美食转移了视线.说实在的,不说不说,时间长了, 连我自己也有些疑惑, 时时记不清楚那些时间人物地点,剩下的也只是自己曾经的心情.就像我记得十六岁初夏的那场眼泪,却不记得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想.
　　我是一个很懒的人,能少想就少想,就像能少说就少说.语言和思想实在是累人.
　　今年学校放寒假的时候, 我照例借了一堆影碟,又去小镇的图书馆挖出了几本破烂的亦舒小说,准备照例过一个土拨鼠的冬天. 我的房间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面湖,灌木丛和卵石路. 下起雨来的时候,雨点落在湖面上,够我看上整整一个下午.晚上玻璃窗上的雨珠映着小路上昏黄的灯光,更是引人入胜.那个时候,我要不就坐在窗前的大绒毡上看我的小说,要不就把自己四肢张开,像一只大蜘蛛一样贴在窗上. 放假的时候,宿舍楼里特别静,洗衣间和厨房又特别空,真让人高兴.
　　那一天, 伊莲来敲我的房门,一进门就虎着脸坐在我堆满靠垫的扶手椅上,顺手打开我桌上的一袋牛肉干,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前拿了一块送进嘴里.才咬了一口: “呸呸呸,真,这是什么东西?”她疑惑地看着手里剩下的那块黑黑黄黄的东西.
　　我叹气,丢下手里的<喜宝> : “小姐,这是劳动人民用来充饥的粮食.”
　　她皱起鼻子: “可是这个味道……”
　　“这是干的牛肉,放了很多香料,拜托你不懂欣赏也请勿浪费,OK?”
　　她还是不放心: “可是你上次给我吃的干的梅子又不是这个味道……为什么?”
　　我叫苦不迭: “所以说那是干的梅子,这是干的牛肉……又有什么人得罪你了?我帮你去摆平.”
　　伊莲的脸又沉了下来,可别说,美女就是美女,阴着的脸也是气象万千,我托着腮做欣赏状.
　　她没空来搭理我的死相: “戴夫圣诞节不能陪我了!”
　　“哦.”
　　“你怎么没有一点点的同情心?”
　　我赶紧打起精神,慢条斯理地说: “那要看他是为什么不能陪你了.”
　　“他家在威尼斯有个大客户,据说有一点纠纷,他要过去解决还要陪客户.”
　　“这就对了,他也是身不由己.男人嘛,事业最要紧.” 我心里暗骂自己,说这种口不对心的话,不知道会遭什么报应,想一想,又加一句: “这样也好,你可以和你的家里人一起过一个圣诞,完了还可以向他要一份大大的礼物.”
　　伊莲的眼睛亮了起来: “对啊对啊……我和爸爸,妈妈,林茜,桃丽……还有你!”
　　“什么? 你说什么?” 我差点没打翻桌上那只假水晶花瓶.
　　她刚才还阴沉的脸一下子因兴奋而生动了起来,唉,要不怎么说她是小孩子呢: “对,你,真,你要和我回家一起过圣诞节!”
　　我陪笑: “伊莲,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老天,又来了.
　　“因为,因为……” 我绞尽脑汁,有了, “你知道,圣诞节对你们来说,好像中国的春节,这个这个,也就是家人团聚的节日,你应该和你的家人一起庆祝,而我不是你的家人,是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和你还有你的家人一起过圣诞的.” 说这么长一段话真是累.
　　“可是我的爸爸妈妈都很想见你,他们会对你像对我一样的, 林茜和桃丽是小孩子,她们也会把你当姐姐看的,因为你也是我的姐姐.”
　　我咽一口口水: “可是, 过圣诞要送圣诞礼物,你知道我最不会买礼物了,每次都是一团糟……”
　　“你根本不用担心礼物,我会安排好的,每次家里过圣诞所有人的礼物都是我买的,爸爸送妈妈的烹饪书,妈妈送爸爸的滑雪帽……”
　　“可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怎么会?” 她拉开我的衣橱, “这件蓝的上衣多漂亮, 还有这条镶花边的裤子……真,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多衣服!”
　　我沮丧地把头埋进手臂里,无力地说: “可是,我还有很多功课,放完假又要考试了……”
　　伊莲笑: “真,你又骗我了,谁不知道你次次功课都提前做完,还给人做枪手,考试的时候人人都知道环境工程黑头发的真答题最快最好……” 她过来摇我的手, “去吧去吧,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我计穷,忽然灵机一动: “我说伊莲,我昨晚做了一大盒提拉米苏,你介不介意帮我把它从冰箱里拿出来,我们把它吃掉?”
　　“好……不过你先答应我.” 完了完了, 这回小妮子是认真的.平日里为了分一块我做的提拉米苏,她都能腻上好大一会儿.
　　“真, 你知道你如果不答应,我是不会快乐的. 请你给我一个快乐的圣诞节吧!” 伊莲美丽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心软: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
　　然后……我可怜的提拉米苏被毁尸灭迹不说,我可怜的耳朵,也灌满了关于伊莲家的农场, 伊莲家的马, 伊莲家的狗,还有许多间美丽的客房的故事. 我悲哀地看看我的影碟和亦舒,心里默默念叨: 我可怜的寒假!
　　伊莲来接我去她家的那天是圣诞夜.她坐在我的床上耐心地看着我磨磨蹭蹭,关了电脑又检查插座,锁了窗子又关好暖气,再翻一遍刚理好的小包包……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外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英国男生,极高且瘦,相形之下,脑袋就显得小而尖, 嘴又有些大.不过眼睛倒是漂亮的.他看着我笑,笑的时候一张脸忽然生气勃□□来,这就是年轻的好处. “你就是黑头发的真? 伊莲说让我等半小时再上来,你收拾完了没有?”
　　我疑惑地回头看看伊莲.她站起来: “这是特里斯坦,我表弟.他是来做搬运工和车夫的.”
　　天晓得,外国人一表三千里,什么人都是表弟表妹. 我把我的小背包递了过去: “谢谢你,特里斯.这就是我所有的行李了.”
　　伊莲松了一口气: “总算可以出门了,真是整整半个小时, 特里斯你不上来真一定还会给她的家具都罩上镶满花边的防尘罩.”
　　我陪笑. 一转头却看到一双亮眼睛带着笑意地打量我. 我想一想, 说: “特里斯你是刚拿到驾照吧?爸爸妈妈给你买了一辆什么跑车?
　　亮眼睛下的脸果真红了, 他急急分辨: “我两年前就拿到驾照了,车是我自己打工下来买的……不过是二手的.”
　　说话间,我们到了停车场,他在一辆海蓝色的小尼桑前停了下来. 我倒有些意外,反觉得和小孩子开玩笑是我的不是了.
　　我本来就不爱说话,这么一来一路上更没有什么声音了.小朋友也很专心地开车. 伊莲是最高兴的一个, 说完了她们是怎么样把整栋房子都装扮好的以后, 开始很骄傲地向我介绍她的表弟.
　　“你知道,特里斯去年中学毕业,去澳洲完成了他的过渡年,也是在一个大农场里呢, 风景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特里斯? 他现在就在我们学校隔壁的城市大学读电脑设计……他是学校橄榄球队的呢! 对了, 特里斯,你为什么从来不请我去看你的比赛?”
　　小朋友又有些脸红,说: “女生都不喜欢橄榄球.”
　　伊莲又转向我: “叔叔婶婶有时候会担心, 特里斯那么高,可又那么瘦,不过还好他从来没有在比赛里受过伤.”
　　我看看小朋友的背影,果是有些单薄.
　　车窗外是英国冬天的乡村, 依旧绿意葱茏的大片草场蒙上了一层薄霜, 尽头是一棵枯死的树,牵牵绊绊的黑色枝桠映着冬日的落阳, 天边变幻着半天云霞,最远处却是一抹妖异的玫紫色. 我靠在座椅上,忽然有了一种荒谬的回家的感觉.
　　我从小就怕冬天的黄昏,令人意志力薄弱又心神不安,总想急急地赶回家里又害怕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回.
　　到伊莲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尼桑穿过一个木栅栏做成的门,在一片空场上停下来.我抬头: “天, 伊莲,这真是一个农庄!”
　　周遭空旷,风声格外地大,除了眼前高处的一栋亮着灯的大房子,都是黑魆魆的, 依地势起伏,也看不出是农田还是牧场.远远的小山丘那边有从生的灌木和乔木.
　　房子的外墙是原木的,门前蔓生的藤葛爬得到处都是,想来盛夏一定是繁花似锦.从亮着灯的窗口可以看到底楼的厨房,大而温暖,有人影和食物的香味.我吸一口气,心想运气不坏,小时候心心念念想到格林童话里的小屋看一看,没想到26岁的时候居然实现了这个已经完全放弃的愿望.
　　伊莲的妈妈的确像童话里小屋的主人,圆圆红红的脸,胸前还挂一副小小的眼镜.她抱了抱我, 说: “真,你要多吃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热气腾腾的鱼,上面覆着厚厚一层奶油味的蘑菇酱,再加新鲜的土豆泥,和西兰花.我足足添了两次.我一直认为只要胃满足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甜点是家里手工做的蓝莓奶酪蛋糕,加上一大勺香草味的奶油和冰淇淩.我心里暗想:看来这一次没有来错,好歹招待了舌头和胃.
　　伊莲带我去我的房间.那是在房子的旧的部分,褪色的花鸟地毯,依稀还看得出原先浓艳的颜色.家具都是老式的桃心木,在灯下泛着光.房间里细心地放了很多手工绣的靠垫,小瓷器盒子什么的.梳妆台上一个陶土花瓶里插了一大把黄色的牛眼雏菊.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伊莲和我聊天到很晚才回自己的房间.我一大早就醒来,拉开窗帘,正如我所料,外面是一大片草场,随着地势起伏.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地平线那一头走过来,是伊莲的两个妹妹牵着两匹马回来. 伊莲真走运,集中了家族里的所有优点,不像两个小女孩,一个继承了妈妈的圆身材,一个有着爸爸的招牌火红姜色头发.
　　正想着,又有一只皮球从草场那头升起来,落下来的时候刚好在一个人的手里. 那个身形长手长脚,一下子追上了前面的两个人.小女孩惊呼着去闪那只脏乎乎的皮球.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居然忍不住笑了.
　　高高的特里斯跑近房子,抬头看看,向我挥挥手,示意我下去一起玩.
　　我飞快地套上我的靴子,正要下楼去,转念一想,大呼糟糕, 回头就去敲伊莲的房门.
　　伊莲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的.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在厨房门口探了探脑袋, 伊莲把煎锅交给妈妈,走出来: “真,昨晚睡得好吗?”
　　“好极了,” 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 “我说你那个小朋友表弟,他不是和你们一起过圣诞吧?”
　　“是啊,叔叔阿姨去西班牙度假了,特里斯就来和我们一起过节.”
　　“糟了糟了,我少准备了一份礼物,这可怎么好?”
　　伊莲笑: “没有关系的,是我忘了告诉你嘛,而且他又是小孩子,没有关系的.”
　　我抓抓脑袋,心里总不太踏实
　　到了晚上,享用完圣诞大餐,我们坐在宽大温暖的起居室里,壁炉里霹霹叭叭燃着的是真正的木柴.屋角有一棵高及屋顶的圣诞树,下面堆满了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礼物.最小的桃丽忙着跑来跑去,把写着名字的礼物放在各人脚下.等所有的礼物都分完了,大家这才一起开始拆.一阵沙沙的拆纸声后,就是此起彼伏的 “谢谢”.
　　我收到的所有礼物里最爱的是伊莲送的一只大球茎.等它长出来会是一棵半米来高的百合科植物,鲜红鲜红的,俗名叫做 “红狮”.
　　我捧着球茎,想了一想,决定一回去就乘月黑风高到宿舍楼下的湖边去偷一花盆的泥.
　　“真!”果真是做贼心虚,这一声吓得我在沙发里跳了一下, “谢谢你的礼物.” 是坐在我对面的特里斯.
　　我客气地笑.
　　那是一个我自己用的钥匙链.一大串手工缠出来的小辣椒小粽子什么的,大红大绿,俗不可耐,可我就是无可救药地喜欢那个热闹.早上的时候我把它拆下来,用花纸包好.这实在是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的礼物了.心里有些不舍得,可是谁让我咬咬牙要做一个好客人呢.
　　接下来是圣诞节的传统节目,一家老小一起做游戏.临近午夜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一阵倦意涌上来.看着眼前戴着花花绿绿纸帽子又长得或多或少有些相似的一家人,我觉得有一点点累,好像笑不动了一样.我伸手提一提嘴角.
　　哪知这一幕刚好落进对面的小朋友眼里,他笑,伸过头来说: “真,阁楼上有一张乒乓球桌,我们去打球?”
　　我指指脚上的长靴,不做声.
　　他抓了抓头,又说: “我们去NIGHT CLUB玩?”
　　我暗暗好笑, 我这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居然还有小朋友请我去我多少年都没有去的地方了.我坐坐正,说: “特里斯,如果我是十八岁,我一定会开心得疯掉,然后换上我最好的裙子和你出去.可惜我不是,对不起.”
　　还来不及看小朋友的脸色,伊莲从一堆图画卡片中抬起头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
　　小朋友急急说明: “真告诉我所有的中国女生都会打乒乓球.”
　　我但笑,也不接口.
　　年轻的小孩子们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于他们所不了解不熟悉的新鲜东西都是一样的好奇, 等到他们靠得近了,知道得多了,他们的注意力又会被另一些东西吸引过去.就是这样子了.在我们足够年轻的时候,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可以花费在这样或那样的尝试和猎奇上.但,不是现在.
　　我很高兴自己已经经历过了足以让我满足的尝试和猎奇,所以现在,我没有必要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了.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去了解和接近每一样新鲜的东西.其实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第二天是BOXING DAY. 吃过早饭,天又开始下雨, 伊莲的父母早早就带着两个小女孩开车出门大采购去了.伊莲和我在这一点上倒是看法一致,我们绝对不相信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 等着我们去穿的衣服会找上我们.是,我们都相信衣服和人之间也是要讲缘分的,永远要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上对的衣服,这就是我的原则.
　　我们两个闲闲地坐着, 手里握一杯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时间就像窗玻璃上的雨,无声无息地滑过去.直到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
　　我们抬头,居然是小朋友,头发湿湿的刚洗完的样子,白衬衣,黑长裤. 伊莲皱了皱眉: “今天餐馆也要你去上班?”
　　小朋友笑: “是,今天我还要做两班,午餐和下午茶.” 他走近前来,右手拿起茶壶,左手背在背后,躬身给我们两个斟上茶,姿势优雅温文,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我心里忽然紧了一紧, 没来由地有一些毫无关联的往事浮上心间,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上一软.
　　我警惕起来: 黎启真,你今天眼里看到的云淡风清是你苦苦修炼那么久才得来的,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打回原形,风云变色,天翻地覆.罢罢罢,这又是何苦来.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的呢? 我低头啜一口茶,心头旋即静下来.
　　那姐弟两丝毫没有察觉这异样的一瞬. 伊莲转头向窗外: “雨停了.真,你不是一直说想到农场里走一走吗?现在的空气最好了.”
　　“好.”
　　特里斯看看我们: “我还有一个小时再出发,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我起身披上我的黑色镶毛边长大衣. 伊莲骇笑: “小姐,穿这个去散步?” 她一边摇头一边递给我一双半旧的灰绿长统胶靴, “回头你要不幸扭了脚只好让特里斯背你回来了.”
　　屋外是阴霾灰黯的英国天气,云低低地悬着,随时要滴下雨来的样子.灰紫色的天幕下面是绵延起伏的草场和农田,蓄饱了水的绿色却是鲜明无比,翠色欲滴.
　　我们推开木栅栏,一口气走到小山丘的最高处,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水沟和一带林木,黑色的枝桠繁繁密密,让我想起了初中时临摹过的一幅吴冠中的画,我用炭笔一笔笔不厌其烦地勾勒出层层叠叠看不尽看不透的一棵树.还记得这幅画得了一个5+,老师还把画纸角上的签名折去,给全班同学分析说画这幅画的孩子心思细密,但敏感骄傲.我想他是说对了的.
　　风大声地在耳边呜咽着,我把围巾系紧,觉得自己不是不像简奥斯丁小说里的人物的.
　　迎着风来的方向,渐渐地我有些睁不开眼.在这个古老沉郁的国度,我不知道我还在等些什么.也许,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转回身,伊莲在和他们家那只巨大而又害羞的牧羊犬嬉戏追逐,特里斯拿着昨晚刚从圣诞树下找到的数码摄像机拍来拍去.他们的旧外套上溅满了泥点,胶靴踏在草上又是一片水花,笑却笑得天真灿烂.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不是吗?
　　我向他们走过去,一不小心,手在一棵高高的植物上划了一下,手指一下子就火辣辣地胀痛起来.我看看手,不红又不肿,只是痛.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愣愣地站住.特里斯看见,跑过来: “真,你不知道,这里的好些野生植物都是有毒的,被划一下不破也不流血,只是要疼好一阵子.等一下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自己好了,相信我.”
　　是,我怎么就忘了到哪里都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呢!在人不留心的时候扎伤了你,却看不出流血摸不到伤口,只是那毒,一样不依不饶地让人钻心地痛.等到痛到几近麻木的时候,身体也就适应了毒溶解了毒,痛才过去了.
　　“我没事.” 我把手指拿出来看一看.
　　小朋友笑: “下面那里还有好多兔子洞,运气好你还能看到狐狸.你们再走走,我要走了.”
　　我挥挥手,看着这个高高的孩子一路跑下去,晃啊晃的,慢慢融进了眼前的这幅水彩画里.
　　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很高兴在这里过了一个那么好的圣诞节,谢谢大家.
　　伊莲的爸爸妈妈很不舍的样子,告诉我有空就和伊莲一起回家,就把他们的家当作我在英国的家好了.伊莲搂着我,两个小妹妹在桌子的另一头吃吃地笑.小朋友特里斯低着头忙着收集桌布上撒的无数颗银光闪闪的小星星.
　　过一会儿,小小的林茜大声怪叫起来: “特里斯坦!”
　　大家扭头去看,只见小女孩一头红色的卷发上闪啊闪的,都是那些银色的星星.她涨红了脸,使劲地伸手去拍掉星星. 小朋友坐在椅子里摇来摇去,得意得不得了.
　　伊莲狠狠地拍一下他的脑袋: “喂,我说你已经21岁了,就不能少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吗?”
　　小朋友一下子有点丧气的样子,闷闷地拈起星星放在掌心里,又用眼角瞄一下我和伊莲.
　　我笑, 21岁可还不只是个大孩子吗?
　　我转一下身,看见那棵圣诞树,彩灯闪了又闪.我忽然想起自己21岁的那个圣诞节.就在我那么美丽的那个夜晚,那个男生说我们不再在一起了.21岁的我没有哭,只是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望向夜空里,好像望进我漆黑的心底深处.圣诞树向我眨了眨眼.我徒劳地想分辨出不停闪烁变幻的颜色:红,黄,蓝,绿,紫……是心伤使我盲了.那时候觉得没有了他,五色纷呈的世界都与我再无关联了,甚或至四季更替,花开花谢……26岁的今天,我知道,原来,最最残酷的不是分与离,而是遗忘.
　　那天晚上,我和伊莲坐在窗台上又聊到很晚很晚.我们开了一小瓶波特红酒,慢慢慢慢地喝.
　　在我准备上楼睡觉的时候,经过小起居室,看见电视上正在放着木乃伊归来.
　　是红酒让我开口说话: “这不是一部太好的电影.”
　　沙发里的人回过头来,眼睛亮了亮: “你看过?”
　　我摇头: “没有看全,我受不了恶心的东西.这已经超出我能忍受的范围了.看电视如果不能让眼睛得到享受,还有什么意思?”
　　小朋友只是好脾气地笑: “要不要一起看?刚开始.”
　　“不了,我要睡觉了.晚安!”
　　凌晨时分我翻一个身,忽然觉得口渴.一时找不到拖鞋,就摸下楼去找水喝.
　　经过小起居室,看见电视屏幕闪了又闪.
　　听见脚步声,沙发上一个灰色的人形蠕动了一下.天,他居然还在这里……团得稀皱的旧T恤,破了洞的运动裤.
　　我开口: “你难道一晚上都没有动没有离开这里?”
　　他笑: “我有给自己倒过喝的,4次……不是,是5次.”在黑暗中,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把枕在脑袋下面的胳膊抽出来,人却横着没有动,他看看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摇了摇头.
　　他静静地转过头,看着电视.那里,演的早已不是昨晚的木乃伊了……等一下,那是……我!
　　是我白天穿着大旧胶靴走在牧场上,溅得大衣下摆泥迹斑斑.风把围巾下的卷发裹得四处飞扬.上面是铅灰的广袤天空,下面是翠色欲滴的大片草场,中间就是我和我的黑色大衣,黑色卷发……片段一下子就结束了他按下回放键,一遍又一遍,我和我的黑色笑容……
　　我仍然站在原地,只觉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却又有一股寒意从赤着的脚直冲上心脏,好像一个被魇住的人,努力想从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却又找不到出路.
　　他专注地望着屏幕,一点荧光映在他的脸上,闪烁不定.他稚气的脸,线条紧绷的手臂……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触了触他的面颊……
　　楼下传来脚步声,我一下子惊觉,才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说,是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生命本来就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只是, 黎启真的生命里已经不可能也不允许有任何意外的发生了.
　　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想回家.
　　然后我又笑,自己想回什么家呢?是在小镇上的学校宿舍?还是远在千山之外的那个家?
　　第二天早晨,我和伊莲一家道别.每个人都抱了抱我,又在两边脸颊作势亲了亲.
　　小朋友的体温像是比别人的高,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真,三月份,三月份我会请你去看我的比赛.”
　　我说好.
　　我就离开了.
　　我说过自己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有人问后来的事,我总是说不上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结局,怎么样才能算结局.只是后来, 我没有再去过那样美丽的牧场,也没有再见过特里斯.
　　一直到夏天来的时候,我都没有接到他邀请我去看比赛的电话.
　　写论文的日子里,有一天傍晚时分, 伊莲来找我,把我从电脑前硬生生拉了出去.
　　我们坐在湖心的一个人工小岛上.英国的夏季是我苦苦捱过整个冬天的理由.每一件东西都在夕阳下闪光,空气里漾着干燥的草香.
　　伊莲看着我手里的燃着的烟: “真,我决定了,毕业以后去米兰的那家小美术馆做助理.”
　　“那多好.你和戴夫会结婚吧?”
　　“我想是的.”
　　“恭喜你,我祝你快乐!我会去米兰的.”
　　“谢谢你……可是,真,为什么你不快乐呢?”
　　我笑,如果我知道原因的话,我就可以变得快乐了,是不是? 我老实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
　　伊莲歪着头想一想: “前一阵子碰到特里斯的时候,他倒也说起你,他说你是太聪明所以才不快乐.我说他小孩子怎么懂呢!”
　　“伊莲,也许他是对的,小孩子也是会长大的.”
　　“可不是,他还有了一个女朋友呢. 三月份他比赛前训练的时候手骨折了,叔叔婶婶急着去看他,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照顾他了.”
　　我抬头眯着眼睛去看那一轮落日,那一天的夕阳真是金色的.
　　再后来,我毕了业,搬去了伦敦,在市中心租了一套贵得吓人的小公寓.每天在地铁里来来回回,穿BURBERRY的大衣,吃BURGER KING的汉堡, 白天泡在博物馆和美术馆, 周末去戏院看音乐剧.
　　不知不觉间,冬天又来了.
　　一天,我去超市买菜,一进门就是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很眼熟,让我出了一小会的神.
　　我要去拿推车,刚好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英国男生来还推车: “你需要吗?”
　　我点头,掏出一镑钱的硬币.
　　小朋友揉揉鼻子: “这是特别的推车,两镑钱.”
　　我应了一声,又去掏口袋.
　　这下小朋友的脸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笑笑,接过推车说谢谢.
　　小朋友却追上来: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抬头看看他,年轻的小孩子原来真的都是一样的: “对不起,不可以.”
　　那一天晚上,我忽然醒来, 迷迷糊糊看见窗外透进来蒙蒙的光.恍惚之间我努力地想:自己这是在哪里?大学里简陋狭逼的宿舍,家里磊满了书的房间,谁家的客房,哪里的酒店……一时间,记忆纷至沓来,从每一个我从不曾理会的角落.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原来我身边从来就没有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比什么都清楚地知道: 那一些,那一些仅存的回忆,不过都是眩惑罢了.我的假期结束了,我该回去了.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不知已经多久没有拨过的号码,奇怪的是我却稔熟地好像昨天才拨过那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沉稳镇定: “喂?”
　　忽然之间,我觉得有像眼泪的东西流下来: “是我,我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