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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4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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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人影蜷在通铺角落。
阿改眼里闪着凶光,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面色沉郁的兰京,“固成哥!那姓高的逼着陛下立了太子,这就是明晃晃要改天换日!等他屁股挪进皇宫里头,禁卫里三层外三层,咱们再想近他的身,比登天还难!到时候,咱就只有受窝囊气的份了!”
兰京没应声,耳朵却猛地动了一下,倏然抬眼,目光投向木门。
他朝几人打个噤声手势,轻捷得起身,像一头黑豹般悄无声息滑到门边。静默一瞬,猛地拉开门闩,大手如铁钳般探出,将一个正欲溜走的身影揪了进来。
“哎哟!”那人踉跄跌入,是个面容憨厚的膳奴,手里还拎着个粗陶壶,正是阿禛。他结结巴巴道,“兰、兰京哥!俺……俺是来给你送酒的!上回你教俺做那道南方醋鱼,俺心里念着好……”
兰京不理会他哆嗦的解释,反手关上门,将他抵在墙边,目光如刀,“鬼鬼祟祟!听见什么了?!”
阿改起身凑上前,瘦长的脸上挤出个阴恻恻的笑,“固成哥,甭问了。听见没听见,都由不得他走了。”他转向面色如土的阿禛,“阿禛,咱们兄弟要干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你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咱们一起干!要么……” 他没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一抹。
阿禛看看默认的兰京,又看看阿改和其他三人眼中豁出去的凶光,知道此刻不答应,立时便是血溅当场。他喉咙干涩,咽了口唾沫,戳出去般一点头,“中……中!俺跟哥几个……一起干!”
外头传来监厨苍头薛丰洛粗野的吼骂,“一群杀才!什么时辰了?!还不滚出来生火做饭!误了贵人膳食,仔细你们的皮!”
阿改眼中厉色一闪,压低声音快速道:“午膳后!高澄那厮惯常要小憩片刻,正是动手的时机!”
“等等,”阿禛慌忙举起手里的酒壶,“哥几个……壮、壮壮胆子!”他拔开塞子,一股劣质酒气散出,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旁边的人。
几个人都被即将到来的行动激得心神不宁,正需壮胆,轮流接过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众人胡乱抹了嘴,匆忙出门,散去各自灶台。
庖厨里顿时叮当乱响,烟火升腾。兰京沉默地处理着几把鲜嫩莼菜,准备做一道莼羹,旁边的阿禛,搅着一锅渐渐粘稠的米糊,低声问,“固成哥……南边不都乱了么……真就……真就非走这条绝路不可了?”
兰京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着陶罐里青翠欲滴、在水中缓缓舒展的莼菜叶片,那柔嫩的绿色,仿佛江南水乡漾开的涟漪。他想起建康,想起妻儿,想起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光线透过高窗,将堂内弥漫的尘埃照得粒粒分明。
长案两侧,陈元康、杨愔、崔季舒、李丞依次正襟危坐,高澄指尖闲闲点着砚角,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身侧的陈扶身上。
“稚驹,拟定新朝百官,以他几人协理,可算得宜?”
陈扶看向父亲陈元康,“阿耶任大行台郎,兼中军将军,又兼领过尚书右丞,可为相国详核百官文武才具、宿愆旧过、门户渊源,明辨职任适配之宜。”
陈元康不自觉挺直了背脊。
“杨侍中升任门下侍中已有月余,”略一停顿,“又久在三省,参与官吏铨选考课,想必对官员资序谙熟于心。必可依近期‘所察所核’,为新朝剔选忠谨可靠之人。”
杨愔含笑微微颔首。
“崔侍郎职在禁内,承宣诏命,沟通内外,察知诸员与宫中关系亲疏,必可确保最终议定之名录,得以顺畅颁行,无有阻滞。”
崔季舒拱手称是。
她目光转向李丞,浅笑道:“中书令久掌奏章文书,又做过秘书丞,可将议定之百官名录、职司权责当堂记录整理,转为正式典章制诰,给相国过目。”
“丞必详记之。”
最后,她看回高澄,“堂内四公,已分涉人事考铨、诏令宣达、文书典制、军事协理、财政勾检等要害环节,构筑新朝纲维,足矣。”
一番剖析,将参会四人之权能、在今日会议中能发挥的具体作用讲得明明白白。
高澄朗笑道,“再加稚驹在侧优化权衡,防患未然,孤还有何愁?”
堂内众人皆附和赞之。
议政遂始,李丞执笔记录。每一项任命,都牵扯着各方势力与未来格局,讨论时而激烈,时而陷入沉思。
日影在青砖地上缓缓移动,不觉已近午时。
高澄揉了揉眉心,正欲喝口茶润嗓,却瞥见陈扶目光再次投向门口方向,笑问:“稚驹可是腹中擂鼓了?”
陈扶倏然回神,忙道:“稚驹失仪。”
“饿了何错之有?”高澄抚抚她脸颊,叫来刘桃枝,令早些传膳。
不多时,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帘栊挑起,膳奴兰京低垂着头,与阿禛捧着食盒入内。
陈扶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兰京。
七月底高澄上表请立太子那日,她暗中布置了一切,结果却风平浪静。此后便日日提心吊胆,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来的风暴,今日朝会,孝静帝正式下诏立皇子元长仁为太子,她本就紧绷的心弦,更紧了。
眼前之人布菜、摆放、退后,动作稳当,看起来是那么‘正常’。
念头刚起,兰京忽转向主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咚”地一声闷响。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
兰京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干裂,“奴恳求相国开恩……念在奴伺候多年的份上……放奴归返故土……看看家人可还安好……”
陈扶眼风疾速扫向垂手侍立的阿禛,阿禛极快、极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高澄脸上闲适笑意褪去,眸色转寒,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跪伏在地的兰京,
“再敢提一次,孤便杀了你。”
数息静默后,兰京默默起身,垂着眼,倒退着,一步步挪出了东柏堂内厅。
看着那消失在门帘后的身影,高澄忽觉一阵莫名慌躁,他收回目光,转向案前几位,
“昨夜孤梦到此奴持利刃,向孤扑来。”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此等梦兆,不详。此奴留不得了,宜速杀之。”
膳奴后舍,几人的脸色开始不对劲。
先是一人捂着肚子闷哼,紧接像是传染般,此起彼伏的呻吟响起,肠胃翻绞的剧痛让几人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一汉子蜷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定是那狗娘养的薛丰洛,又拿隔夜馊饭糊弄……”
阿改捂着肚子,眼神锐利地扫向刚进门的阿禛,阿禛虚脱地靠在墙边,一脸痛苦地滑坐到地上,嘴唇都在哆嗦,不似作伪。那股疑心勉强压了下去,啐了一口,“晦气!”
门被推开,兰京回来了。
他一头细汗,却仍挺着腰背,进来后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角落,拿起那把早就磨得雪亮的剔骨短刀,用一块粗布擦了擦,将刀平贴在一个空置的大漆盘上,单手稳稳托住盘底,拿过一盘子盖上,抓了几块已经冷硬的点心,胡乱扔进盘子里。做完这一切,他端起漆盘,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阿改会意,咬牙低吼一声:“动手!”
刚还佝偻的几人,眉目一拧,纷纷直起身子,抽出藏在铺板下的斧头、菜刀,紧随兰京身后,涌出房门。
迎面正撞上监厨薛丰洛。
“一群作死的……”话骂到一半,猛地看清了几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凶器和脸上那亡命之徒的狰狞杀气,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喉咙里,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一扭,往后院深处逃去。
兰京目不斜视,一路穿过后院、月门、回廊、走至前庭,脚步越来越快。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横在外间,刘桃枝抱着双臂,一双细眼眯着,像在打盹。
“缠住他!”兰京低低一声,脚下不停,继续向内堂冲。两名手持利斧的汉子红着眼扑向刘桃枝。刘桃枝猛地睁眼,本能一避,刀风闪过门面,他大喝一声,拔出腰刀,金铁交击瞬间,三人战作一团。
阿改和另一人趁隙冲过三人,煞气腾腾,直扑内堂那扇虚掩的门。
阿禛落在最后,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制的短哨,转头朝着前门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将哨子塞进嘴里——
“哔——!哔哔——!”
陈扶牙关紧咬,背脊绷得笔直,手指死死按在腰间革带暗扣的位置,掌心一片冰凉湿滑。
高澄见她一口吃食未动,笑问:“怎么不用?可是不合口味?”
“砰!!”
内堂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兰京冲入,双目赤红,死死盯住高澄。
高澄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放肆!孤——”
“高澄!!”兰京抽出盘子下寒光刺眼的剔骨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今必杀汝!!!”
就在兰京掷出托盘、抽刀怒吼的同一刹那,陈扶一直按在腰间的手指闪电般弹开暗扣,一道柔韧银光自革带激射而出,软剑在她手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削向兰京持刀的右手!
“噗嗤!”
血光迸现!兰京手腕传来剧痛,厨刀险些脱手。
陈扶转腕一抖,借着那一削之力,软剑转瞬抹向兰京的咽喉,划过脖颈,带出一蓬血雨。
“呃啊——!”兰京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濒死的野兽,挥舞着厨刀,疯魔般朝高澄舍身扑去!
陈扶心一凉,她低估了!
她低估了人在亡命一搏时爆发出的可怕力量与疯狂!她的先手,竟无法阻止?!
与此同时,阿改和另一人已扑向席间。
“啊——!!”杨愔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手中银箸,连滚带爬地绕过案几,头也不回地朝侧门逃去!
崔季舒慢了半拍,尖叫一声,连官帽都顾不上,跟着杨愔冲出堂外,逃向院子。
“相国小心!!”陈元康目眦欲裂,猛地从席上跃起,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高澄与兰京之间。
李丞眼见逆贼挥斧向高澄砍去,抄起大案上沉重的青石砚台,奋力砸向对方面门!又抓起铜香炉格挡。但他一文弱书生,哪里是亡命屠夫的对手?几下便被斧风扫中,肩头顿时鲜血淋漓。
外间,刘桃枝独战两人,虽勇猛无比,顷刻间已让一人失去战力,但另一人悍不畏死,以伤换伤,一斧头劈在他肩胛,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堂内,陈扶应机之气狂涌,强撑意志挥剑割去,勉强缠住阿改。
“相国!快!钻到榻下去!!”陈元康嘶声大喊。
高澄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一时懵住,本能便要往榻下钻去,可刚低头,“嗤啦”一声,阿改斧刃掠过,陈扶左臂官袍碎裂,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高澄双目一红,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陈元康,冲了过去,赤手空拳就要去夺阿改的斧头。
兰京见高澄主动迎出,厨刀从陈元康处一转,朝他疯狂劈下!
“噗——”
连袖带肋衣袍破碎,高澄右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
千钧一发之际,阿禛冲了进来,尖叫一声,合身从后扑了上去,抱住兰京后腰将他带倒。
这阻延虽只一瞬,却已足够!
“保护相国!!!”
暴喝声如雷霆自门口炸响!
阿古率全副武装的亲卫急奔而来,刀光闪处,瞬间便将与刘桃枝缠斗的逆贼砍翻在地!
几乎同时,侧门“哗啦”破碎,京畿大都督高浚带着黑衣暗卫,如猎豹般矫健跃入堂内!
兰京等三人顷刻被控制,按倒在地。
陈扶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看到高浚冲入的刹那,“啪”地一声断了。支撑她的应激之气如潮水般褪去,剧痛、眩晕、恐惧同时袭来。
眼前一黑,手中软剑“叮啷”落地,身体软软倒下。
高澄踉跄着扑过去,伸出血流如注的手臂,堪堪将人接住。
廷尉。
浓重的血腥味凝滞在低矮的石室里,连火把的光都显得粘稠。
五个凶徒,当场被砍死一个,一个熬刑不过,昨夜断了气。
兰京动机清清楚楚,没什么可审的,已被关在牢中。其余两人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头颅低垂,身上已没有一块完好皮肉,伤口溃烂发黑,呼吸微弱,吊着一口气。
廷尉陆操亲自执刑。
高澄坐在离刑架不远的胡床上,眼下乌青,扎着白布的右臂,隐隐渗着血迹。
他缓缓起身,走到阿改面前,钳住他下巴迫其抬脸。
“何人指使你?”
阿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未能及远,落在自己破烂的衣襟上。他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你……待下如猪狗……我等……早就不想活了……拉你……垫背……”
说罢,他闭上眼,不再言语。
这个精瘦如猴的膳奴,承受着最残酷的刑罚,却始终咬紧牙关,只认刺杀,坚决不认有人指使,甚至试图咬舌自尽,幸好陆操早有防备,用铁钳卡住了其下颌,才留下一条命。
高澄松开手,掏出绢帕,慢慢擦拭,转身朝外走去。
“继续。别让他死了。”
走出阴森刑房,穿过曲折甬道,踏入廷尉府后院,他凭栏而立,望着院中一株叶子开始泛黄的老槐。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所有近日与兰京等人有过接触的可疑仆役、杂吏等,共计四十七人,已全部移交廷尉。”高浚顿了顿,声音压低,“督护唐邕已率甲士一千,攘袂扣刃,围了昭阳殿,内宫与外朝通道也已封锁。”
高澄“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栏杆粗糙的木纹。
“阿兄……阿俊斗胆一言,阿兄日后待奴仆下人……还是宽些吧。”
“孤自四岁起,蒙兄兄管教,棍棒加身,何止几百?!他们不过是挨了几杖,就要与孤同归于尽?”他摇摇头,“不可能,背后一定有人!”
“父子无隔夜之仇,下人却容易记仇啊!昔日高敖曹将军,动辄鞭挞下人,最后不就是被奴仆出卖了藏身之处,丧的命……”
高澄沉默良久,正欲开口,一相府家奴疾步寻来。
“相国,陈侍中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