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长明灯

1、情藏

　　蔓草青青，零露瀼瀼。枣柿已红霜未降，榆槐犹绿霜秋寒。

　　初秋时节，正当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身穿蓝衣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客栈不远处的凉亭里踱来踱去，不时发出一声叹息，身影甚是孤寂寥落，却没发现不远处一位红衣女子正飘然而至。

　　“哎呀！鬼呀！”正在沉浸于愁思之中的少年肩膀上突然被拍了一下，猛地转身掏出佛珠。

　　“呵，猴儿，这么大惊小怪，胆子可真......像个姑娘。”红衣女子掩嘴而笑。

　　看清来人，少年一脸愠怒：“哼，原来是女妖怪，半夜不睡觉，怎么偷偷跑出来吓人？！”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到底什么事让我们一向没心没肺的猴儿都睡不着觉？”红玉好整以暇，倚亭柱而立。

　　“谁没心没肺啦？我...我要操心的事儿可多了去！”兰生握拳大声抗议。

　　“哦，那让姐姐猜猜，是在想谁的事呢？小铃儿呢？还是百里公子的？”

　　“啊啊啊啊！不是！才不是木头脸的呢！我才没有想他！”兰生连连摆手，却满脸仓皇慌乱。

　　“有什么心事，可与姐姐说说，说不定能帮猴儿一把呢？”红玉收敛了之前的戏谑语气，温柔低缓的声音有着安定人心的效果。

　　“嗯，也没有什么——”兰生挠挠头，欲言又止。

　　“再过几日便是与欧阳少恭决战之时，虽然我们人多势众，而欧阳想必也部署周密，胜败犹未可知，此中惊险，难以预料。猴儿不妨在此之前了却自己心愿，适时一战也可心无旁骛，无论胜败也了无遗憾。”红玉字字在理，句句透心。

　　“我，我——就是担心，担心——”兰生目光闪烁不定。

　　“担心此战？还是担心某人？”红玉耐心追问。

　　“唉！”兰生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下定决心般说：“木头脸，木头脸经此一战就要魂飞魄散，我——我——，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见木头脸，我就......哎，也不是我一个人在担心啊！襄铃、酒鬼、还有风晴雪他们都......”说完脸上又是悲伤又是窘迫，只好低了头。

　　“猴儿原来是为此事”,红玉正色起来：“百里公子他...此行确实凶多吉少，只是，为了更多无辜的百姓生灵，不得不行此大义，着实令人感佩万千，好在公子心性坚毅平和，既然已成定势，我们自当全力支持，不能因个人私情而乱其心绪。”

　　“我知道，我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只是......红玉，你说为何同样是人，为何有人能一生喜乐顺利，有人历尽劫数困苦还不得...不得...我，要是我可以代替他，我......”兰生再也说不下去，语声哽咽，气息不稳。

　　“各人自有命数，天命自不可违，你看欧阳少恭，他又何尝不是历尽百世艰险，逆天之举后果即使仙人亦无法承受。猴儿，你如此在意，莫非已对百里公子...有意？”

　　兰生摇摇头：“我一个男人，怎会...怎会...我只是情不自禁想关心他罢了，大概是这一路同甘共苦，朝夕相伴是以有了些感情吧，我......我也不知道。”

　　“那猴儿之前是否对欧阳也有同样感情？”

　　“少恭他以前待我很好，我自然视他为兄长，”兰生说道这里不禁露出忿恨神色，“然而他竟然、竟然变成如此丧心病狂。可是木头脸，我从来也没想过他能像兄长那般照顾我，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开心地多过一天是一天，可是，老天连多几天的时间都不给他......我觉得伤心，又觉得不舍，还有恨，恨这阴差阳错，恨命运不公，恨我自己竟这么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木头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我明明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却又焦急万分——”

　　“猴儿，或是百里公子不死，你会怎样？”红玉严肃道。

　　兰生窦然抬头，认真答道：“若他不死，我定然再不像从前那样气他，定然会以朋友，不，以兄弟之谊待他，若是他愿意留在琴川，我带他去所有好吃好玩的地方游乐，我的大姐、三姐们也会待他很好，决不让他再过得如此艰辛困苦，让他以后快快活活的！”说道这里，兰生脸色复又黯然：“上次，还说让大家来琴川到我家做客......”

　　“那你有没有想过，风晴雪姑娘呢？要让她和百里少侠一起来么？”

　　“风晴雪......嗯......如果木头脸真的喜欢她，我就希望他们两个好好的...在一起......”兰生的脸埋地更低。

　　“呵，真是傻猴儿，自己的心意犹不自知，你明明倾慕百里少侠已久，却不敢往此处想，若是今日不让姐姐听你一言，你自己恐怕永远都不明白——”红玉徐徐道来，但在兰生耳中无疑是惊天霹雳。

　　“什么？！”兰生瞪大眼睛，“我，我没有，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明明是襄铃！”

　　“好，那我问你，为何喜欢襄铃？”

　　“自然是因为她活泼可爱，天真烂漫，是所有男人心中都会期待的女孩类型！”兰生不假思索，回答地理直气壮。

　　“那你觉得百里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木头脸......老是不说话，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平时冷冰冰的，问他什么都不爱理人，老是叫人着急，就只顾着他那只跋扈的肥鸟......哼，那只肥鸟有什么好的嘛，每天除了吃肉又不干活，木头脸还把它宝贝地跟个什么似的——”

　　红玉听着好笑，忙打断他：“那既然百里公子如此一无是处，猴儿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可，可是，他人还是不坏的，心地好，又仗义。”兰生挠挠头，想了又想：“还有......还有......”

　　“呵呵，傻猴儿，心地好仗义的人多了，怎地不见你如此上心？依我看，尹千殇为人也豪爽仗义，只不过贪杯中之物而已，怎没看见你——”

　　“哎呀！那个酒鬼怎么能和木头脸相提并论！”兰生气急。

　　“大家都在一起同生共死，何况尹千殇也早已表明态度，为何不能平心对待？”

　　“那，那......自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红玉微笑。

　　“呃......我，我也不知道！”兰生抱住头，“别问我啦！反正木头脸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呆猴儿，你可知，如何才是思慕之情？”红玉正色。

　　“嗯，知道！自是看见那个人就觉得开心快乐！想和她在一起！”

　　“你这傻子，真真不懂。思慕一个人，并不祈求和他在一起多欢喜，只希望自己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而已。不因为他有多少优点品德，而是一心一意地牵挂他，想让他远离忧思虑苦过得顺利平安，这样才会安心，否则便是无止境的担心煎熬，恨不得以身代之。猴儿，你仔细想想，这不正是你对百里公子的情谊吗？”

　　“不，我，我不是，不是......”兰生死命摇头，惊恐地睁大了眼，“我，这不可能！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这——”

　　“猴儿，真正的感情为何一定要被世俗拘泥？常人只道同种族的人和人可以结合，世间却有那么多人和妖、神和人、甚至人和物倾心相爱，惺惺相惜，难道这些存在的情爱就要被全盘否定一棒打死？莫说男人和男人，就算女子和女子，忘年之交、梅妻鹤子不是也曾被文人墨客称道，若是真心，又何必在乎对方身份？”

　　“这，这——”兰生被红玉这番直指人心的言论震地说不出话来，只觉脑中一片纷乱，千思万绪，不知从何缕起。是，要说天道伦常，襄铃不就是只狐妖吗，虽然起先自己被吓了一跳，可后来也并不曾真正在意此事，可现在却......兰生以手扶额，一想到自己和那木头脸，和那木头脸在一起，就胆颤心惊，张皇失措，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往那方向想。

　　“猴儿，不是姐姐逼你，只是三天之后我们就要与欧阳决一死战，你也知道百里屠苏煞气已然解封......若再不抓紧时间看清自己真心，恐会一生遗憾。若是想清楚了，就别再藏着掖着，不要害羞，与百里少侠表明心意，无论结果如何，也是了却自己心中一桩心事，何况也许会有你自己想象不到的结果。”

　　“说——说什么？！我，我，时间不早，先回去休息了。”兰生脸红到耳根，急忙扭头急匆匆地跑了。

　　红玉轻弹衣摆，笑而不语。

　　兰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躺在床上耳边清晰地回响着红玉那番叛逆之极的话，只觉耳边轰鸣阵阵，心跳如雷，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兰生打着哈欠顶着两只黑眼圈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梧桐树下伫然而立的百里屠苏。

　　被吓得精神一振，兰生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木头脸，你，这么早？！”

　　屠苏回头看他一眼，点点头，默然不语。

　　这一眼却瞟地兰生心中一凛，忙揪住衣摆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开口：“你这两天也不用太辛苦，没事就好好休息，反正三天后一场恶战，现在要先养精蓄锐，呵呵，那个，保持充足的体力才好——”

　　“无妨。”屠苏摇摇头，“以后休息的时间有的是，现在只想把该做的事做完，该想的事想明白。”

　　兰生一听这调调就心里难受地要命：“木头脸！你！你别老说这种像要交代后事的话好不好？！”一生起气就口不择言，等反应过来又是着急又是后悔，“对不起，我不是在咒你，我，我只是，只是——”

　　“我明白。”屠苏打断他，“大家对我的好意，心领了。”

　　兰生怔怔地看着对方，一口气憋在胸里又闷又痛，可是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走吧，大家还等着我们用早膳。”屠苏说完便先行一步，兰生顾不得自己心绪忙急急跟上。

　　“猴儿，怎么这么晚？是不是想了一夜？”刚进屋，便见红玉一脸戏谑打趣他。

　　“我才没有！”兰生狠狠瞪他，却耳朵根都红了。

　　“嘻嘻，呆瓜一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襄铃拈着辫梢，嗓音清脆。

　　“小兄弟，年纪轻轻落下这失眠的毛病可不好！你学学我，睡不着喝点酒，立马入梦会周公！”尹千殇拍拍他的肩膀。

　　“切！我才不学你这酒鬼！”兰生走到一边坐下。

　　“你脸色苍白，眼窝发青，还是快点吃饭恢复点精神好。”风晴雪体贴地关心道。

　　不过还没等兰生生出感激之心，单纯的女孩又补充了一句：“呵呵，这个样子，怕是连鬼见了都要害怕哩！”

　　兰生无语，只得摇摇头，抓起只馒头大口往嘴里塞，差点没被噎着。

　　饭毕，两个女孩儿结伴去看杂耍，尹千殇拎着只酒瓶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百里公子，我和襄铃在城里最有名的酒楼醉江月给大家晚上订了桌席，后日便是至关重要的生死一战，权当作预祝决战胜利，提前为大家接风了，请酉时三刻一定按时到席，刚才你们不在，我已告与了其他人知晓。”红玉收敛神情，郑重道来。

　　“多谢红玉费心，我一定记得。”屠苏抱拳点头。

　　“哈，是红玉大姐请客吗？呵呵，本少爷这么久风餐露宿的，今天一定要吃饱喝足了，把以前的份都补回来！”兰生一脸兴奋地摩拳擦掌。

　　“呵呵，猴儿别先急着想吃喝，姐姐问你，昨日的事，可都想明白了？”红玉陡然转移话题。

　　“什、什么啊？！我——我——”兰生想被突然戳到了痛处一样跳起来转身要走，眼神慌乱地往屠苏身上一瞟。

　　“猴儿且慢，百里公子，我与这呆子有几句话要说。”红玉浅浅施礼。

　　“嗯，我正好有点事要办，先出去了。”屠苏大步走出房门。

　　“唉！”待屠苏走远，兰生无奈地往凳上重重坐下，“我哪知道怎么办嘛！”

　　“猴儿既然心下困惑，不如跟姐姐细细说明，也好叫我给你拿个主意。”

　　两人进了里屋，商议良久，反复谋划讨论，也不用午膳，其间不断跺脚惊呼、大声争吵之事自不消提。直至日头西斜方才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前者满脸通红却露出壮士断腕般决然神色，后者面容端肃，却浮现淡淡慰藉期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