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七、八 ...

  •   (七)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对一个人的喜欢便会达到极致。对于我这样一个木讷的人来说,这个时机显得尤为重要,若是错失了,可能终生都没可能再发现自己原是心有所属的。
      不知幸是不幸,我抓住了这个时机。

      建安十年六月,长兄病逝,我向司空大人辞行奔丧之际,子桓提出他愿陪同前往,以护我周全,司空大人似乎也觉着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并未提出异议,我再三婉言谢绝,终于子桓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合适,于是作罢。
      上马车的时候,不知怎的,心底冒出一个想法,这一路若有仲达相伴,也好谈天说地聊以解闷,我将这想法说与春华听,她灵秀的双眸眨巴眨巴,笑着道:“若他当真提出来,小姐肯让他跟着?”
      我摊了摊手,道:“司空府哪里肯放人?春华,司空府可是一口深潭,一旦陷进去,就只有终生劳碌命的份了。”
      “可若是司空大人允了呢?”
      “那便由他随着,不过多副碗筷罢了。”
      春华啧啧了好几声,眸光闪烁地打量着我,我知她心中的歪歪肠子,蹙眉瞪她,她原本嘻嘻哈哈的神色转瞬间敛了起来,凝住眉头,生生将原备着取笑我的话给咽了下去。
      我想,我记挂仲达,同吃酒时会忆起酒友,□□时便惦念牌友是一个道理,春华太年轻了,想法难免单纯而流于世俗,我实在懒得同她计较。不过话说回来,仲达倒是有段日子没来我这儿蹭茶喝了,兴许是找到了别的好去处罢。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故土时,我已有些体力不支,春华心细,同我细细梳洗打理了一番,我才去拜见了母亲。
      多年不见,母亲发间银丝愈密,眉间蹙痕愈甚,眼眸之中,似有粼粼波光在涌动,她用布满茧子的手轻抚上我的脸颊,颤声道:“宓儿,你又瘦了。”
      只一句,心中蓦地一阵痛,似乎再也抑制不住,我和母亲相拥失声。

      长兄丧事过后,我在家中又小住了一段日子。
      归期一日日迫近,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默契地避而不谈。那几日,我过得很开怀,我同春华一起踏过儿时走过的田埂,感受清风拂面的惬意;重访灵岩古寺,静静凝听住持谈经论道。
      无极县,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活得自我洒脱,不似袁府中常年的身负千钧,不似司空府中日夜的胆战心惊。
      可叹我属于这儿,却终不得停留。

      天意总是难以揣摩,七月十四那一日,黄河决堤,洪水宣泄千里仍不得缓势,无极县毗邻决裂的那道口子,只是转瞬之间,便化为泽国一片。我同母亲虽侥幸未给大水冲得离散,可洪涝一退,瘟疫便开始横行,乡里之间,避无可避,灾疫一起,迅速蔓延开去,不过几日,整座县城便再也找不出药材来。能走得差不多都走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老弱除了等死全无别的办法。
      大水一退,我吩咐春华出城求援,她却坚持要留下来伺候母亲,我知道,她想将生的机会留给我。春华整整小我七岁,彼时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断不可将她留下。大水退去,道路难行,早已难寻车驾,凭我二人之力,也决计带不走老母亲。我见她泪水涟涟,一狠心,怒道:“你想害死我和母亲么,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但春华着实是个执念深重的姑娘,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伸手来拉我的衣袖,我一皱眉,一咬牙,挥手一拂衣袖,将她放倒在地上。我想,若她再这么一根筋下去,我只能跪地求她了。好在她终于悟了,匍匐在地,向我和母亲磕了头,什么都没说便起身离开了。
      在旁的母亲咳得厉害,稍待平歇,便问我:“你如此信她?”
      我淡淡道:“如同相信我自己。”

      (八)
      我能猜到,春华会搬救兵回来,却不曾料想,她喊来的竟是仲达。

      自水患以来,方圆百里再寻不到干净的水源,我同母亲日日从井中提水,放着沉降整整一日,待泥沙略去些,才勉强入口。如此到了第五日,便再也支持不住,力乏得难以起身,眼见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心中的绝望愈发强烈。
      也恰在此时,春华赶了回来。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撒在人身上很是舒服,彼时我灵台已不大清明,反复提醒自己万不可睡去,可终究没能止住渴睡之意,若春华晚来几个时辰,我大约就此殒命。
      蒙眬中,我听到春华揪心的嘶喊:“小姐小姐!”还有一个暴怒的男声伴喝着:“甄宓,你给我醒过来。”我不知来者何人,也确然想探看一番,奈何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来人待我全不客气,按着我的肩膀,来了一通中气十足的摇晃,我终于一阵恶心,一侧身吐了一地,神智也稍稍回复,此刻望向来人,想说些什么,但干渴得发不出声来,只勉力提手指了指母亲的卧榻,又要不支倒下。仲达将我一扶,沉声道:“不会有事的,答应我,撑住别贪睡。”
      我点了点头,仲达微微一笑,打横将我抱起,走出破败不堪的宅院。彼时,午后的阳光绚烂刺目,我们一路向东而行,日光打在他身侧,周身浮现出一圈好看的光晕来,看得我有一刻的失神。
      他嘴角一弯,笑着:“看什么这般投入?”我不见得说出看你啊之类的豪言,只当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可眼神一时不知该投向何处,遂心虚地闭上了。
      这一路其实并不好走,大水退去后,街道上枯木横卧,大石阻隔,车马难行,然仲达走得很稳,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在他的怀中闭目凝神,感受得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不知怎的,我的心跳也跟着扑通扑通变得急促起来,脸也在不自觉间微微发烫。片刻后,他停下了,手拨开我额间的散发,抚上我的额头,我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半晌才听他叹道:“果然是染了风寒,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后来我才知道,仲达那时能来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先前我多日不见他,原是司空大人遣他到幽州一带巡查农事,为秋收之后的征粮早作筹备,同时也为来年的春耕做些谋划。我凝眉望他,自觉口气颇为惊异:“种地的事情你也懂?”
      “五谷尚算识得,春耕秋收的事也算略懂,幸而不辱使命。”
      我觉得这话虽说得谦虚,但见他一脸傲然,觉着区区小事诚然是难不倒他的。之后,黄河决堤,大水肆虐,司空大人见他离得不远,便一道诏令下来着他督理治水,而他在涿郡一带巡查时,恰遇上了狼狈一身的春华。
      此事之后,我愈发觉得司空府是个火坑,总理各项杂物,若非博览群书,决计不该跳进去自找罪受。

      死里逃生之后,我昏睡了几日,终于醒过来。
      那时,天刚蒙蒙亮,我从塌上起身,尚有些昏沉,环顾四周,烛火将烬,亮堂堂的室内,一眼就识出了不远处的仲达。但见他一身官服,坐于一张席子上,侧着脑袋倚在墙上小憩。我顿时来了兴致,提着烛台蹑手蹑脚地步过去,烛光掩映下,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尤甚,似乎这短暂的休息来得极为不易,大约治水之任着实沉重,我瞧见他鼻尖染有一抹灰却不曾留心擦去,遂一个好心俯下身去,想替他拭去,哪知手将将触上他的鼻翼,便见他蹙了蹙眉,吸了吸鼻子,我心下一慌,忙起身坐回塌上,还未将烛台安回原处,仲达便已醒来。
      我装出一副初醒时的迷蒙状,估摸着望向他的眼神也有几分呆滞,仲达很快来到我面前,一揖道:“昨日为治水之事忙得有些糊涂,探完小姐竟不慎在房中滞留,多有得罪,还望小姐海涵。”
      见他如斯客气,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一股气恼涌起,遂懒得搭理他。
      他一眼瞧出我的不悦,却是一脸不解地望向我:“当真恼了?”
      我将视线投向别处,仍旧一言不发。却听得室外传来叩门声,并伴着急切的唤声“大人大人”,我便随口道:“大人事忙,不必在此处久留了。”
      他笑着启了门,听了手下的汇报,待那人离去,他回首向我道:“那我先去了。”便要踏出门槛。
      我忍了忍,又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道:“把鼻子上的灰擦掉再去。”
      仲达从容一笑:“宓儿心细,我知晓了。”
      我对他虚心受教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待他出门,春华正巧端着粥进房来,将盘子放于桌上后,春华侍立于一侧,良久不语,我觉着不对劲,望向她,见她一脸隐忧,有些慌张道:“母亲如何了?”
      “夫人很好。”春华和声道,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司马大人方才……”又戛然而止。
      我给她搅得喝粥的心情都没了,皱眉道:“有话但说无妨。”
      “司马大人方才叫的,是小姐的闺名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