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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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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翌日清早,我在春华的推搡中醒了过来。
春华道:“公子,那人心地还不错,天没亮就打了水来,还捎上了几块糕饼。”我向周围一瞥,那人果然还在,春华确实是个聪慧的丫头,知道适时改口,这次出来因着怕世道太乱,我同春华都是一身清爽的男儿装扮。
那人见我醒来,也不说什么,起身径直向外走去,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我同春华稍稍收拾了一下,用过早餐,推开庙门,便见他大喇喇坐在田埂上,被他衔着狗尾巴草,正上下左右地乱晃悠。
我眉头跳了跳,心想莫不是我昨夜观错了人罢,看他如今这副形容,比之一无所有却心高气傲的乞儿,更像是给逐出家门的纨绔,但无论如何,受了照顾总是要谢上一谢的。
我走了过去,还未待我开口,他便道:“相逢即是有缘,不必客气。”这一下倒叫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见他回首一笑,又道,“在下河内人夏嘉,字仲达,公子如何称呼?”
“中山人甄俨。”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行走在外从来挂的都是哥哥的名号。
他的嘴角一弯,又笑着道:“中山无极?”
我不知他此问何意,却还是如实回答:“是。”
他的眼神中顿时涌起了几分敬慕之意,慨然道:“你有一个好妹妹,若非她执意放粮,我早饿死了。”他的笑容里暗含着几分狡黠,真诚却又是难以掩饰,着实叫人捉摸不透。我甚至觉得他已知我的真实身份,却还将揶揄我当做乐趣,但终究也寻不出丝毫的证据,只能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可叹她还未找到个好人家,日日在我耳畔唠唠叨叨。”好吧,我算是表达出哥哥的心声了。
之后我们又随便聊了聊,他觉着我有一个那么心忧天下的妹妹,我也必定日日挂怀苍生,并为之寝食难安,他这个想法着实叫我很无奈,但为了保住兄长的脸面,我也只得挑拣着我略略知晓的实事与他交流心得。
“天下间诸侯割据,并兴义兵,依贤弟看,哪个值得辅佐?”
我泰然对答:“冀州袁本初,荆州刘景升,兖州曹孟德可。”
“袁本初、刘景升皆是庸碌之主,外宽内忌,好谋无决,闻善而不能纳,有才而不能用,终究难成大事;而曹孟德身边又有那荀文若、郭奉孝,此刻前去必然雄图难展,何为?”
我的眉头不可自抑地跳了跳,完全闹不明白满腹才华之人为何要终日困顿于古庙之间,将自己搞得落魄不堪,稍稍平复好情绪,我只说了一个字:“等。”既然不甘于平凡,只能等一个最好的时机,可如斯蹉跎人生是否真正值得,若这个所谓的时机终究不能够到来,又该何以为继,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不过随口问问,想必心中早有了决定,才能够夜夜安然栖身于破庙之中。
他望着我,眼神空茫,像个走失的孩子般无助,使我顿生怜悯之心,我能够理解他渴望干一番事业的轰轰烈烈的决心,却终不能感同身受,在乱世之间,我所渴求的不过是一段平凡安稳的日子,平定天下的重任,终究不是一个女子所能扛起的。
不过一瞬,他像是回过神来,淡淡笑道:“今日受教了。”
我道了声客气,便欲起身离开了。他也不加挽留,只是轻轻道:“甄氏一门,果然不凡。”
那年秋天,家中来了不少求亲的人。母亲终把我许给了袁绍的次子——袁熙。
那段时间,书房中堆着不少的生辰八字,我闲来无事也会拾起几张赏玩一番,往往不住地边看边叹,大家从不曾识得彼此,只是因着门第对等,八字合拍便要就此绑定下半生,到底是对是错,不过我还是信得母亲和哥哥们的眼光的,毕竟就当下的情形而言,袁公子确然是最妥帖的选择了。
众多的八字之中,有一张我拿在手中,有些黏糊,一看背面沾了颗米粒,想是某位兄长为我筹谋得茶饭不思了。撇开米粒细细一看,不知缘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司马懿,字仲达,略略一想,无果,时而有哥哥唤我去帮忙,便也不再去追究这熟稔感究竟缘何而来。
几年后,再次遇见仲达,我才恍然。
周礼载,夏官为司马,而嘉者,懿也。
久别重逢,他依旧孑然一身,游历于天下,而我早已嫁做人妇,深锁于重楼。
(四)
建安五年,公公在官渡大败,大军伤亡惨重,只留得残部,一路奔走,月余,公公又下令诛杀了手下的谋士田丰,自此人心离散,众将叛逃,曹操乘胜追击,公公节节败退,在这一番颠沛流离的逃亡之中,显奕终离我而去。
邺城得到消息的时候,婆婆悲恸欲绝,几度昏厥,而我则显得很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了有这一劫,公公待人看似宽雅有度,实则内多忌害,既有这样的性格,今日的一切终不可避免。而此时,谁对谁错早已不再重要,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要靠我的肩膀来支撑这个家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倒下。
此后战事连连,婆婆终日枯坐于佛堂之中,焚香祷告,祈求一门平安。可战争的残酷,从不是一己之力所能改变,七年五月,公公病发,咳血身亡的噩耗还是传来了,紧跟着来的消息,是曹操大军已近,意图攻下邺城,彻底清剿袁家的势力,城中顿时大乱,有能力出城避难的纷纷奔逃,我前去佛堂的时候,婆婆正宁心坐于蒲团上,表情无悲无喜,让人看得心痛,我问了她的意思,她道:“我哪儿也不去,可宓儿你还是走吧,是我袁家亏欠了你太多,你年纪轻轻,莫陪着老婆子我丧了性命。”我轻轻叹了口气,道了声:“我知晓了。”便退了出去。
也就是那日下午,我同仲达重逢。
在我的印象中,有这样一个心怀高远的落魄汉,可那么多年过去,我哪还能记得他的名字。以至于这样一个峨冠博带的风流公子一下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心下诧异,书生遍访天下本无过错,可眼下到邺城一游,不是来寻死么。
他望向我,目光平静:“你定然早已不记得我了,不过不碍事,我是来寻你的。”
我听完他的话,立马抖了抖。显奕常年行军在外,导致这许多年来我不曾有机会听过什么肉麻话,故而抵抗力着实差了些,虽被他惊了一惊,我面上仍端着恭敬谦和的笑:“公子是?”
“河内司马懿。”他见我揣摩不定的眼光,又笑着道,“小姐可还记得有日借宿古庙?”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装傻充愣都断断不可能了,这有且仅有的一次野外露宿,致使我缠绵病榻月余,如何忘得?我斟酌着如何开口,如他所言,我完全记不得他姓甚名谁,而此刻问他功名求得如何了又着实不合适,遂僵着不言,由他继续。
他的笑容渐渐黯淡下去,终于敛住,目光直直地望向我,缓缓道:“小姐可后悔,当初选了袁熙?”我想我后不后悔应该不关你什么事情吧,遂以一种莫名的眼神回复他。他见我如此,眼底的阴冷愈甚,嘴角一勾却又笑了,“我司马氏乃河内望族,书香世家,虽比不得袁家谋伐天下,显赫一时,却足以保你一生安乐,可为何,你却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