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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廿八、廿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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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八)
建安十三年,发生了很多事,一些人为了利益携起手来,另一些人,同为利益,却撕破了面上的和气。
那年年初,公公被汉帝擢升为丞相,七月挥师南下,本欲一举夺下荆州,一并缴清刘备的势力,却不想刘备一路奔逃,竟与吴侯连成一线,共同抵抗。
赤壁一战,火光漫天,从此成了多少苟活者的梦魇。
那一年,相府中也不平静。
我只是记得,那一年开春,仲达病了,病得很重,连月都没上朝。而我在收拾旧物时,不经意发现了当年他送给我的匕首,觉着现下早不存在定情一说,信物也当早早归还才是。
同子桓成婚后,我很少见到仲达,有时只是远远一望,见他与同僚比肩而过,向我有礼地颔首一笑,仅止于礼数的笑。
刻意的疏远,对彼此都是好事,至少可以规避那些无谓的猜忌。
我唤来了春华,将物件交到她手中,嘱托她送还给仲达。
之后的事态,仿佛一下就失控。
那日午后,我一直没等到春华,心底隐有不安。我于廊下徘徊,却等来了仲达,他确然病得不轻,形容憔悴,面色惨然,他见我没有半句的客套,只是冷声问:“曹丕现在何处?”
我给他指了方向,他便径自向书房而去,没有半刻的迟疑,我愈加不安,遂一路跟去。
十步开外,我见仲达“啪啪”拍门,愤然开口:“曹丕,你给我出来。”
子桓应声开门,一脸不解地瞧着来人,仲达挥手一拳砸向他,离得太近,子桓躲闪不及,面上挨了一下,身子重重撞在门上。子桓忙拿手挡脸,大吼:“仲达你做什么!”
仲达冷声一笑,举手一抖,从袖子里滑出一块佩玉来,他漠然望着子桓,出声问:“你说你该不该死。”
片刻前愤愤然的子桓此时却是身形一僵,恍若被夺了魂魄一般,他去拉仲达的衣袂,后者一下甩开。子桓甚至不敢去看仲达,只是沉声劝他:“有事到房中再议。”
我到近前,眼见仲达一下迈过门槛,我却给子桓一拦,他将我拉到一边,随手找了个丫鬟便吩咐:“带夫人回房。”
那晚,子桓没有回来。春华却来叩门,灯火下,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流了不少泪。
她进屋第一句话很是没头没脑,她问我:“夫人,你瞧春华同晨间出去时有什么不同?”
我心说总不能道她哭过鼻子,遂摇了摇头,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记忆中,她从未放开大哭过。
春华笑笑,比了比自己的衣衫,是了,她先前着的是一件浅绿的曲裾衣,此刻身上的,却是水蓝的直裾。
我略略一惊,她却不以为意,抱着膝盖将身子蜷在席上,不住地微微颤抖,口吻仍是故作坚强:“春华原本很喜欢那套衣裳的,可杀了人染了一身的血渍,就再穿不得了。”
我闻言大惊,抖着嗓子:“什么杀人,怎么会杀人?”
春华视线转向我,目光茫然,声音却是坚定:“这些还是不知道的好,夫人只需记着,我这是别无选择。司马大人说要保我周全,可这乱世里,又有谁能真正安乐无忧。”
我去拉她,竭力平复情绪:“你在仲达府里杀了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我,目光平静得让人心疼,她弯了弯嘴角:“都会过去的,我偿了这条命便好。”
烛火燃了一晚,我只是静静守着春华,而她,再没说一句话。
翌日大早,房外传来一阵喧嚣,我撑起身子,拦了春华:“我去看看便好。”她并无气力反驳,我去开了房门,却是一愣。
清风中,仲达正悠悠摇着折扇,面上气色缓和了不少,见了是我,遥遥一揖,笑着问我:“春华可在夫人这儿?”
我警惕地瞧着他:“问这做什么?”
他继续摇着扇子:“哦,恐怕她往后不能常伴着你了。”
我心下一抖,刚要去辩驳,春华却走了出来,神色如常地开了口:“我会随着大人去。”不顾我的阻拦,踏下了石阶。仲达轻轻一叩,合了扇子,亦上前来,一把拉过春华,笑着问:“想清楚了么,你愿意入我司马家的门了?”
春华显然也是一愣,下意识回头看我一眼,又去望着仲达,迟疑着唤了一声:“大人……”
仲达却是笑意一敛,皱了眉头向她:“怎的这样说话,你不是真信了我父兄的话,以为自己只是个冲喜的吉祥物罢,”见春华被他的话一噎,他又叹了口气,很伤情地接口,“或是信了坊间的传言,认定我就是个短命鬼……”
春华抽了帕子去挡仲达的口,仲达见她着紧的模样,复又笑了,满是宠溺地瞧着春华:“你若是不忍,便是应了,往后可别怨我。”说罢携着春华来了我面前,与我道:“春华同我说过,她早年与父母离散,只得夫人一个亲人了,如今她出了阁,怕往后夫人想说个知心话,就要想着责怨我了。”
我看着仲达,只是问他:“你是真心想娶她么?”
仲达含笑对答:“自然,我不会拿这事说笑的。”
我瞥一眼院中的两大箱聘礼,试探道:“确然很有诚意,只是,春华虽不是出自大户人家,但总算与我姐妹一场,礼数上该有的半点少不得,大人也是清楚的。”
仲达了然一笑,与春华道:“果然,我还没把人娶进门,夫人便开始诸多刁难了。你快去端盘水果来,给她消消气。”
见着春华离开,他才低声:“你该清楚,这事半刻缓不得。”
我茫然看着他:“我该清楚什么,她道她杀了人要偿命,你是在救她么?”
他不语,任我掩不住情绪去推他:“你倒是说句话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旁人才能帮你啊。”
仲达闻言一哂:“这事真是让夫人担心了,其实说了倒也无妨。不过是臣下在自家宅院里闷得久了,见了来人一时情不自禁,而父兄恰又在此地,督促起了婚事。故而即刻便要把事给办了,至于那个爱窥人私隐的丫头,自然是留不得的。”说话间,他越靠越近,拾了扇子来挑我的发丝,轻慢一笑,“说来,同夫人急着与公子成亲是一个理,夫人又怎会体谅不了?”
我一把推开他,怒声:“你最好记得今日说下的话,好好待春华。”仿佛再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转身逃入房中,嘭地关了门。
倚着门背,我失力颓坐到地上,心下荒凉一片。
曾经,我那么在意他。可在他眼中,我不过一个笑话。
那一年,仲达同春华成亲,那一年,他们有了师儿。
(廿九)
大战前夕,公公点阅三军,着数子辰时初刻在校场候着,时辰过了,惟有子建一人未到。公公差人前去催促,竟发现子建醉倒在府中,不醒人事,公公登时大怒。没几日,便命子桓监国,镇守邺城,令君为佐,督理后方粮草供给。
那夜,子桓来叩门,很轻的两声,怕惊扰了旁人一般。
暮春时节,当夜色笼罩整座城,隐约可以听到一叠声的蛙鸣。辗转反侧之际,我起身开了门,见到两步之外的子桓,月影朦胧,他背向我正欲离开,浓重的酒气弥漫开来。
我犹疑地开口:“子桓,你怎么了?”
他回过身来,笑容有些模糊,他柔声问我:“宓儿,我把你吵醒了?”满是自责的意味。
我步过去拉他的手,凉得教人心惊,他的手瑟缩了一下,而后扣着我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我望着他:“你又要去何处?”
子桓蹙起眉来,看我的眼神有几分迷茫,沉声道:“来这儿的路上,我想你若是不在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害怕起来……”
我想他大约是醉了,念着明日还要早起,我便要搀他回房。他却有些不依不饶:“你是不信么,可我,却信了。”他摇头笑出了声,仰首望天,微微眯起了眼,“这月光瞧不真切,却也是好的,终归有人伴着,觉不出难受来。”
我有些担忧,去拨他脸颊上的散发,心觉不对又探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是染了风寒。我拽他回屋,他却还嘟囔着要赏月,我看那月光全隐在浓云后,只得哄他:“回去一样见得到。”
子桓凝眉来看我,眸光淡然,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想到什么,又道:“我总会陪着你的。倒是你这疑心的毛病时时发作,喝了酒就一副幽幽怨怨的小模样,教人气不打一处来。你同那些文人交游也罢了,只是别教坏了睿儿,让他小小年纪跟着你熏衣裳,平白惹一身妖气。”
子桓闻言一愣,片刻又笑了:“记下了。”
夜间我数度替换布巾,给他敷了一夜。翌日清早,子桓面上仍是一派惨淡,热度并未退去,漫在眼底的雾气却已消散无迹。他喝下半碗热粥,再没有胃口,他看着我,欣然一笑:“宓儿,还好有你。”
我过去替他整一整衣襟,嘱咐道:“去完校场早些回来。”
他笑着颔首,转而离去。
是夜却未归,我候了一夜,终抵不过困意。晨间惊起,心下一空,我来到窗畔,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池子,落花掉了一地,误入池中的,又随波寂寂起伏,转瞬即逝的美,却迷得人心神恍惚。
我失神地轻唤了一声“春华”,才恍然她早已不在我身边。
不知她现下过得可好,可还记得那年相伴共游古寺,一起踏过的那些青葱岁月,陌上花开花谢,模糊了流年。
那些再回不去的时光,蓦地忆起,勾出怀念的同时,教人生出一阵无力来。
这个时节,早间的风尚有几分凉意,拂面而过,清清冷冷。我回过神来,随手盘上发髻,便欲踏门而出,却意外撞见了郭嬛。
我似乎很久没见到她了,此时的郭嬛,比印象中的清瘦了几分。一身素衣之下,髻上的玉簪虽不事雕琢,却还是让人眼前一亮。她向我一揖,道:“夫人,公子昨夜喝了不少,倒在了书房里,下人们晨起收拾时才发现。”顿了一顿,她抬眼来瞧我,一双水眸却有一股道不明的阴冷,她问我,“你可知道,他染了风寒?却还放任他酗酒。”
我心头一紧,他,竟又去喝酒了。我慌乱地去抓郭嬛的手,道:“他在何处?快带我去。”
郭嬛见我如此,眉头轻蹙,却也没再说什么,将我带去见子桓的一路,只是沉默。
见到躺在榻上的子桓,我心下一凉,他整个失了人形,面上见不到一丝血色,连在梦中都皱着眉头,让人心疼。
我听到门在身后合上,屋里一下暗下来。我取下他额上的布巾,去一侧的盆里打湿了再拧干,重又敷上去。以手支颌在侧旁守着他,手指不住探过去,想着替他揉散眉弯,近在咫尺之间,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
岂知他还是醒了,很疲惫的样子,甚至无力抬眼。干涸的声音断续传来:“水……水……”我忙去寻了杯子,倒了水来,他声音嘶哑,然空荡荡的室内仍是听得分明,气若游丝的一声“嬛嬛”还是传入了耳底,我心中一片空白,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不觉手上失力,杯子脱手砸在了地上,那样的突兀,塌上的人蓦地惊起,撑着身子来看我。
我忙背身向他,蹲下身子收拾碎片,甚至怀着一份侥幸,昏暗的光线下,或许在他眼中,我不过一个毛手毛脚的丫鬟。慌乱之中,手被碎片割破,没忍住吸了一口凉气。
身后有声音传来:“宓儿,是你么?”
我不吭声,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而后,我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几步来到我身侧,扑地跪在地上,从身后一下抱住我。始料未及下,捏在指间的碎片蓦地扎入,疼得我身形一抖,双臂一挣竟挣脱了,我站起身来,并不去看他。身后是他身形不稳,重重倒在一侧的碰触声。
我勉力平复了情绪,才凉凉开口与他道:“现下你身子弱,我还是改日来看你,有些话待到那时再说罢。”
“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过一场风寒,我受得住。”语声倔强,却是强撑,我知道。我只当没听见,提步去开门,他却怒起几步追上,啪的拍上半开的房门,一线光亮屏去,屋内重又笼于沉沉暗色。
我被他的举动一惊,想来是避无可避,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执,倦意瞬息袭上心头。
我看着他,问:“前夜你去了何处?”他一手仍扣在门上,垂首,半晌不语。
我又道:“那日,你该是同子建把酒畅饮了罢,将他灌得不省人事,好误了隔日的时辰。本来大战将至,对你们都是难得的考验,可你明知自己染了寒热,为何还要这么做?子建是你的亲弟,你尚且如此,若你哪日上位,又会如何对待天下万民。”
子桓抬起头来,眸色混沌,他皱眉直视我,问:“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
我并无畏惧,与之对视,淡淡开口:“记得那日你说,很怕一个人对着明月,但你若是执意下去,只怕免不了这样的结局。”
他一闻此言,哂笑一声,脸凑近,冷冷出声:“你终于还是说了。宓儿,你很想逃开我,是么?”
“我只望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他移开步子,声色几近无望,“我却只望你站在我身侧,可一直以来你何曾有过?但凡有事,你总是寻我的错处,你到底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哪怕是一次。”
我被他的话说得直凉到心底,有些不该说的竟也脱口而出:“哦,你其实很中意郭嬛罢。”
“你说什么?”他又迫近,隐然有了怒意。
“喜欢就纳了罢,既然我的存在,不外让你生厌。”
话一出,心竟是一痛,喉头哽得难受,却还是骄傲地站在他面前,装得云淡风轻。
良久的沉默,久到我都要误认他已然睡去,不曾听过我的提议。
而他终于沉声应答,他道:“你一直都是这个意思罢。往日是我不好,兀自去烦你,如此便顺了你的意思罢。”
我深吸一口气,才得稳稳立在他面前,想开口否认那些违心话,却再发不出声来。
而他望着我的眸子已然黯淡,再不抱一丝希冀,颓然的话语教人绝望,他道:“我甚至不敢问你,为何那日春华会出现在仲达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