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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弃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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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正值十六,月正圆。月光清冷,映得茫茫大漠也如白银碎粉,万里孤寂。纹梨印天军已敛了攻势,退回五里之外安营扎寨。城上缠臂纱的大重守兵谨慎地持矛而立,巡城将领来回踱着步子一寸厚的鞋帮敲在石板上,嗒嗒声清晰而绵延。敌军虽退,可拿不住几时又有一轮攻势,众军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逻视察。
城头高高挂了十盏大红灯笼,静静照着城外半里方地。那儿还残余上场防守战的痕迹,断弩、石块、滚木零碎遍布,其间大滩干涸的血迹,呈现出暗红之色。
初春尚冷的夜风刮过,竟似呜咽之声,悲凄可怖。守兵们不由拉紧领子、袖口,打了个寒颤。
戌正一到,城下响起了脚步声。一行持枪矛的士卒穿过空荡荡的街道,一面揉脸掐胳膊舒活着筋骨,往城上交班来了。城上守兵长长吁出口气,踢踢腿,几步跳下台阶,急着回营抱被子。
在这最为松懈的一刻,城墙一角人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跃下城来。这人裹着稍显厚重的夜行劲装,掠起落足之际却轻盈如燕,气息均匀,轻功十分了得。再看那双狭长细眼,开阖之际精光毕敛,惟存温润之色,分明是日前扬言“看看虚实”的孤明月。
明月出得城来,回头看了看犹未觉醒的守兵,若有所感。不容多想,闪身没入沙丘之后掩去行迹,小心翼翼地北行。不出三刻,印天军的“程”字帅旗已在眼前。
印天壁垒森严,远远有四列兵士在寨外巡察。半里处事临时搭建的寨口,以桉木合围,其中茫茫一片营帐,约摸数千之多。大帐处于寨子中央,周围驻兵往来穿梭不断。
看样子,是无法近得了主将之身了。明月搓搓胳膊,眯眼寻找突破口。强闯固不可取,只能故技重施,趁交班的那一刻薄弱悄悄潜入,避其锋芒。但以印天的守卫之严,这招未必奏效。
思及此,明月挑了个背风的草丘趴上去,支起耳朵辨声,偶尔闭目休息一会。凛冽的风刮在脸色刺骨般僵痛。随风卷起的沙砾时不时喷她一头一脸,刺得眼睛酸痛,显得狼狈不堪。
人定时分,终于有驻军扛着长矛樱枪来交班。明月一手撑地,身子前倾,足下蓄力待发,目光紧紧盯在即将被换下来的一拨人身上,只等他们稍有松弛就一跃而起。
然而,那拨守兵视若无睹,头也未偏一分。等交接者走近递出半张符书,原驻守兵中一个小将这才上前验收,而其他人未动分毫。核实之后,众军各司其职。新守兵昂首长立,旧守兵聚众离岗。整个过程约半柱香工夫,而明月直到指间被沙砾磕出印痕、手心被汗浸湿,也没能找着契机潜入。
当真精兵。明月咬了咬嘴,想到大重守军之松懈,心中冰凉一片。
思虑间,大帐方向影影绰绰,三四人朝寨外走来。明月心念一动,缩回头蜷在丘后,沉下心思闭目细听。离他们终究是隔得远了,隐隐只觉脚步纷杂,却不得其行为。按捺不住偷眼望去,见打头的是个华服男子,身量颀长,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慵懒风情。只见广袖高冠,似神仙般的人物误入了这风尘浊世。明月轻轻折回头颅。
前日翻阅近史,有那么一段:“程有佳公子心者,好长袖,性敦和。”想来,便是他了。
再听音辨声,却觉声音忽嘈,那三四人已出了寨口信步往西去了。明月稍作犹豫,还是小步挪近,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一射之地。
走出四十丈余,其中一人开了口:“我说程心,你玩什么花样?”声音很是耳熟。明月不由顿足细想。这种时刻带点媚态柔意的嗓音,似乎有那么点像桑门之战中冒充楚怀恭的总兵江附。印象中,曾听人提起此人被贬为舆卒。
广袖高冠的贵公子轻轻一笑,笑声却显得清越,使明月的心跳也不免快上几拍。他闲闲开口,不答反道:“楚枢密与太尉翻脸,我那太尉老爹费尽心思将楚怀恭踩下去,又将我推了上来。晌午老爷子来信,让我务必取胜,胜后屠城三日,一来洗刷多日对峙的耻辱,二来……也博个神后风范的名声。”
明月闻言脸色惨白。相传千年之前纹梨神后痕梨昔日在渊绿杀戮屠城,是所有渊绿臣民的心头大恨。如今,他们竟然想重演历史?
“他们当这是个甚么好名声?哈!”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嗓音浑厚。明月听得声音也是似熟非熟,不由多望了那人几眼,只辨出身上铮亮的铠甲。那人身形较为壮硕,比起程心还高出大半个头来,说辞间张扬不羁,想来若不是身份非同一般,就是与程心的关系非同一般。“一个大男人,搞那些婆婆妈妈的名声做啥?”
江附道:“这你无须挂心。地道挖妥,待明晚灌上燃油投下硝石,十八日日头一照,不出半日整个大重城必然覆灭。”
“我说,城都埋地下了还屠啥?小重城?”浑厚的声音再度冒出,像是对这举措相当不满。
“孙都尉是忧心伤了孤明月,家里那位不高兴罢。”江附笑道,笑容隐隐压抑着怒气,“那丫头好哇,折损我纹梨几千精兵。若不是我派人看住了她,说不定今时今日,她早回了渊绿,把你这莽夫姓什么都给忘了。”
孙都尉摸摸鼻子,自觉理亏,讪讪不语。
明月心下顿时踏实不少。当日八千渊绿军趁乱劫军库之时,她被一方鬼迷昏拖走,玉澈赶来不见人,将大多兵力用于寻她,待想起古瞬夕那号人时,江附已经杀回府库。压根来不及找人。这事还是叶知暮告知她的。她心知玉澈困扰,也从不多问,只暗暗担心瞬夕受苦。现在听到有人护着她,总算可安心了。
程心淡淡道:“你若真看上了她,就尽快迎娶过门。夜长梦多,一来断了孙老爷子的念想,他可巴不得你娶我表妹呐。二来也断了古姑娘的念想,她总想着回到孤明月身边。小姑娘身娇肉贵的,受不了这大漠征战不休。”
孙都尉搔着头憨笑。
江附大乐:“说到娶妻,嘿嘿,舍之你已二十好几,莫说妻室,连一房姬妾也无,偏偏生得这般模样……朝野私下议论纷纷,说你断袖来着。”
程心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断袖者不是你么?”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程心在袖里掏了掏,摸出一件物事,登时周边光亮如昼。明月下意识往丘后蜷了蜷身子,张着两眼望去,不由一呆。他手上正是二十四桥中的两颗,莹莹间水光流转,分外耀眼。
“这一颗是今日得来的,孤明月以珠子和弩击毁一乘战车。至于这颗……”
程心掂了掂珠子,“说来也有趣,是从天夕一名商人手头辗转买来的。本是有人献与老爷子,后来落到了我手上。”
江附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有趣的。”
程心神神秘秘一笑:“我派人查过,这东西是从奉枝七合门下流出的……你说说,一个是渊绿右师,一个为奉枝当权者,这两方,怎么就扯上关系了?”
江附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面上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程心却似罔若未见,低头把玩两颗珠子,表情恬静闲雅。
“喂,该回了吧?明儿还有仗要打。”孙都尉一手搭上一人的肩,勾住两人脖子,以拖得姿态拎走二人。
再过片刻,明月捏捏麻木的腿,匍匐着南行半里路程。待确认脱离敌方视力范围后,几个起掠迅速消失在沙丘石山后。
回到大重城,明月劝说玉澈弃城未果,又听黑豆、叶知暮和秦素来报城下当真有密道,暗忖所闻炸城一事是真了,心头一急,也顾不上许多,私下唤了秦素出来,如此这般嘱咐了几句。
十七日印天军偶来作势攻城,城内伤病的病情也暂时被投了二珠的河水抑制住。一日相安无事。
只不过晌午一过,小憩后的玉节度使照例开门巡察时,听得府外喧哗,而门童只掩口笑着请他出府。还没出府门,远远瞧见门外一溜人影,近了愈发吃惊——来的皆是老弱妇孺之辈,约摸有好几百号人,各自提筢摸棒排排站开,赫然竟有雷霆之势。叶知暮提着缨枪杵在一尊石狮旁,模样有几分无奈。
玉澈望了两圈,问:“这是做什么?”
“俺们是来投军的。”娘子军前列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姑娘喊了话。正是秦素。后头妇女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玉澈见她们手中费力拿着的武器,啼笑皆非,只道:“回去罢。”
“啶”的一声,秦素将铁枪往地上一刺,脚下石板立即裂了好几道缝隙。她叉腰嚷道:“哼,大人看不起咱咋的,俺力气大着哩,你怕也不是俺的对手。”妇孺见状也跟着起哄。他们倒未必真懂投军是做什么,只是大重城遭此劫难,能为国为家出一份力,为丈夫儿子分担些担子,众人都是愿意的。
一时间附和声叫嚷声乱作一团,玉澈头疼得闭口不语。
“要不,先将他们安顿下来?看样子一时半会他们不会走,总站在门口也不是个办法。”叶知暮提议道。
玉澈看了他一眼。
“城南有几座宅子空置着,先敷衍下他们。说不定过两天局势好转,他们也就不必闹着要投军了。”
玉澈略一考虑,道句“也好”。知暮行了一礼,连哄带劝让众人安静下来,领着他们向城南而去。
一时之间门可罗雀。城外隐隐传来投石的咚啪声和箭弩破空之声。玉澈叹了口气,一时没了心思再去巡察,吩咐门童去传幕僚和小将议事,自己先往花厅去了。
转过两道回廊,蓦地一阵清香袭来。清清淡淡,久违的南土花木气息。玉澈意识到什么,旋身正欲出掌,然而脑后一痛,整个人便天旋地转起来,咚的栽倒在地。
他的身后,倒吊在廊檐下、手持一根粗木棒的,正是孤明月其人。明月四下张望,把棒子随手一丢,翻身落地,两手在他胸前腰侧摸索了一阵子,脸色渐沉。她侧身向假山后招了招手,原本应在去城南大宅途中的秦素却跳了出来,拖起玉澈闪入了假山之后。
明月沿路返回玉澈卧室和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那半块虎符。拍了拍脑袋,掠上屋檐,将梁上藏的小包袱挑了下来。里边装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是明月潜出三城时没来得及捎上的,而知暮自焉云来萧关时顺手带来了交给玉澈。
摸了一阵,掏出可作合符之用的将军令,这是扶苏临走之前留下的。握紧令牌,明月一矮身,悄悄跃下屋檐,往花厅走去。
十七日晚,孤明月持将军令调拨京城随军三千、大重守军五千,引城中百姓自密道出,至五里镇。夜倾城内人物。城墙上仅死士二十,另老马十余,四处走动巡察。
十八日早上,大重蔓出地火,足足烧了两天。正月二十日一早,印天军占领废弃的大重,小重城也随之沦陷。江附记录的尸体仅几十;细软和轻便贵重物品全然消失,连同城中四万军民。
消息一出,驻守中州的萧关都督赵淮大怒,两日连出三道指令,命玉澈等人回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