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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春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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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二月十五日出得北关,由于之前玉澈对幽郡的进攻,关境对出入人等控制得紧,多亏程心遣人相送,明月、素素、黑豆三人方才出得关来。可关口之外的小队巡逻兵和散军也着实让人头疼。倒不是杀不过,只是一旦与巡逻兵发生冲突,必然惊动幽郡的大部队,到时程心也不能明着再放走她们。
三人在关口外的村寨里头借住几日,踌躇地观望良久,寻了个契机与秦延派来的商队碰头。一见秦家商队的头目,明月的嘴角就不由抽搐了一下。
来人装模作样抖了抖身上挂的皮货,模仿其他商人的语气调子吆喝:“上好的天夕皮料——便宜嘞——”
又留了八日,待商队将货物大致贩完,又买了些珠玉、香料,明月等人这才易装混入商队返回南关。动身不到两日,商队便随意找了个村子歇下了。明月心存疑惑,向商队头目道:“不先回去么?”
头目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近日萧关防范严,未得玉节度使准许,我等也入不了关。况年近春节,年节之前来不及回城,反正城里正忙休息没甚么大事,倒不如找个地儿过完节再上路。”
明月狐疑地瞟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叶三郎贪恋关外新奇,而赖着不愿走?”
这头目正是叶知暮,他分辩道:“右大人多想了。知暮随黑前辈而来,中途去萧关拜访了玉节度使,无奈只匆匆见过一面。多亏秦姑娘相助,方可寻到大人踪迹。”
“哦?”明月挑挑眉,纵然心头万般千种疑虑,面上还是放他一马。私下问黑豆与秦素,结果一个寡言冷淡,一个一问三不知,半天没套出什么来。
是夜正值除夕,下脚的村子名为五里,没有客栈和驿站,方圆不过十来户人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也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溢满节日的欣荣之景。农家人质朴淳厚,见着一路外人虽然有些意外,但仍然热心地接待了众人,拿出年前腌的酱菜,奉上满满一坛子老酒。
商队总共三十几人,村中每家邀了四人前去过节。明月、知暮、秦素、黑豆和一户姓张的人家一起,黑豆主动出去拾柴禾,余下三人帮不上什么忙,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知暮自小在焉云长大,勤于习武,少有出门之时。这会儿这儿摸摸哪儿瞧瞧,嘴巴问东问西的没半刻消停。明月难得见着他孩子气的一面,不由伸长脖子尖了耳朵去听。秦素的嘴同样没停过,只顾抓着案上的干果酱瓜吃。正吃得兴起,回手一扫,桌上只剩俩空盆。
张家大娘呵呵笑着一面端上干薯块和粗饼,一面耐心地回答知暮绵绵不绝的提问。
罐子一上案,秦素两眼放光,跪直了身子探过手去。伸到一半,犹豫一会,又挣扎着缩回,揪着短袄下摆傻笑;“吃,你们吃。”
张大娘笑笑,回后院打理炕头去了。不一会儿,黑豆扛了两捆树枝进屋。明月探头去看,惊讶道:“这么多?”
黑豆闷头将树枝放入后院,回头淡淡道:“这是桉树,照明时候长,大量吸收水分,不除掉反而抢水源。”
细看那树,叶是镰形的,树皮粗厚,模样看上去说不出的奇怪。
这边知暮已好奇地摸了两把,道:“这树我见过!月前我在所谓‘云中道’碰见那个长得像狐狸的怪人时,那儿全是这种树。对了,焉云好像也种过。”
“崦嵫山?云中道……吸水?……怎么似乎在某本书上见过……”明月托着下巴喃喃,眉头微皱,苦思良久,头脑渐渐清明。“是了,少鵹!”
知暮揪着叶子翻来覆去地看。
黑豆劈柴,还是一贯无存在感的木头表情。
秦素左右看看,趁没人注意,飞快从案上拿了两块干薯塞进嘴里,举着磨了毛边褪成灰白色的袖子挡在脸前。知暮正巧抬头,瞥见案上的碎渣,不由莞尔。
黑豆闲不住,又去后院捣鼓了半天,最后端了罐青黄色的汁水进屋,清香四溢。秦素用指头蘸了点汁水放入口中一尝,“呸呸”吐了出来。黑豆拉了拉嘴角,似是笑了一下:“敷头发。”
明月眼睛一亮,以手为勺挖了一点抹在发上,果然曝晒下的干燥感与多日不洗的油腻感消了不少。
黑豆把罐子往前一推,看着秦素。秦素连连摆手:“又不能吃,俺才不要。”
知暮好笑道:“你们女子不都有点在意外观的么?”
秦素瞪着眼,一指明月:“啥叫‘你们’,他喜欢,俺不稀奇。”回头,明月眼中的杀意一览无遗。秦素忙改口:“俺没讲你女气……那不,俺不是说你娘娘腔……”
“她本来就是……”知暮刚想说什么,忽然又顿住,咽了咽口水,“那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我也挺喜欢这玩意儿的……”
明月脸色稍缓。
晚饭就着腌白菜、酱萝卜、干牛肉吃了三个馍馍一碗鸡汤。秦素蹭吃太多于心不安,跑来跑去给张家大娘递个浆糊,帮张家娘子打扫庭院什么的。明月举了几枝桉树枝插在蜡台上照明,拿红纸比划半天,剪了些神似猴蜂寿桃、年兽鱼虫之类的窗花。当然,只是神似而已。
秦素羡慕地跑来围观,惊叹道:“哎呀你会剪纸?”
明月笑道:“以前学过,多少年没用,忘得差不多了。”
“七……不不明月,听说你官很大,大官还得亲手做这活儿?”
明月笑而不语。其实这手艺是几年前的除夕,和扶苏一起在凤城郊区的农家现学的。
这会子知暮也端了小板凳凑了来。秦素伸头一看,又是惊叫:“哎哎你会缝衣服?!”知暮一脸得意洋洋,却又不愿让别人看出来他的得意,故作平静地道:“这有甚么,焉云子弟都会的……对了,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俺还真不会。”秦素摸摸后脑勺傻笑。
知暮挺神气地抬头挺胸:“我教你。”秦素连连点头:“好啊好啊。”自然,以她的资质和粗线条,没个十天半月是学不成的。知暮讲说良久,口干舌燥之下只道:“算了!大不了,以后你有要补的衣服尽管给我。”秦素连连拍手:“好哇好哇。”
不多时,张家娘子捧着一沓浅棕色的纸轻悄悄入了屋,迟疑着问:“几位小哥小妹,可有会作画的?”
明月道:“我会画符咒。”秦素跟着叫:“俺会画兵器!”
张家娘子轻笑两声,将目光投向了知暮。知暮叹口气,上前接过纸笔铺在案上,轻轻巧巧勾画着。秦素一会看画,一会看他,眼底是狂热的羡慕和崇拜之情。
嗯,这小子专注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明月暗笑,见着情境暧昧,便跟在张家娘子后边出了门。张家娘子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转身盈盈一笑,低下头来,柔软的青丝挽成飞天髻,衬得脸蛋越发娇俏玲珑。
明月心中一动,唤道:“嫂夫人,在下问件本不该问的事儿……在下见贵村的衣着器物比大漠别处要干净一些,屋里储水也多一些。这儿,似乎不缺水?”
张氏愣住。
“都说桉树吸水,而桉树众多的五里村还能和南土一般整洁,想必,是有原因的吧。”
张氏道:“正是。但个中缘由,事关全村,恕妾身不能道明。”
明月淡淡道:“嫂夫人不说我也明白,是崦嵫山的虞泉吧。”
张氏脸上的错愕之情一闪而过。静了一会道:“妾身早知公子不是寻常人物。”
“虞泉中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这,嫂夫人知道么?”
张氏面容肃穆,警惕地盯着她。
明月轻飘飘回答:“我与纹梨祖帝篱纹是故交。他的禁地,我多少知道一些。”
张氏冷冷回答:“五里村乃渊绿之地。”
“千年前渊绿纹梨本一家。”
“公子想怎样?”
“在下虽知虞泉,但不知阵门破解之法。有劳嫂夫人了。”
张氏轻笑:“公子怎知妾身一定答应?”
“因为……”明月笑得很卑鄙,“嫂夫人的眼神一早就已经告诉我,你想带我去个好地方。所以,我跟来了。”
“眼睛里能看到什么?”
明月笑:“禁咒。”
张氏怔了许久,眉目舒缓下来了。“果然是你。”
明月也道:“果然是他。”
“那么,请随妾身来。”
来这已有半日,明月仅听她三两说辞,却也听出分明是个念过书的知礼女子。原本就对黑豆选为落脚地的五里村尚有怀疑,总感觉这个村子怪怪的,与其他乡村很不一样。怎么说呢,本该是个安谧祥和的地方,却总有股阴霾的气息。仿佛被什么不祥的东西笼罩着。
后来见黑豆扛来桉树,知暮也说起曾在云中道见过,她就明白了,原来是纹梨祖帝搞的鬼。
黑豆这人,身份不明不白的,平日显山不露水,其实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论心计,甚至比七合比千江月,还要深沉许多。不过看来他又不想明着插手世事,有什么想说的统统通过极其隐晦的举止表达出来。明月不知不觉发觉到这一点,于是紧盯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举手投足,从中发掘有用信息。
至于她为什么会信任他……那是因为,他的眼神神情,和二侍几乎一模一样。
黑豆,就是传说中的渊绿第一侍子,黄钟。
明月随张氏出的村来四余里,周边渐无人声,烟囱和人家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明月忽感不安,忙道:“嫂夫人!”
张氏在前边走得飞快,平静地道:“莫多问,就到了。”明月只得紧走几步跟上,再打量她身形和步伐,怎么看都觉得蹊跷。张氏的步子很小很细碎,举止间看不出是习武之人做得出的。但是……速度太快了,连以轻功自傲的明月也被甩在后头,一直近不了前。
明月暗地提一口气,轻飘飘向前掠去,这一掠约有百余步。气劲刚缓,足尖才点地,张氏的呼吸却近在咫尺。明月从头冷到脚,不由往旁迈出两步,保持安全距离。张氏也退后一步,面上一涩。
明月心里挣扎一会,还是禁不住好奇:“嫂夫人身形很快么。”
张氏却不愿意提,淡淡道:“乡野村妇,手脚自然利落些。”说罢越过她,继续往前走。
没一刻工夫,张氏终于顿足回头:“到了。”
“到了?”明月吃惊地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茫茫沙荒,寸草不生,唯有石柱擎天,哪有泉井的踪迹?
张氏笑笑不语。
明月走近石柱,左右摸索一番,没找到机关。再看这半丘石柱,成五指,高度均在千尺之上,隐隐有阵式的架势。定睛再看,中央柱顶一屏蜿蜒碾转的壁画,隐在低空云雾之间,模样不甚分明。不知为何,明月心头忽地一跳,脉搏竟势如擂鼓,震得心口发怵。
慢慢地,不适感消减,另有轻灵之音幽幽而来,如佩环撞击,如莺雀低鸣。明月不由放轻步子循声而去,绕过石柱,丘后仍是无垠沙地。
滴答、滴答——水声犹在耳侧,四周全只见流沙?
张氏掩嘴笑笑,屈指在柱上轻叩三下。明月只觉眼前一花,回神时,只见无根石柱已经变换了位子,围成圆圈,将二人牢牢困在里头。
而绘有壁画的石柱之上,哗哗淌出一道小瀑布,慢慢溢满了二人脚下的石坑。石坑上几丛苔藓,青茸可爱,很是惹眼。难得见此青翠,明月不由伸手捏了捏,手感异常柔软粘滑,显然是常沐水光。
明月喃喃:“简直是天神赐福……”
张氏道:“是福音,也是祸端。”
“罪孽?……嫂夫人就不怕在下将这水抢了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张氏正色道,“亵渎福音,祸端之上,更是罪孽。”
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却奇异得让人竟在冬末里觉得舒爽。粼粼水波,方流涵玉润,圆折动珠光。
“何谓祸端?”
张氏笑得很奇怪:“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明月想起之前她所言“果然是你”,甚感莫名。
“开始守岁了,回罢。”张氏又在柱上轻叩三下,石柱回归原位,转眼二人又在沙丘之上,四面风起流沙,目之所及尽荒蛮。
二人一前一后返回村中。明月留意着她的步伐,较之先前,已多了份惶惶。
这个村子,这个人,恐怕不简单。
亥正时分,二人在村口踌躇一会,为避嫌隙,张氏先行进村。此时村里已传出爆竹鞭炮的噼啪声。探头看去,还能望见十来户人家檐下壁上挂的油灯,盏盏用红纸糊了,灯光浸出花剪,洒下蒙蒙一片红雾。
村里围满了黄发垂髫,每人的眼都被火光点亮,映得脸儿红彤彤的,分外精神。
许久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人其实不多,但是热闹。有些地方,即便黑压压都是人,也是冷的。明月发了半刻的怔,慢慢迎着火光踱了来。
秦素杵在外围探头探脑,见了她连连挥手:“明月——”
明月脚下一踉跄,郁闷不已。秦素缠上来,眨巴着牛眼:“明月,守岁不?”不等她答话,推着拖着硬把她拉到一户相对殷实的人家。一进门,身后的孩子一窝蜂涌进了屋。眨眼的工夫,矮凳上、火炕上、草垛上全堆满了人。案间桌面吃食琳琅,分外诱人。
明月还在惊讶当中,秦素朝凳子上一小孩挥了挥拳头:“五小子,你不想乐了?”这个黑脸的瘦猴小家伙不甘不愿地从屁股下抽出矮凳,发脾气是的扔在地上,气嘟嘟地嚷:“就知道找俺的不是!”
秦素揪着他的耳朵拧了两下,顺又掐掐小胳膊,口中念叨:“嘿,你还闹腾了。刚咋讲的,背头又不干了!”小五泥鳅样的小身板使劲挣了挣,奈何人小力薄,倒拉缝了衣袖。原来吊胳膊肘的破棉袄更显出衣不蔽体的模样。
明月不由皱眉:“叶知暮呢,怎么没把布匹分下来?”
杵在门口的商人装扮的护卫立马躬身道:“回爷,叶公子分了布,挣在村头张家缝制。估摸每隔三两天做不完。”
明月冷汗涔涔。一为这“爷”字称呼,二为……“你说知暮在……做、做衣服?”
“是的,爷。”护卫斟酌了一下措辞,接道,“叶公子,嗯……很能干。”
沉默顷刻,明月决定转话头。再在这上面追究下去,她会羞愧撞墙。“那个,今晚怎么过?”
“讲故事!”小五狠狠瞪着兴冲冲贴上来的秦素,一盆冷水泼下去,“不要你讲!”后者受伤地缩回角落,继续嗑果核。
问过一圈,众人皆摇头。最后,希冀的目光投在明月身上。没等她拒绝,只听秦素一句“明月你不是去过很多地方么”……很好,这担子卸不下了。
于是乎,明月开始讲早年所遇的奇人异事。从子初到卯初,整整三个时辰。
伴随第一声鸡鸣,不觉东方之既白,天已破晓。村口响起噼啪的爆竹声,各家大人纷纷来屋里领了小儿回去,顺便知会客人们回原户吃饭。
口干舌燥的明月终于松了口气,一气灌了钵茶水下肚,强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虚浮地去了张家。
村民们早已泡好屠苏酒,透过青褐色的酒水,依稀可辨出屠苏草、肉桂、山椒、白术等浸泡物。这酒除疫气,只闻着香,味儿相当古怪。
明月先前喝过两次,眉目愁苦。但禁不住张氏劝酒,还是提气闭目一口灌了下去。
渊绿轩德四年,就在这混沌的疲倦与苦涩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