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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口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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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粗麻装束形容落魄的游侠立在门口,腰间配柄裹着乱麻的长剑,手上还抓着一只肉球。玉涅一眼就认出来多日不见的小东西:“吉祥!”
耶离也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下赌三日赢回的战利品,悲怆地道:“竟然成黑毛球了,真丢脸……”肉球哼唧着以头拱游侠的手,不满地瞪眼。
游侠拎起肉球在半空晃动,一只手戳戳它圆滚滚的肚皮:“吉祥,嗯?瞪我,反了你?”
“无意冒犯令妹灵地,谢三公子相助。”常颜率先拱手,暗地推了众兄弟几把。后者多领会,噤声垂目。惟玉涅不解其意,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跳来钻去好一阵闹腾,却总也够不着肉球。两人的拉锯战苦捱了数月之久,此是后话。
这游侠正是在焉云传令的锦衾。他一手抛着吉祥,惹得肉球直哼哼,一手比划着仅到他胸口的玉涅的高度,笑嘻嘻道:“被蹦了,丫头,没用的。”
玉涅蹦累了,喘口气后控诉:“老七,吉祥就是被他拐走的!这混蛋抢我的吉祥,然后引我去日沉之地,奴役我给孤明月疗伤,害我闯了老半天才走出来!”
耶离不动声色地拉过玉涅护在身后,儒雅地一欠身,温温道:“三公子见笑,我家小妹不懂事,叨扰了。”
“老七,你还帮那混蛋!”玉涅探出脑袋刚嚷了一句,又被另三人七手八脚地按下去。锦衾兀自点头,笑得有些奇怪:“丫头,你比吉祥还难缠。”玉涅口中呜咽,含糊地申诉被扼杀在喉咙中。
常颜干巴巴地赔笑:“不知道三公子前来……”
“哦,这个啊。”锦衾一指冰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不知七合上到墓室来,为的什么?”耶离平静地答:“我等为追查焉云将军连当归死因而来,不想冒犯了神后。如有唐突之处,还请三公子责罚。”
这会玉涅懵了,挣开三人的束缚,冒了句话:“你们怎么一个个对那混蛋那么顺从?”十三低声附耳:“这是三公子,两位神后和我朝祖帝的哥哥,。”玉涅鄙夷地撇嘴,斜着眼打量,直喃喃“没半点仙风道骨”。
锦衾不甚在意,漫不经心地道:“将摆设复原,日后再不造访便是。八妹和九妹恋旧,容不得变数。幸而你们遇上的是我,若是被篱纹撞见了……”
常颜赶紧谄笑:“还望三公子在纹梨祖帝面前说几句。”
“行。六弟我也好些年没见,奉枝前些阵子闹得厉害啊。”
五人对望一眼,交换眼色。耶离点头道:“七合诚邀三公子上府上一叙。正巧我等也准备回京,一路可同去游玩。”常歌紧跟着泼冷水,补充一句:“我不同行。”
锦衾墨玉般的眸子一转,正好瞥见玉涅气鼓鼓瞪圆的小眼。“令妹似乎不大乐意。”
“乐意的乐意的。”常颜无耻地展开卖妹求荣行径,“小妹贪玩,去过不少地方,对吃喝尤有研究……”玉涅重重咳上两声。常颜罔若未闻,继续道:“有她引路,绝对错不了好戏场。”
锦衾自动忽略那双杀气沉重的小眼,含笑道:“如此甚好。”他这一笑倒是风轻云淡,可奉枝五人就笑不出来了,惴惴地开始善后事宜。
由于鸣鹰误事,待两方人马一聚,已耽搁了半日。加之又得重新购置马匹粮草,扶苏一行的行程自然缓了下来。出过大漠后千里加鞭而行,总算在最后期限日赶到京都凤城。
扶苏将千叶居的商队安置在城外空置的宅子里,指了十个仆婢去打扫伺候,自己轻车简从挑了条小道悄悄溜回府来。当然,是爬墙进的。
这时还不到昃时,余三个半时辰可供挥霍。扶苏路过伙房时不见伙夫,但灶上烧着一大锅水,于是拎了三只桶灌了热水回房,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直泡到指头发皱皮肤发白,这才翻了几件轻软而暖和的袍子换上。
再回伙房送还水桶时,伙夫们已在忙着作饭了。扶苏打过招呼,借“试尝”、“督工”之名大举扫荡。最后跟了公子家二十年的老厨子看不过去了,连连道:“小公子先回房歇着,小老儿这就给您烧几个好菜送过去。”
扶苏吸着油乎乎的十个指头,乐得合不拢嘴:“老头你人真好……这样,你们先忙,我出去转两圈。”
可惜这一转没选准风水。尽管很谨慎很低调地拣了僻静处走,却还是在假山后的小径上撞见了名妇人。这妇人容貌昳丽,三十来岁,保养得极好。她手上捧一叠衣冠,身后随着四名婢女,端汤药的,挑宫灯的,挽绸缎的,拿素尺的,正低头絮絮谈论着什么,好不热闹。
妇人见了扶苏,先是一惊,把衣裳冠履往婢女怀中一放,提着裙子小跑过来,逮着扶苏拧胳膊拍脸蛋,揪着一对蛾眉道:“你这孩子,出门不留个信儿,回家也不事先知会一声。看看,都瘦得跟猴似的!你爹和你娘急得几好天没咽下饭,托了好些个在大漠经商的亲友打听,一直没什么信,倒是战乱的消息一波接一波传来。你呀,太不让人省心了……回来不先跟爹娘请安,倒四处转悠来了!”
扶苏一张脸给拍得通红,讪讪低头道:“二娘。”
婢女们吃吃笑着,挤眉弄眼道:“二夫人!”二夫人这才缩回手,拉他到婢女们面前,指了指捧衣冠的小姑娘:“这是桑林,前月入府的,长得很美吧?”
那婢女瞬间红了脸,低头细声细气地问了安,眼也不敢抬。其他三个婢女咬着嘴取笑:“桑林妹妹刚还不直打听小公子的相貌、脾性么?怎么见了真人,倒扭捏起来?”
扶苏叹口气,哀哀道:“二娘,姐姐妹妹们,我像是娶不到媳妇的人么?怎么一个两个尽笑话我!”
“是不像。不过,媳妇呢?媳妇人在哪儿?”
扶苏见势不妙,立刻转移话口:“呃,二娘,这衣服您做的?”摸了摸料子和刺绣,不由问:“您的女红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二夫人抿了抿嘴,乐道:“这花样是姐姐教与我的。姐姐织素,说也不知你长没长身子,索性每一幅都做大了点。回头你去试试,挑些能穿的抱回房。——好了,二娘不多说了。你先去看看爹娘,报个平安,续续家常。晚上就别乱跑了,吃顿团圆饭,也让你爹娘消消气。”二夫人笑笑,招呼婢女先忙去了。
扶苏望着她的背影,心底忽然泛出酸意。摇摇头绕出假山,经过几路回廊、厅堂,在庑廊里侯了片刻,听小厮传了话后才敢踏进主室。门被小厮掩上,沉闷的合门声中夹着一声大喝:“跪下!”
再一看室中,连蒲团都备好了,显然没得周转的余地。扶苏遂乖乖跪好。
座上二人,均怒目红眼,神情恁地狰狞可怖。公子家主沉声道:“孽子,你可知错?”
扶苏嗫嗫回答:“不该不告而别,不该斩断音讯,不该回京不事先打招呼。”
公子朝冷冷道:“不是这个!”
“那,那……”扶苏疑惑地抬头看母亲,却得到后者失望的长叹,心下一咯噔,“家里出什么事了?”
公子朝浓眉倒竖,眼神狠厉。“你少得国师垂青,周岁入宫,十四出道,十六做官,未有在家完整地呆过一月。当爹娘的,也不曾责怪于你。可这次,你离家半年,说是为了追媳妇,——可媳妇呢?媳妇在哪?更可气的是,玉家小子去了萧关是吧?你这没出息的孽子,十九年了,连个媳妇也没追到手,反倒让个后来者得了先机,让我林家如何不郁卒!”
扶苏刚嬉皮笑脸地扯开一个笑容,大夫人就悠悠开了口,话语平平稳稳,敲在扶苏心头却是千均之重:“为娘的从没要求过你什么,只是女子若过了双十,出嫁倒是麻烦了。你若真喜欢她,就趁早娶了回来。”
扶苏勉强笑了下:“娘,小恕是个慢性子,急不得的。我之前在辅佐灵潜及煽动策后等事上与她意向相悖,一直没能好好理清。这不半年下来,这些隔阂不都削去七七八八了?师妹这性子我清楚,无非是怪我没站她一边罢了,劝两句就消气了。再说,这回战果颇丰……”
“你还敢说!”公子朝大怒,从案上摸了只铜壶砸过去,“多出息啊你,得意什么!”扶苏飞速闪身,抓住铜壶送回原地,嘻嘻笑着:“爹,别气,别气。这件铜壶若当了换钱,还能为儿媳妇添上一把匕首,摔坏了多可惜。”
大夫人又问:“准媳妇好么?”
“瘦了,黑了些,还病着呢。过几天给她办一些东西捎去,那破地儿太难过了。”
大夫人心疼地道:“去年过节你带她上府时,我让人量过她的尺寸,赶着做了几身衣裳,过会儿送到你房里。上头赏下的珠钗也用匣子装了,去挑几件称她心意的,也一并送去。”扶苏笑着连连点头。
说到这话头,气氛稍稍缓和了些。娘儿俩絮絮说些琐屑家常。不一会儿侍童传饭,公子朝憋了几肚子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用着团圆饭,不过亥初,便有下人来报:“小公子,长生殿二侍着人来请。”
扶苏大惊,拿茶水漱了口,又胡乱绾了头发,向二老告别,备了轿子入得宫去。
轿子在中宫大同殿外半里处停下。扶苏看了看天色,问:“现下什么时候了?”脚夫回道:“大人,亥正了。”扶苏应了声,不急于赶路,先在偏殿截了名在幽凰宫值夜班的宫女,从袖口取出一串猫眼大珠链递过:“捎给娘娘玩儿的。”
过了侧门,再往里走二三刻,一眼望见了长生殿的房檐,勾心斗角龙飞凤舞。他上前叩响了长生殿红漆大门。不一会,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两个侍卫,接过扶苏递上的帖子,细细看过,又确认本尊之后,侧身迎入。
沿大理石道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两排古老挺拔的香樟平空现于道旁,突兀得奇特。扶苏转身向右行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弟子左卿见过二侍。”
道右远远传来无射的回话:“进。”
扶苏即拨开一棵香樟纵横错杂的枝杈。一股浓雾迎面扑来,贴在面上冰冰凉凉,令人骤然间心惊肉跳。须臾雾散,香樟花圃尽去,如同它们的出现一般突兀而诡异。荆丛棘林贯穿了整个视野。回望,仍是无边无际的丛林。仿佛这一脚跨来,如踏入了另一个境地。
扶苏却对这些荆棘如若未见,径直抬脚踏去,荆根、棘刺、藤条在触及他的那刻出现了轻微的扭曲。扶苏的鞋子穿透这些东西,直抵地面。荆棘林在这一刹那消失。一条蜿蜒的青石窄过道赫然出现。沿过道走出三十七步,扶苏驻足作揖。
又一阵雾气来来去去。再抬头,一径黄花落叶铺就的小道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
小道蜿蜒着引向一座凉亭,亭间一名墨发侍子一手捧了棋谱正研读,一手在棋盘上虚指比划。听见足音,无射头也未抬,道:“别瞅了,太簇不在。”
扶苏收回张望的目光,硬着头皮趋步上前,在案前旁垂头道:“侍子安好。”
“我不好。”无射随手翻了页棋谱,加重语气强调补充道,“非常不好。你们师兄妹俩给师介惹了不少事儿啊。”
扶苏大气也不敢出,望着鞋尖发怔。
无射又道:“那丫头也就罢了,你这当师兄的也由着她胡闹,一声不吭双双去了大漠。啧,这倒好,半年来边关战事不断,谁谁受伤了谁谁失踪了谁谁阵亡了,传着没让人安生过。”
“弟子已训过小恕。”扶苏忙陪笑道,“她既已知错,侍子就别再责罚于她了。”
无射怀疑地挑了挑眉,也不点破,撑着额道:“谁敢罚她!这些年来,每每我想挫挫她的锐气,你师父和太簇两个就在一边瞪眼吹胡子,背地里没少给我苦头吃。——不过,此回即便我不说什么,师介恐怕也会亲自出面。”
扶苏听出了那话里隐隐的怒气,不由一惊,问:“什么事惊动了师父?”
无射一指对座,瞅着扶苏跪坐了,再指了指棋盘:“这盘棋下得如何?”棋盘上黑子仅为白子十一,胜负之势一目了然。扶苏看过后答:“死局。”
“那倒未必。”无射另开一棋,以白子环黑子而收,渐渐将白子引入原棋局中黑子的包围圈里。黑子胜。
无射一笑,又以白子相连拉开战局,黑子追击,白子以散相制。最后一着下来,数子联星,竟收了大部分的黑子。扶苏道:“侍子这着也未免太拙劣了。明眼人一见就知是麻痹之招,谁还会追击?”
“大凡常人,多会因战绩而滋生轻敌之心以致鼠目寸光。尤其年轻气盛的,稍微有点功绩了就自觉高人一等,总想着拿全胜,却不知这般计划的代价。全胜,又岂是人人能拿得到的?”
扶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惊觉道:“连当归之死,与小恕可没半分干系!”
无射长叹一声:“并不是谁生谁死的问题,而是,谁杀了他。”
“谁?”
“纹梨洵淅帝,篱纹。”
扶苏眼皮一跳,忙道:“这人先来招惹小恕的。”却听无射冷笑一声,他又闭了口。
“我以前教过你们什么。”无射脸上是难得的沉重表情,手里拿捏着一只白子。
扶苏敛下眼帘低声道:“敛其气,去其锐,掩其志,没其成。”
“敛气去锐,掩志没成。你且说说,这些年来你俩做得如何?锋芒毕露,盛气凌人,飞扬跋扈!”
“……没那么严重吧。”扶苏小声嘀咕,“这些我们都记得很清楚。”
无射冷笑,甩出一叠柬本丢在桌上。扶苏偷眼望了望他,拿过柬本打开,一张一张看完,脸色愈发阴沉。
“穆帝八年,奉枝玉涅借道萧关伐我西北十三郡。十月,联焉云孤参军,焚楚营三里。望侍子交代。楚怀恭上。”
“合怀四年,千江月数探我边关重镇,后与贵朝右卿会于焉云。七合拜上。”
“轩德二年,门谴二人之萧关寻首徒明氏,而一伤一亡。逮十月,左右卿会七合,遗之明氏。至今未卜生死。师德贤明,且护圣恩。千江月上。”
“胡说八道!”扶苏气极跳脚,一摔柬本,道,“这三方自作孽,却把罪名全推咱们头上。侍子难不成信了这些?”
无射道:“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问题是,这些都瞧在众人眼里。如吾深居宫内,也不时听过类似传闻,何况于市井。勾结外贼,背信弃义,结党营私,每一条罪名都不好开脱。好在这柬本都是私下状告,若搬上台面,有你们受的。”
“哈,难不成我还得三拜九叩地感恩戴德?”
“自己行事不慎落人口实,能怪谁?”无射拾起柬本敛入袖中,拢着袖子道,“趁现在,你们收拾一下这摊子事,若这事儿闹大了……”他望了望云深之处的宫檐,慢慢接道,“师介年纪大了,吾与太簇又没权没势的,管不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