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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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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了半晌,扶苏突然感慨道:“以前咱俩偷太簇侍子的酒,怕被逮着,便处处寻地做掩护,屋檐上、树梢头、草垛后、山洞里,哪里没待过!那时自以为天衣无缝,年长一些才知道,师父与二侍早就看在眼里,不过都装糊涂而已。”
明月默然。说是一起偷喝,事实上喝的只有她。——每回扶苏都被她奴役,给撵去把风。后来有次扶苏随无射侍子下山购置果品衣物,她被太簇侍子唤去,案前满满两坛千年陈酿。太簇并没说甚,只是举杯敬了她一杯,却成功卸下了她心底的防备和不安。
原来侍子早知窖中酒渐少,先前却并不点破。小明月当时惶惶地想:这个冷面的大叔原来也没那么冷血么。之后她与太簇结成酒友,背着师父、无射侍子和扶苏大剁酒肉荤腥,直至下山出道。
扶苏笑道:“我还记得,太簇侍子待你特别好,做什么都护着你。”
年少时的明月任性贪玩得很。在往师父的衣柜里塞老鼠被发现后,被罚劈两担柴禾。小明月懒于家务,使唤扶苏代劳,结果被太簇撞上。倘换了无射,早拿“欺师盗祖”的幌头来整治她了。可太簇仅抽了抽眼角,便作无视状负手踱开。
后来偷寒玉棋一事败露,盛怒的无射关她三天禁闭。三更时扶苏送来一块红薯一碗芙蓉面。四更太簇塞给她一只烤鸭。五更门声又动,师父端来了一碗豆腐脑。三天下来,无射没见她饿着,反倒胖了一点时还直嘀咕撞邪了。
再后来行走于江湖,与父亲隋旋翻脸,又因玉澈的缘故招惹上涟教十二控尸死士,差点被射成刺猬。在静知时府养伤那段日子,鲜少离京的太簇竟亲往送来珍稀药材,而扶苏缠着她唠叨了半月的安全要则,连阴阳怪气总看她不顺眼的无射也差人问候了几声。
人人都道国师与二侍难以亲近。可与之相处了十数年的扶苏、明月却明白,并不是他人难以亲近,只是没机会亲近。三位神子神侍久居深山之上,少得出门之时,自然鲜少有人见得。
师父待二人的文武功课虽然严厉,在大小事方面却很纵容。太簇侍子虽然总冷着脸,说什么都一副嘲讽的调调,对二人却十分照顾。无射侍子虽然冷血狠辣笑里藏刀,习惯欺压二人,但若别人欺负到二人头上来了,头一个动怒的铁定是他。
“无射侍子开尊口要你回京,不定是无聊了想抓你练练靶。”从往事中恍过神来,明月不由幸灾乐祸地笑。
“放心,这么多年的欺压我都撑过来了,这几天还能扛住。”扶苏阴郁地偏了头靠在她脑袋上,看那一天的星辰,指了西天道,“看,昴星和参星。”
明月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个白眼。“明知我不认得方向分不清星宿,还嚷。”
“可你总知道它们的特性吧。”
“那又如何?”
扶苏笑了,“这样就够了。”说罢神神秘秘地作高深状摇头晃脑一番,却瞥见明月毫无兴趣的表情,不由气馁道:“真无趣。”
明月嗤之以鼻:“若不是我方向感不行,第一巫师的位子,哪轮得到你来坐?”
“这位子你就这么喜欢?”扶苏皱眉又撇嘴,“巫术只能玩玩,当不了真的。以后少用点,不然又中圈套。”
“管它如何,能达到目的就成。再说,这里终究不是南土,没那么多龌龊事。”明月不以为然,拿嘲弄的口气道,“若巫术真如你所说那般不济,你这费尽心机的学,又为甚?”
扶苏讪讪摇几下扇子,“小时候不懂事……”
明月冷笑着质疑。
扶苏干笑,巴巴道:“同为西宫白虎,形影不离,并肩作战,真让人羡慕。”
明月心头蓦地一跳。再过半刻,按在她臂上的手忽然一紧,扶苏的下巴磕在她头上,麻麻的疼,密密的心悸。明月不自然地偏开脸。脸才挪开一点,眨眼的时间下巴又被捏住。明月吃痛,愤然怒目,沉声道:“扶苏!”
扶苏笑嘻嘻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迅速凑来在她下唇一舔,而后轻轻吮吸厮咬。明月僵住,瞪着眼忘了言语动作。
扶苏满意地“吧唧”一口,左手扣住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得更紧,吻也渐渐深了。秉承速战速决原则,扶苏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唇,舌尖探入,上卷下撩攻城掠地,其势无往不胜。
忽听明月一声闷哼,她反攻了。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扶苏也学乖了,并不忙着放开她,也哼了声,缩回舌头直接上牙齿回咬一口,反反攻。不服弱的明月胳膊肘一撞他肚子,换了个角度蓄力再咬。两人进攻来反攻去磨了好一阵子,最后渐渐平息下来,停了斗争,大眼瞪小眼。
静了一会,扶苏突然哈哈笑起来。
“很好笑么?”明月寒着脸挪开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按在掩在黄芪地的剑柄上,仿佛一个克制不住就会卸了他出气。
“小、小恕。”扶苏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开口,不当心牵动了伤口,轻呲两声,大着舌头含糊地道,“你……”话没完,忽然探身扑倒明月,抬腿制住她的抵抗,张口又亲来。
明月膝头上拱正待发作,却听他含糊地嚷了句什么,而后是不远处传来的一贯冷冷淡淡的声音:
“左大人,李校尉与张副将有事求见,正在将军府上候着。”
扶苏漫不经心地爬起,掸了掸衣上尘沙,沉声应了声,抬脚就走。没出几步,忽又转过头来舔了舔嘴唇,眉梢眼底含笑。
这个明显极具挑逗性的动作令明月登时大怒,胳膊一抡袖中箭正欲发出,可一瞥见玉澈,忍了忍还是罢手。形象为大形象为大……总有一天老天会灭了这祸害的,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自我安慰百十遍,放下衣袖起身,整了整发冠,无意间瞄到微微拉开的前襟,顿时大窘,整个人从头烧到脚。
明月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迅速拉好衣襟,故作平静地咳了几声,迟疑着问:“郡马爷还有事儿?”
玉澈仍是无甚表情,口气平淡无波:“萧关赵都督的意思,请右大人过去一趟。”
明月随口答应,抓起剑飞似的走了。
方才还一直无甚表情的玉澈蠕蠕嘴唇,眼底忽然升起奇怪的情绪。
夜空星斗无数,参、昴并肩昂首,却惟独不见商星。
明月刚踏入外城城门,右首传来的喊声让她顿了足:“右大人。”循声望去,却是耶离的仆人七月。七月大半身子裹在一张墨黑大氅中,仅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明月吃了一惊,主子失踪,手下反倒鲜衣靓履……心下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踱了过去,引他到墙跟下站定。
明月挂上歉意的笑容,道:“贵主失踪,孤某深感愧疚,必全力搜查耶少主的下落……”
“不必。”七月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等已做了决定,这几日就与左大人同回凤城。居内多月不曾打理,生意定然大不如从前了。”
明月清楚地捕捉到他话中俨然家主的意味,不由皱了眉。
七月又道:“耶离么,就算大人能找着他,他也未必肯回了。”
“什么?”
七月拉紧大氅笑道:“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趣……同在下做笔交易呢?”
晚风携尘而来,窜过酒肆门口的粗麻帘子,拱过阁楼倒垂的撑窗黑木和糊纸,纠缠于三城上空的连字军旗。万籁俱静,只余旗幡猎猎声动。
渊绿轩德三年十月十一,左师林扶苏奉旨回朝,另携千叶居商贾二十七人,饯行者长达三里。
明月也领了二十人随行前去凑个热闹。没出半里路,给其后追上来的玉节度使拎回,曰:上向诏,止右卿之行。明月悻悻而归。
这边扶苏笑嘻嘻地从车上探出头挥手作别,而后七拐八转地从左边侍坐的里胥连桂沅口里套话。“桂圆哪,你和连将军是亲戚?”
矮胖如桂圆的里胥不咸不淡地答:“只是远亲。”
“哦,远亲……桂圆专管出入大漠的么?”
一提到机密,连桂沅立马警觉起来,全身毛发竖起,只道:“不,属下只是临时被任用。”
扶苏摸着下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以前是谁管的?”
“连将军。”
扶苏笑嘻嘻凑过头,玩笑般道:“管边防,又是纹梨旧贵族……你说他死前有没有出过大漠?”连桂沅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蓦地挺胸大声反驳:“他没有出过大漠!……连将军不是纹梨人!”
“哎哎,你怎么就知道我说连将军?”扶苏懒洋洋地抖开扇子扇几下,“小声点,别让渊绿的军士听见了。看,这出的一身汗。”
连桂沅死死盯住他。扶苏笑得真诚无比:“说罢,你都知道些什么。说出来,保你连、左二家无事。”
风沙掀起马车上的帷幕,坠铃叮当作响。车外是轮子碾过沙漠的沉闷声响,车里只余熏炉偶尔爆出艳红的星火。空气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连桂沅什么话都没说,可扶苏的瞳孔却骤然放大。
前方鹰鸣声隐隐幽幽,带着不可名状的诱惑,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时断时续。套在马车上的两匹马忽然扬蹄长嘶,拖了马车撒开蹄子向声源处奔腾而去。车夫赶忙扯紧缰绳往回拽,三两次拉扯之下竟被怒极的马横飞一蹄,身体飞出好几丈远。
转眼之间,随行护卫与商贾被远远抛在后头。扶苏与连桂沅面面相觑,为冲击力所累,横来竖去地在车内碰撞,好不狼狈。震惊间,明月前日在校场问的那句“你们在日沉之地,可有听过鸣鹰引路”,突地在耳边翁翁炸开,震得耳朵发麻。
蓦然,两束白光击来,两马立毙倒地。扶苏好不容易抓牢车上横木稳定身体,头还处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连桂沅就没那么好运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前扑,越过帷幕和横木,生生来了个狗啃黄金。
待扶苏定下神来掀帘望去,却在丘头见着名皮肤苍白得可怕的年轻人。尖下巴,狐狸眼,颇有种不辨雄雌的朦胧而惊心动魄的美。扶苏一面疑虑,一面跳下马车欠身道:“谢兄台搭救。”
狐狸眼道:“不必道谢,此为答谢孤明月相交之义。”声音低缓清冷,分明是雄的。
提到明月,扶苏一下警觉起来。“你是谁?”话落却被窜到跟前的球类吓了一跳,“这这这什么东西?……咦,石头?”石头蹦了半人高,朝他挥挥蹄子打招呼,猪头猪身猪尾,毛发毫厘毕现,分明是石猪一头。
狐狸眼一招手,石猪哗的窜回。仅一眨眼的工夫,一人一猪同时消失在丘头。倒有低缓而遥远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篱纹。”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