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千夜无殇

18、最后一餐

　　看着牢狱送来的丰盛的所谓最后一餐，风华突然笑了。

　　他不是没想过他会死，只是他想过可能会饿死，可能会被人打死，也可能自己看破红尘突然厌倦而死，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却惟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砍头！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需要这样满大街的游行，然后横尸街头，死无全尸。

　　他想他虽然轻狂了些，虽然有些不守礼法，但是他觉得他还是没有做什么危害别人的事情，他只不过在努力生活，他只不过在努力做好自己罢了，他只不过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罢了，只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难道他真的不应该喜欢上云飞？不喜欢上他，他就依然是那个自由无羁，在广大天地间无牵无挂，踽踽独行淡看山岳风光，浮云流水的行者，不喜欢上他，他就不会有今天的落魄，就不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惨事，有冤无处申？

　　只是喜欢上云飞就真的是一件这么天妒人怨，大错特错的事么？喜欢上与自己一样的男子就真的这样不可饶恕么？难道就真的连老天也都看不顺眼，欲将他置之死地才痛快么？

　　他记得曾经只要他失望了，看不到前程，放弃了希望，四叔总会说天无绝人之路，挺挺总会坐过去的，只是到了如今，到了现在，他在午后就将被斩首了，那里又还有绝处逢生的路？

　　他想他其实不应该把那个账本销毁的，那样还可能有一线生机，聊胜于无，可是毁了整个穆家，拉整个穆家下水，去换取那个微薄的活命的机会，至少也可以多活些时日的机会，即使知道他们可能罪有应得，他还是办不到。

　　他从来不是正义的化身，也不会是，更何况，他并不认为他把账本交出来，毁了整个穆家，就是正义的代表，就是非常明智，正确的做法。

　　威武侯的惨败，他虽然也觉得很惋惜，他们的那种做法，他也不怎么赞同，但他知道那是与他不同世界，那是他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有与他完全不同的生存规则，那是两个政权之间的斗争，那里的黑暗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只是通过书本和道听途说，只模糊的清楚，一旦卷入权利的中心，那里从来就不是正义与非正义可以评价的，那里有的只是利益，只有成王败寇，无论那一方的成败，那么牵涉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人。

　　他也知道就算他把这个账本交给晋王爷去求得那微弱的生存机会，也无可厚非，更不会有人说什么，毕竟谁又知道他是贪生拍死才毁了整个穆家的？

　　说不定还会有人赞他不畏强权，敢于同富甲一方的穆家作斗争，还会有人夸赞他的机智，更或者连他曾经是男倌这件事都会被人们忽略掉。

　　甚至可能还会有人想他会是威武侯的谁，忍辱负重在男馆，只为了逮着机会毁了穆家报仇雪恨，所以当初才会不接受任何人的赎身却决绝的跟着穆家的二公子走，而在那时他们也就不会去考虑，那个骆风华怎么可以算到他呆在陌风楼就一定能遇到穆家人！

　　这样想着，风华不觉笑了出来，他一直都知道他有足够的才智，他也懂得计谋，但诚如子轩所说，他做不到心狠手辣。

　　如果需要，他会去威胁别人，他也会使一些并不光彩的手段，但那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他做不到像穆云璇，向太子殿下那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谈笑间，轻而易举就能决定数人的生死，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也可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谴责，相反还有可能获得赞誉，他还是办不到。

　　不仅仅是因为云飞，不仅仅是因为舍不得他，还是因为穆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他办不到因为自己不想死，就毁了他们，那样的苟活着，他会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

　　他知道他不是什么圣人，也没有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高尚品德，但也还是有自己做人的准则，还是有自己的原则，还是有些事情不去做。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把账本交给晋王爷，那么晋王势必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大做文章，毁了整个穆家，既算是为他的舅父报仇，又算是出了自己心中几年的恶气，更能断了太子在民间的势力，而穆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更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怎么会去在意？

　　只是晋王爷可以不去在意，可是他呢，他又怎么能不在意？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会去指责他，甚至还会夸他，赞扬他，不畏强权，聪明机智，可是自己呢，自己的良心难道不会受到谴责？

　　他毕竟不是正义的化身，也不是不畏强权，有勇有谋，他不过是为了那活着的机会，而送了无数无辜人的性命，他又怎么可能安心？

　　风华实在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太明白，对晋王如此百利而无一害，只要他把账本交给晋王，那么结果就一定会像他想的一样，毕竟谋杀亲王这样的罪行一旦坐实，不株连九族，怎么可能？

　　也只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害怕，才不敢，才没办法交出账本，最后除了毁了它，他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毕竟一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事，而现在要那么多人为之偿命，就算穆云璇错了，他也不觉得是那么多穆家人都是罪有应得。

　　而把账本交给太子，他想了一下，他真的不认为他交出账本，太子殿下就会去保他安然无恙，毕竟他死了只会更好，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他的生死，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去与菁菲公主和晋王爷对抗，生生促成菁菲公主和晋王爷的结盟？

　　而看现在穆家与太子的关系的话，太子应该对穆家也不是很满意了吧？毕竟穆云璇已有退出权力中心之心，也不再那么听话，上次从羽蝶的说话中，他就已经知道一二了，穆云璇没有听从太子的话，娶尚书的女儿，他把账本给太子，现在来说，对穆家没有什么不利，只是以后就难说了。

　　只是他那天他实在被他们天天来问，不厌其烦，炒的烦躁了，一时粗心大意，没掩饰得好，让他们看到了被毁掉的帐本的纸屑，却实实在在没做的好，弄到现在即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晋王，本来还得罪了菁华公主，几处都想置他于死地，他即使想要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他现在真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得罪了那三个人，他这次是必死无疑，一点活路都没有啦！就算不死神医找到证据，证明不是他在画上熏毒害晋飞扬，他们也还是会想到别的罪名来杀了他。

　　风华不觉大叹了口气，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端起所谓的丰盛的最后一顿津津有味，大快朵颐的吃起来，毕竟如果真要死，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的强吧？实在没必要到这最后了，生命都快走到尽头了，还跟自己过不去。

　　风华想着不觉微微勾起唇角笑了，到了这个时节，还能想这些有的没得，他都觉得自己其实真的勇气可嘉了。只是不这样想，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哭哭滴滴的，徒让人看一场笑话吧？

　　风华想着摸了摸刚换上的红色外袍，那缀着的珠玉碎片，触手温润，其实在知道在今天要被斩首于市集时，他还是好好打理了一下自己的，毕竟在这个世间也就只能呆这么久了，赴死的时候，虽然不能正气傲然，视死如归，但也不能太过落魄，蓬头垢面吧？

　　不过这一身红装，倒不像是去赴死，反而像是去参加什么欢乐聚会似的，或者更相似将奔赴婚宴的新郎官。

　　新郎官啊？风华想着有些微微的出神，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接受着所有人的友好而善意的祝福，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不经意间回首瞥到身后精巧美丽的花轿，想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就在里面，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安心和幸福。

　　他不知道，也不再有可能知道了，平平凡凡的幸福，那种无双羡慕过，他也渴望过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也没有机会体会了。他从前在咫尺之间，在最有可能的时候放弃了，失之交臂，那么就已经不再有实现的可能。

　　风华想着，摇了摇头，不是从来不曾后悔么？不是在与云飞牵手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确确的知道了这不是一段平常的感情？更何况，就算不是遇到云飞，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今天的斩首示众，虽然自己未曾料到，算是飞来横祸，但也跟云飞与他在一起这件事没有必然的联系吧？毕竟公主早就再找那几幅画是谁画的。

　　虽然他不清楚那画怎么到将军府的，也不知道怎么还会被熏了西域迷醉这种毒药，不过公主硬要把罪名扣在他身上，他也百口莫辩吧？

　　虽然他不否认自己有些聪明，但如果别人运用权势，还有所谓的证据确凿，他毕竟一点势力都无，这样硬碰硬，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也还是无能无力吧？

　　就像一个武功盖世的人跟一个满腹文涛武略，却不会武功的人说要比武，那个书生也只可能是必输无疑吧？如若未输，也只可能是他足够幸运知道借势，也刚好有势可借。

　　风华摸着身上红色的外袍，笑了，其实前几天他就知道了，自己被判处了死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辰国子民天性纯良，辰国律法里面被判死刑者，除了祈求饶恕其罪过，是可以在力所能及，情有可原的范围内满足将死者的一个心愿的，也算是人们对于将死之人的宽容，怜悯。

　　而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要什么人来探监，也不是要求再享受短暂的自由，而是祈求，在将死之时，不穿囚衣，在奔赴刑场的时候，不被囚在那小小的囚车之内，可以在尽兴的舞一场！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就算太子他们不答应，只要在民间传开，就是一石惊起千层浪的悍然大波，更何况，这只是个轻而易举就可以实现的要求，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其实风华不是没有想过，见一见云飞，只是不说他现在从冰极雪回来了没有，就算回来了，他也并不想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是“舞尽繁华落，风华天下无”一舞倾城骆风华，何须如此憔悴落魄？他宁愿在他记忆中，永远美好。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他还得到了盛世清音，那消失已久，他也曾渴望见到的盛世清音，不穿着它尽情的舞一场，又怎么甘心？又怎么对得起他在厄运中难得的好运？

　　而且，也只有舞着，只有忘我的舞着，他才可以真正的从容面对，他才可以忘记害怕，他才可以坦然走像刑场，他才可以不接受所有观看他死刑的人那些惋惜的怜悯和同情！

　　是的，怜悯，同情，他是真的不需要这些，他真的不需要怜悯啊！他也真的不需要那些所谓的同情！他是骆风华，即使在陌风楼，即使是所有人都轻蔑的眼神里，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可怜，不屑也好，淡漠也罢，就是不能是可怜。

　　他活的这么努力，这么尽可能的恣意潇洒，他好好的活着，他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可悲的，是可怜的，凭什么他们就要觉得他可怜，凭什么他们就要认为他们活的比他好，凭什么就认为他活的很糟糕？而他又凭什么要接受他们这些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活着，从来就不是来见证人们是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也不是要让人来可怜的，他不求所有人赞赏的目光，不求所有人的惊艳，更不求功名闻世，流芳千古，他只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的活着，享受自己能享受的一切，做自己想做而能做的一切。

　　就算现在他要死了，或许有些不甘，或许心中愤懑，但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是多么得不幸，遭遇是多么的悲惨，多么的令人同情，需要人们鞠一捧怜悯的泪水。

　　“哎，骆公子，快些吃吧，我们就快上路了。现在就算后悔也没什么用。”一声略带怜悯的喟叹，打断了风华的思绪。

　　风华突然笑了，看着眼前流露出怜悯目光，同情的看向他的人，淡淡地道：“我其实不是在后悔。”

　　“恩？”狱卒有些不解的看向他，毕竟生死关头，不是大呼自己冤枉，就是害怕的连饭都拒接去吃，一个劲的求饶，不肯跟他们走，虽然也有一些静静思索，似在回顾一生，但几乎没有不后悔的。

　　风华看他疑惑的表情，淡淡的解说道：“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那件事做错了，就算想后悔，也不知道该后悔什么。”

　　说完低头专心的吃起饭来。

　　狱卒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顿了一下道：“你是我当狱卒这么多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心安理得，认为自己完全没错的人，且没有一点悔改之心的人，难道对于谋杀大将军你真认为很明智？”

　　“呵呵”风华笑道：“这不没谋杀的成功么？更何况就算我跟你说我是冤枉的，你也不会相信吧？”

　　狱卒看着风华头也没抬，专心的吃着碗中的饭菜，还时不时说一句，“咦，没想到这饭菜的味道还不错嘛。”“这红烧肉做的不错。”“这鱼的味道也不差！”一派满足的口吻，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心想这个人不只冥顽不灵，无半丝悔改之心，简直就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