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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旧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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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像突然愣住了,没有缘由一般,半晌没答出半个字。
裴谨目光沉沉地又看他一眼。
那是他为了博取信任时胡诌的,原本想着等裴谨醒过来后,他们就趁夜离开,不想竟正巧被她撞上。
小姑娘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没等阿禾回答,便走到裴谨面前,眼角弯弯地同坐在床上满脸阴沉的裴谨打招呼:“你好啊,我叫温初。”
“你叫什么?”
她语调微扬,似是没心没肺,完全没将刚才裴谨狼心狗肺的举动放在心上,仍是像找到一个有趣的新玩伴一样和他打招呼。
裴谨幽幽的目光盯着她,并没给面子。
女孩的手还在往地上滴血,她却像不肯放下那早已烤成一团黑炭的红薯,自顾自地朝裴谨伸出了那只受伤的手。
阿禾不知道,这世上自然没这么巧的事。
温初是在裴谨房间里蹲守了十天,才“正巧”蹲到裴谨醒过来,演了好一出的以德报怨。
木棍敲击窗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裴谨坐起身,却没看到人影。
他转回头,敲击声又再次适时响起。
直到他第三次回头,温初才突然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在窗口,眉梢和眼角都盈满了笑意地望向他,然后在他微顿平直的视线下依旧轻快地问道:
“阿隼,你在想什么?”
这样无聊的游戏对于裴谨来说,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一点意义。
但温初却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不悦,依然乐此不疲地偷偷溜到小院,有时给他带街上的烤鸡,有时给他带边境极少能见到的糖葫芦,有时裴谨以为她什么也没带,她又会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烤得香喷喷的红薯。
裴谨早就闻到了味道,但他却并没拆穿温初这拙劣的把戏。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懒得搭理这种幼稚的游戏。
尽管连院内的侍女都把他的不耐烦看在眼里,心疼自家姑娘总是这么热脸贴冷屁股,阿禾撞见好几次她们背地里跟温初痛骂他们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阿禾同裴谨转述时,也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却碍于在他人屋檐之下,不敢多作争论,只好忍下这口气。
阿禾抬头去看裴谨时,裴谨却依旧恍若未闻地在认真看手里的书。
然后不轻不重地评价他沉不住气。
阿禾也只好恹恹离开。
后来或许是小姑娘终于意思到裴谨就是一座怎么都融不化的冰山,自己觉得没了意思,也就不再来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裴谨都已经习惯了温初不再出现在他身边。
他的计划也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
第一日时,裴谨入睡前意识到这一点,竟然有些高兴。
没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时不时要他给出回应,他看书的速度快了很多。
第二日,裴谨便没了什么感觉。
第三日,第四日,裴谨根本没想起这件事。
第五日,阿禾给他送药时,困惑的眼神在屋内转了好几圈,裴谨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也没说什么。
没人来打扰他们,这是件值得高兴一天的好事,没必要在意太多。
之后的数十日,在裴谨的记忆里,已经开始逐渐淡忘温初这个人。
他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也知道有人试图骚扰边境,想找到他的踪影。
他已经做好完美的计划,准备要好好收拾一下敢在背后算计他的那群人。
裴谨吩咐阿禾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他们只需再等待一个时机。
那一晚,不知道为什么,裴谨忽然梦到了温初。
小姑娘被他推倒地上,裴谨一眼便看见她正在不停流血的手,他皱起眉头,并不想听见哭闹。
像是洞悉他的想法,小姑娘一哭没哭,反而高兴地朝他伸手,问他叫什么。
裴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真的向她透露了自己真名中的一个字。
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事后只觉得是因为昏迷良久,他的警惕性降得太低。
吃一堑却没有长一智,裴谨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
回忆这个教训的时候,裴谨忽然意识到,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来了。
窗台上的雪已经彻底融化了,院内枯败了很久的梨花树也像是印证着时间发出绿芽。
他已经准备离开了。
裴谨并不想再见到她,但梦中反复出现的,都是她那双盈盈的眼睛。
有天小姑娘似乎在路上玩得久了,袖摆沾了点不易察觉到的血迹,裴谨嗅觉极为敏锐,顺势抬眼一看,就看见暖洋洋的日光下,红色的胎记如芙蓉花般随着她眼角的笑意浮动,裴谨如同真的在这枯寂的冬日见着了明艳的花。
温初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抬手摸了摸额间,这才发觉额间的花钿不知何时竟然掉了。
裴谨忽然想见见那胎记。
这件事与裴谨不想见到她并不冲突。
裴谨在混沌的梦里想。
然后,仿佛温初再次洞悉了他的想法,熟悉的木棍改成了石头,一下有一下没地砸向他的窗台。
阿禾走时,窗子没关得很紧,被这石子砸出一条缝隙,而后又一声,石子从那缝隙砸进来,滚落落砸中裴谨的鞋。
他像那天一样猛然惊醒,一起身,便看见温初从窗台翻进来。
他看见她那也如芙蓉花般的唇瓣一开一合,仿佛在说:“就知道你没睡!”
裴谨因为睡意被全然打搅的眉头,在触到她视线的那一刻,骤然松开。
她完全是应了他梦里的想法,因着这个原因,裴谨难得地没有觉得厌烦。
月光沿着窗台留下的一点缝隙点亮了屋内一角,裴谨坐起身,沉默地看着她。
半晌,没有动静,裴谨这才意识到,这次她是真的没有给他带什么东西来。
无所谓,裴谨从来都不喜欢那些只能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他真正喜欢的,是土地,是兵马,是能带给他权利的东西。
这是他人生中不该有的插曲,不过他很快就会结束这段插曲,回到他真正的人生轨迹上。
所以,浪费这么一点属于插曲的时间,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温初坐在他榻边的台阶上,很久没有开口。
裴谨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饶是他大发慈悲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他的容忍度也没达到愿意让一个陌生的人深夜在他的房间里维持沉默,简直毫无意义!
裴谨的眉毛拧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温初的肩。
“你要说什么?”
他语气里尽是不耐,温初明明已经习惯了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可其实裴谨对谁的态度都是这样,没什么不同。
话虽这样说,裴谨却第一次看见小姑娘拱起背脊,把手垫在下巴而后伏在膝盖上。
像是很伤心的样子。
因为他的一句话?裴谨不理解,他开口想赶人,温初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阿隼……我好像失恋了。”
失恋?这个词对于裴谨来说有些新奇,在他以往的经历中没听见过,这些时日读的书上也没看过,但通过简单的组词拼凑,他半知半解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谨没兴趣听她的心事,他虽长她好几岁,但漠北向来不信奉宁朝那股子三妻四妾的邪风,他这一生只能娶一位的妻子,务必是要出身最显赫的部族,有最优异的骑射,能协助他成为漠北王的像太阳一般漂亮的女子。
如今他还没找到,但裴谨并不着急。
也不必能帮他登上漠北的王座,若她出现晚一些,裴谨便能帮她扫尽一切的障碍。
裴谨的思绪莫名飘的有些远,等再拉回来,眼前的小姑娘依旧伏在膝盖上,再次一言不发。
裴谨想起他在部族时曾见过高车齐哄骗年轻姑娘们,见他观念相左,高车齐便说这些年轻姑娘们最爱听谎话,就算明知是不会实现的谎话,听见了也会觉得开心。
他问:“被拒绝了?”
温初伏在膝盖上,回头看他,月光洒在她柔和的侧脸上,像镀了一层光辉,额间金色的花钿熠熠生辉。
他听见小姑娘不甚好看地咧了下嘴角:“准确来说应该是被拒婚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被拒婚了,确实该是这种表现,裴谨破天荒地头一回算是理解了。
裴谨或许是被人从熟睡中吵醒,脑子再一次地不清醒,他怎么会理解呢?在漠北,他拒绝的姑娘家不胜其数,敢半夜爬上床的侍女们更是早就埋骨黄沙。
“你这个年纪,考虑什么婚嫁?”裴谨不理解,眼前的小姑娘不过九、十岁的样子,就算按宁朝的习俗,也要到十三四再考虑,十七八才会婚嫁。
听见他的话,温初好像也若有所感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只是阿娘说,要给我定亲。”
“我不想随便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所幸先阿娘一步,只是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温初说完朝他笑笑。
听她解释完,裴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不开口了。
他今天已经算是难得的好脾气了。
不过温初好像已经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收拾好心情,她偏头看着裴谨,依旧眉眼弯弯:“我就想找个能陪我说话的人,这件事我阿娘不知道,幸好你没睡!”
裴谨哑然,却没反驳。
“今天来得匆忙,没给你带云京的芙蓉糕,等我下次溜出来,再给你带!”
温初坐起身,拍拍衣裙,掀开窗子时,忽然回首朝裴谨眨了眨眼睛。
谁想吃什么云京的芙蓉糕?
裴谨无言,泼冷水的话对上那双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小姑娘跟来时一样利落地翻出窗子,这动作做了无数遍,裴谨却是第一次完整看见。
“温初。”
这晚有太多第一次,裴谨第一次叫住温初,也是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若你找不着人同你成婚。”
话说了半茬,裴谨忽然意识到什么。
温初又眨了眨眼睛。
裴谨硬着头皮说完:“可以来找我。”
年轻姑娘们最爱听谎话,哪怕是明知不会实现的谎话。
像被这句话蛊惑,裴谨再一次失去警惕心,鬼使神差的,分辨不清到底出自什么初心。
反正他要离开了,温初不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