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涂中

4、偶遇

　　第四章

　　迎风轩二楼的雅座里，临窗一桌坐了两个外貌十分引人注目的客人。
　　右边靠近楼梯的男子一身并不起眼的青灰布衫，五官倒是俊朗不凡，且举手投足皆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赫气势，说是哪里的大官微服私访也未尝不可，偏其眉眼间尽是温和笑意，让此人不会给人过于冷厉的压迫，反是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与之相对而坐的是个生得十分俊俏的白衣青年，身量应该也颇为修长，只是看其眉如远山、眼似横波，是那种会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清艳；但或许是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过于骇人，这个就外貌而言看似好欺的青年倒却较之同伴更让人望而生畏。
　　这二人打从落座，便不曾开口交谈过，但气氛也并不僵硬沉闷，反自有悠闲舒适的轻淡默契。
　　“晴曦，你打算去哪里？”
　　卫明喝了口水，收回落在湖心画舫上的目光，问一边自打上岸就很少开口的白衣青年。
　　叶以东一手支颐，大半个身子都倚于精雕细刻的石栏上，随意绾在一侧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尽数落在身前，无形间便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惑然。
　　“你说呢？”
　　黑色长睫遮住了那双清亮眼瞳，反问的语气散漫而戏谑，
　　“不如去那看看？”
　　他口中的“那里”自然是湖心那艘一看就知是什么去处的华艳画舫。
　　卫明笑了笑：
　　“我是无所谓。”
　　一路行来，不时可以听到太极玉重现江湖的传闻，这倒让之前曾掀起一场风雨的月门林晓之死沉寂下去，这一点，从沿路基本没有遇到什么要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大侠找他们麻烦就可以看出。
　　“两位，在下洛凌天，不知可否借个座？”
　　一道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都颇不上心的交谈。
　　迎风轩二楼的雅座不同于楼下的八仙桌，而是竹制的长方形案几，一边可坐二至四人。或许现在正是客多的时段，二楼基本都已无空座，唯叶以东他们这里只两人，还能坐三四个人。
　　卫明扫了眼不知何时走到近前的男子——相貌很是斯文，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满是盈盈笑意；看其装束，潇洒中不失风雅，腰间配着把长剑，多半是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
　　叶以东见了这青年，却是略显愕然：
　　“洛凌天？”
　　洛凌□□他颔首：
　　“叶少侠，一别三年，‘双飞叶’风姿依旧啊。”
　　卫明似乎很是兴趣盎然地仔细打量了番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剑客，而后便调开视线，不再关心他们的对话。
　　“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叶少门主，你倒好兴致，月门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却还在这优哉游哉欣赏湖景？”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应该是洛凌天的同伴。
　　“敏之，不可无礼！”
　　洛凌天低斥了声，萧敏之却颇不服气地抢白：
　　“师兄！我又没说错——月门门主遭了魔教埋伏身受重伤难道还不算大事？！”
　　叶以东目光一凛，冷声问道：
　　“你说什么？”
　　洛凌天叹了口气：
　　“五天前，魔教左护法蓝锐突然带了一批人闯到月门，说是要带——”
　　洛凌天看了眼叶以东，
　　“要带林晓林少侠的尸体回魔教，月门自然不肯，谁知蓝锐明里上门纠缠，暗地里却已遣了手下将林少侠的遗体偷运下山。叶门主察觉后便带了弟子去追，却不料中了魔教的埋伏……”
　　“你知道的真清楚。”
　　略带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洛凌天的叙述，
　　“我们一路行来都不曾听闻这件事，想必月门并不欲大肆张扬此事，不知洛少侠怎地如此明白？”
　　洛凌天被他一问，一时之间似乎有些愣，看了看表情平静唯嘴角带了点笑的男人，又转头去看冷着脸的叶以东：
　　“叶兄，这位是？”
　　“卫明，我朋友。”
　　叶以东已经坐直了身子，冷冽的眼微眯了下，
　　“洛凌天是清城派掌门的大弟子，清城派与月门素有交情。”
　　后面这句却是对着卫明所言。
　　卫明微一颔首：
　　“那洛少侠此行可是前往月门？”
　　洛凌天似乎是在思索江湖上是否有个叫“卫明”的人，闻言抬眼，依旧是一张斯文的笑脸：
　　“对，师父他老人家正在闭关，所以命我代为探视。”
　　“洛少侠，魔教为何要抢我师兄的遗体？”
　　林晓是月门的大弟子，叶以东则是行二，故他向来称其为师兄。
　　“这个……洛某就不知了。”
　　洛凌天苦笑了下，摇摇头。
　　卫明一直在端详叶以东的表情，见他只是略皱了皱眉，面上居然不见什么焦虑担忧，不由想起洪雨曾经说过的月门叶礼贤父子不合的传言。
　　关于这个传言，在意叶以东情况的他多少清楚一点内幕，但他也很清楚，叶以东不是那种听闻亲身父亲身受重伤仍不动声色的寡情之人。
　　叶以东似乎已和洛凌天达成了共识，打算与之一道上路，此时见卫明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便开口问道：
　　“卫明，我要回月门一趟，你呢？”
　　男人挑挑眉：
　　“你不是要赶我吧？”
　　叶以东微微一笑：
　　“可不是，你我如此投缘，我可不忍心害了你。”
　　这话半真半假，似是打趣又似是实意，只是合着他冷艳的五官与眼角眉梢勾出的风情，让人忍不住恍惚，就好像心中若有若无地蔓延着一汪春水般柔软起来。
　　卫明却并无任何异样，只眯着眼笑：
　　“放心，我还不至于无能到要让别人保护的地步。”
　　叶以东此刻已经起身，正垂头看向仍旧坐着的卫明，黑色的发顺着他的动作倾落出一道帘幕，挡住了大半容颜。
　　坐着的男子则抬着头，五官尽数笼罩在湖面反射出来的耀目光华里，看不清眉眼，只隐约见得着削薄唇上的一层轻红。
　　洛凌天在旁轻咳了声，视线则不知该落在何处好似的游移不定。他身后的萧敏之先是被叶以东脸上那个难得一见、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微笑给迷住了，被洛凌天一声轻咳惊醒后更是红了双颊，慌慌张张地低头看地。
　　“洛少侠，你不介意我同行吧？”
　　卫明唇边的笑意停顿了下，亦起身面向身旁两人。
　　“当然不介意。”
　　洛凌天笑了笑，又道，
　　“两位不必这么客气，唤我凌天即可。”
　　叶以东冷睇他一眼，不冷不热：
　　“洛兄，何时启程？”
　　清城派与月门的关系虽然说不错，但对叶以东而言，洛凌天这种笑面狐狸似的人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晴曦，洛少侠他们想必是进来稍作休息，不如等他们一等。”
　　卫明低笑了声，语气温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客套称呼。
　　“敏之，你要不要坐下来喝口水吃点东西？”
　　洛凌□□卫明感激地笑了笑，回头问不复刚才气焰的萧敏之。
　　萧敏之踌躇了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我还撑得住。”
　　他入门不算早，较之从小习武的洛凌天更是差了不止一个层次，连续地赶路对他而言其实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他很清楚自家师兄的为人，既然对方这么问了，那么意思就是能不作停留立刻出发就好。
　　叶以东瞥一眼这个比自己还高上几分的年轻人，那张面带疲累的脸与其逞强的话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他对这个一看就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大少爷的青年没什么好感，故此就算知道对方是在勉强也不点破，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如此，那我们索性立刻动身，如果一路顺利，说不定明日清早便可赶到月门。”
　　洛凌天自然也知道这个师弟的情况，但他同样也知道叶门这位少门主干脆的个性，如果此刻停下休息，说不定叶以东会径自上路。
　　“等一等。”
　　卫明却突然坐了回去，伸手揭开置于竹案中央的紫砂壶壶盖，
　　“这壶铁观音刚泡了头道，就这么走了未免可惜，不如都坐下喝一杯再动身如何？”
　　叶以东似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句，扬扬眉，展展袖，安然坐下，动作倒是潇洒得紧。
　　洛凌天和萧敏之相互看了眼，洛凌天点点头，两人便分别在叶以东与卫明身旁的空位落座。

　　“卫大哥，你和叶以东是什么朋友啊？”
　　趁着洛凌天去不远处的茶寮买些干粮、叶以东靠在树边假寐的当儿，萧敏之一边帮着卫明取水一边问。
　　卫明则是被他问得一愣，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什么朋友？什么什么朋友？”
　　或许是因为卫明之前未曾点明的善意，再加上他不若叶以东表情冰冷，萧敏之很快就与他十分亲近，这倒颇让卫明有点啼笑皆非的无奈。不过正如他对这个还犹带稚气的的大孩子的第一眼判断，萧敏之出自富庶之家，虽然有点任性骄傲，却也无伤大雅，本质上还是不错的，只是这过于单纯的性子并不太适合闯荡江湖。
　　“就是，就是……”
　　萧敏之连着两个“就是”，也没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最后看了看不远处树影下有些模糊的白色身影，似乎是确定其没有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言道：
　　“月门的少门主可是出了名的有断袖之好的人，当初就是为了那个厉星瑶，不仅和叶门主闹翻了天，甚至离家整整三年，最后还是因其母亲生病才勉强回去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怀疑卫明也是有断袖之好的叶少门主的那个，忙忙摆手摇头，解释道，
　　“卫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也……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和那个冷死人的冰雕成为朋友的啊？之前在迎风轩，他对你的态度可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迁就呢！”
　　卫明一直静静地听他说话，脸上带着说不清是好笑还是生气的表情，听他说到最后，突然问了句：
　　“前所未有的温和迁就？”
　　萧敏之点点头：
　　“对啊！除了那个厉星瑶，我还是第一次看他对人这般可亲。”
　　听到“厉星瑶”这三个字，卫明的眼黯了黯，随后便笑道：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算是故人吧。”
　　萧敏之张了张嘴，一脸惊讶：
　　“真的吗？”
　　他的眼神浮了层同情，
　　“要是我从小就认识这么个冰块，一定痛苦死了！”
　　卫明哑然，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边笑边拍了拍萧敏之的肩：
　　“晴曦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更何况，”
　　他慢慢敛了笑，
　　“我们小时候总共也就见过那么几次罢了，这次重逢，也不过是几日前的事。”
　　萧敏之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阵大笑给吓得猛往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瞧，就怕引起树下的人的注意，于是也没听得真切卫明喑哑的声音，只道他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走吧，你师兄应该也买好东西了。”
　　卫明知他不会明白自己的话，淡淡一笑，提着水袋离开河边。
　　叶以东见他回来，眨眨眼，一脸了然——河边离他们休息的地方不远，而习武之人的耳力较之常人要更灵敏，刚才河边的对话，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叶以东对萧敏之说不上喜欢或厌恶，只是本能地有些排斥这种大大咧咧绝对是动手要快过动脑的人，不过现在，他一面觉得这家伙有够蠢笨倒可以用来消遣，一面又觉得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快。
　　卫明那阵笑声他听得很清楚，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也会有这种毫无阴影的爽朗大笑，却是对着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个认知让已经习惯卫明的不动声色的青年莫名地生出一股恼怒和气馁。
　　“晴曦，要不要喝水？”
　　卫明随手将水袋递过去，另一只手则替萧敏之拂去头上几片树叶。
　　叶以东突然笑了笑，把一直在旁胆战心惊的萧敏之给吓得够呛——他发誓，这个光长相漂亮的青年绝对是已经听到自己刚才在河边的话了！
　　“萧敏之，你不是问我们是什么朋友么？”
　　叶以东的声音其实非常好听，清清淡淡却又不会过于尖锐或纤细，听在耳中就像雪融云飘一般闲适温然，还有一种特别的静谧感觉，十分沁人心脾。不过对于此刻的萧敏之而言，这道嗓音无异阎王爷的勾魂锁，让他下意识地往卫明身后缩了缩。
　　叶以东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翘起的唇角仍旧是笑意盈盈，手上却毫不含糊地一把扣住卫明伸在半空的手腕往前一带，恰好将毫无防备的男人抱个正着。
　　将下巴搁在卫明肩头，一手仍扣着对方的右腕，一手则极为亲昵地环住男人的腰，叶以东的表情与其说戏谑，倒不如说十分满意。
　　萧敏之先是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抱在一起的两人，双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一手指着叶以东，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你、你们……你们不是……”
　　叶以东松了对卫明右腕的控制，将空出来的手攀在对方肩上，懒洋洋地笑：
　　“如你所见，我们就是这种关系。”
　　正抱着一堆干粮走过来的洛凌天有些摸不清头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自己这个师弟又哪里得罪了叶以东。他和萧敏之不同，看事情很是透彻，也许卫明对叶以东保持着朋友以上的感情，但叶以东却绝对只是将对方当成普通朋友看待的，区区一个拥抱，只能说是叶以东的恶作剧，代表不了什么。
　　叶以东玩得高兴，揽在卫明腰上的手又紧了紧，甚至还偏了偏头，作势要往因头发高高梳起而微露出衣领外的脖颈处亲去。
　　“你你你！卫大哥才不是那种人，你快放开他！”
　　萧敏之很想冲上去将两人分开，不过大概是对叶以东的畏惧心理过重，往前迈了两步终究不敢继续前进，只能红着脸大叫。
　　叶以东哼笑了声：
　　“叫得倒亲热，我说卫明你别到处勾人行不行？”
　　卫明被他抱着，倒很是安静，只是在叶以东说话时微微动了下头，大概是因为对方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而感到不适。
　　然后叶以东听到了一声叹息，很轻，若非两人现在近到没有一丝空隙的距离一定捕捉不到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是一把重锤敲在叶以东本来明快轻松的心上，让他无意识地松开了对卫明的禁锢。
　　卫明往后退开几步，方扬着嘴角，似乎是哭笑不得：
　　“我说晴曦你就别欺负小孩子，还有，我可没到处勾人。”
　　他转头看看萧敏之，又是一声叹，
　　“萧少侠，晴曦在和你开玩笑呢，下次可别背着他说他闲话。”
　　洛凌天见气氛缓和下来，也笑着打圆场：
　　“敏之，你又哪里得罪叶兄了，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萧敏之一时之间似乎弄不明白刚才发生的种种，但仍是习惯性地遵从洛凌天的话，开口：
　　“哦，对不起，叶兄。”
　　他浑浑噩噩的，却是连洛凌天对叶以东的称呼也照搬了，免不了又被取笑了番，倒是冲淡了之前那暧昧不明的气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