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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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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简凝冷淡瞥一眼人间蒸发了一上午的人,顺着他言语的裂隙长驱直入,毫无留情补刀:“除了你以外的男人,都喜欢。”
次次上赶着寻不痛快,偏撞了南墙方肯回头。
她向来最擅成全,既他执意以身饲虎,她便如他所愿,奉陪到底。
“……”
祁熠将简凝手中的绘画工具拂置一隅。
单身捞着她的细腰将人腾空横抱,径行走向餐台。
晨间的小项目落定,对方设宴,他中途发去的消息却石沉大海。
想必是静了音,沉浸自己的小世界,对外界不闻不问。
酒未过三巡,丢下一众宾客独自离席。
他懂她的“贵族式挑剔”,特意择了祁家名下的私邸宴厅。
寻常星级西餐厅例须前一周预约。祁家的产业盘踞南州,根深叶茂,枝蔓纵横。
少主亲临自家地盘,自然无需繁文缛节。名厨亲自掌勺,菜式随心而定,只依循着她过往偏爱的味觉记忆,一道道精心排布。
拎着匆促打包的星级料理折回公寓,却见女孩凝神沉浸素描画,胸口郁悒难舒,若壅若塞。
忽觉窗外的天空是沉闷的灰。
总有不自量力的蠢狗试图靠近主人。
可是,主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禁脔。
一群妄图染指的蠢物,但凡入了她的眼,都该下地狱。
“我有很坏?”祁熠慢条斯理掀开食盒,讨好般用银叉挑了一片蓝鳍金枪鱼腹,姿态优雅地怼上简凝的唇,语气满是委屈的控诉:“坏到让你宁愿喜欢路边一条摇尾乞怜的土狗,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鱼肉入口即化,海盐的咸鲜混着山葵的冲劲直冲味觉神经,一股子海水的清冽反倒成了佐料。
简凝眼尾洇开一缕慵懒的绯色,似是享受极了“被驯服的献媚”,任他低眉顺眼投喂。
“坏不坏你自己不清楚?”
“那也不至于十恶不赦。”
“自我认知倒是挺客观。”
“是你太苛刻了,宝宝。”
“苛刻?也没见你听话半分。”
“听话的狗没肉吃。只有咬得主人疼了,主人才会知道,这狗是真心疼她。”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拉扯不断。
高高在上的主人,冷眼睨着惯会撒娇使坏、得寸进尺的小狗,一边讨好,一边呲牙,偏生不肯安分。
“凌驾主人之上的坏狗,是不是该被调.教?”简凝抽走他指间的银叉,自顾自戳着切着规规矩矩的刺身,声音含糊却锋利:“否则,等它反咬一口后,他又会装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赖着你求原谅。”
明晃晃的嘲弄,露骨又赤裸。
今日新婚的一户,仿佛生怕天下不知。没完没了的嘭嘭声,不解风情地扰人心浮气躁。
更是无情削弱了小狗低低的呜咽与哀求。
“简凝。”
“你归我,行不行?”
他说得慢极了,音却重极了。以至于简凝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不知是正午的骄阳太烈,又或他的言辞太真。
她恍惚了一瞬。
祁熠似乎对她产生了真感情。
不是恨屋及乌的痛恨,更不是病态至极的独占。
是一种从痛恨与执念中,滋蔓而生的异质情感,扭曲、畸变,却真实存在。
算不上喜欢,因缺了一分毫无保留的信任。
却比喜欢更沉,多了一层阴暗至极的依附。
纯纯的,病理性上瘾。
“为什么不是你归我?”简凝故意无视他眼底翻滚的汹涌暗潮,生硬吐落一句扭转黏稠气氛的诘问:“小狗不该归主人吗?”
祁熠背对着光影乱颤的纳景长窗,千千万万朵转瞬即逝的烟火秀。
“我早就是你的了。”
“小狗的主人只有你一个。”
他有一双藏了心雾的眼睛,不带压迫重量的视线直灼灼缠着她。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患了分离焦虑症一般,与她分开不过三小时,骨缝间难耐渗着躁动,患得患失的空虚感啃噬着神经。
他只想把她毁了,或者被她毁了。
哪怕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哪怕恶语相向,伤痕累累。
哪怕在这死局里同归于尽,血肉模糊。
哪怕像两只刺猬般互相扎得鲜血淋漓,只要能把她锁身边,他认了,全认了。
可下一秒,他听见简凝轻飘飘的一句话:“入戏太深的人,会被自己的影子吞噬。得不偿失。”
棋手对棋子动情,无非三种下场:
痴人说梦。玩火自焚。满盘皆输。
哪一种,都是万劫不复。
祁熠。
你认真了,是不是?
*
秋夜的寂静,是具象的,是负有重量的,压着沉甸甸的质感。
午休的两人,一觉睡穿了昼夜的界限,直接硬控到了深夜十点。
最先感知天空黑透的是祁熠。
薄薄的眼皮动了动,朦胧的视觉一页昏暗。
凝了凝游离的神思,指节不轻不重按压酸胀的眉眼。
目光不自觉跌向贴着他胸膛酣睡的女孩。
她中午说他“入戏太深”。
他问她:“那你呢?在害怕什么?”
她反问:“联姻到期,我会回加州。异国恋,你能接受吗?”
他接受不了一点。
更何况,横亘两人中间的,何止是太平洋的时差与潮汐。
是以复仇为名布下的血色棋局。
是简松言那条游走生死线上的命。
是彼此心照不宣、却永不拆穿的肮脏交易。
你看,他们之间太不纯粹。
又有什么资格,假惺惺谈纯洁的爱?
祁熠怕惊醒她,指尖只隐忍地、克制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漆漆黑黑的夜,他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模糊辨清她的轮廓。
一张勾人不自知的脸,是他深夜中描摹了千百遍的、独属于他的偏执。
如何让一颗被仇恨喂养的心,重新学会爱?
他不知道,真不知道。
简凝。
我该拿你怎么办。
又该拿自己怎么办。
窗外的下弦月冷眼旁观着世间一切恩怨爱憎。
简凝似是感知自己颊肉上有滚烫的触感,不满似的轻哼了一声。
奈何力道又重了一分,迷迷糊糊间醒神,是某只恶犬呲牙攻击主人。
“几点了?”睡得太久,声线染上了一层软糯的鼻音:“有四点了吗?”
祁熠撤了捏她脸颊的劲道,一呼一吸间尽是她的味道。
是他的空气,他的安全感。
他从不觉得自己依赖她。
毕竟,猎人与猎物的二元对立从她主动勾他的一刻,注定作废。
无论是她先触碰了禁忌,又或一次次湿吻的沉沦,分不清是雨是汗的瞬间。
只是从不是猎物入局。
是他心甘情愿沦为她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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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熠天生不擅亲近人。
祁父祁母重男轻女,因祁雨眠与祁可盈的存在,他自小是多余的背景板。
举高高,亲昵的拥抱,本该属于童年的寻常温暖,于他却如隔着冷玻璃窥望别人的灯火,看得见,却永远触不着。
他记得自己仰着稚气的脸,怯怯伸手:“爸爸,抱一下?”
父亲正抱着祁可盈往空中抛,笑声满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男孩子,别这么黏人。”
自那之后,他不再伸手,更不复冀望。
渐渐地,他习惯了别人靠近时,下意识后退半步。
像只习惯了独居的猫,谁伸手撸毛,都想亮爪子。
偏偏祁雨眠是个例外。
她总从身后猝然扑来,双手环住他的颈圈,整个人贴上他背脊,笑嘻嘻地嚷:“哥哥,我今天被老师表扬啦!”
他身体一僵,本能欲躲,可温度太真实,太滚烫,他硬生生忍住了,任她依偎。
所以,她离世后,他执念入骨。
不是悲痛欲绝的哭喊,是沉默的慢性死亡。
他习惯下雨天去她墓前静坐,不言不语,只凝望墓碑上她的名字,仿佛她还能听见,还能回应。
他甚至开始惧怕回家。
怕推开门,再听不见软软的一声“哥哥”。
怕客厅沙发上,再不见她翘着脚、歪着头追剧的身影。
直至简凝出现,与他有了肌肤相亲。
或许是太久没有触碰活人的温度,久到他几乎忘了血肉之躯本该是热的。
本能驱使着他靠近她,依恋她。
她像一束光,固执刺破他深不见光的角落。
可这束光,却带刺的。
更是他痛恨的人的妹妹。
他无法拥抱温暖,又不被刺伤。无法靠近她,又不背叛心底无法弥合的裂痕。
他恨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温度。他抗拒这份靠近,又在每一次触碰中沉沦。
理智嘶吼着推开,身体却诚实记住了每一点久违的暖意。
如今,他分不清内心的真实念想。
到底是做个彻头彻尾的败类,又或迷途知返的天之骄子。
不难抉择。
关键看他对简凝的情感,到底是纯粹的,还是扭曲的。
人生海海,谁不曾迷航?
但只要愿意转身,彼岸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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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啦?”寂静蔓延。简凝不满哼唧了声,不自觉向他的体温靠拢。
一种被宠溺惯了的娇纵,她自己却一无所知:“好饿啊,祁熠。”
全然地、纯粹地卸下防备的依附。让意识短暂出走的祁熠,难得怔了怔。
他哪知道具体时间,张口就是忽悠:“十点了。”
感官迟钝的简凝不以为意“嗯”了一声。可不过两秒,大脑跟上节奏似的,猛地睁开昏沉沉的双眼。
目之所及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黑色。
瞬间惊醒,倏尔坐直。
原本下巴搁她头顶的祁熠,被她一记“铁头功”撞得下颌生疼,硬生生低“嘶”了一声。
简凝不可避免听清了,懵懵的:“不好意思,睡迷糊了。”
一副无辜模样,倒像是真怕他疼坏似的。安慰地抚了抚他发麻的下颚,又蜻蜓点水般赏了一个吻。
准备抽身时,有人反客为主。
借着浅尝辄止的甜,反手加深加重了吻。
不凶,却缠得人发慌,带着股赖皮的劲儿。弄得简凝挺不适应的,狠咬了下他的舌尖,警告般逼他松动:“我饿了,我们下楼吃夜宵吧。”
两人都懒得换下居家服,外面仅披了件牛仔外套。
简凝本想套件自己的连帽卫衣,偏偏祁熠犯了混,非让她穿他的。
理由荒唐得离谱:“我的保暖。”
“……”
简凝懒得戳穿他的无赖逻辑。她饿极了,索性拽着他的胳膊,将人拖进了夜色。
深夜的南州风又凉又冷。小区树荫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影。
两人手牵手慢悠悠散步着,走在自己二十岁的生命里。
“祁熠。”简凝借着树影漏下的月光看身侧人,问了一枚藏了许久的问题:“你妹妹在这也有公寓吗?”
“有。”祁熠瞥她一眼,下巴朝睿府邸最挺拔的一幢抬了抬:“她要的户型是两室一厅的。”
大一开学时,祁母让他们自选户型。
祁可盈挑了两居室,只为朋友来时有处落脚。
祁熠偏爱清寂,从不容人涉足私密空间。
今时回溯,当初的决断倒成了无心插柳的伏笔。
至少眼下,“不得不”的同床共枕,倒也顺理成章。
天意难违。
“所以,你为什么不买两室一厅的?这样我们也就不用挤一张床。”
湿冷的夜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角。祁熠沉着眸色对上她的星星眼,声带震动发出的音节带着晦涩的懒音:“怎么,睡我床上,让你很为难?”
小区门卫岗亭的老大爷,披着深青色的警卫制服,不苟言笑稽察着出入车乘。
见是祁熠,却破例扬了扬纯角,熟稔招呼了一句。
小区两侧的商铺闪着迷离霓虹影,疏疏绰绰落了从容回礼的少年一身光。
简凝静静观察他。
他本身礼节性极好。举手投足经岁月打磨,不迫不躁,不矜不伐,恰到好处彰显着教养的分寸与温度。
把最好的修养,留给了路人甲乙丙。
偏偏对她,礼貌少得可怜,分寸更是没有。
正因他本可以是个绅士,更显得对她的狗脾气,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纵火。
烧掉她的退路,也烧掉他的底线。
“去不去夜市逛逛?”祁熠牵着人走向共享单车停靠点。
南州入了夜的寒风吹着简凝鼻尖泛了粉,他不自觉抬手刮了刮她鼻翼:“很冷?”
“还行。”她身上的外套宽大垂坠,双拳深陷进绵长的袖管。
目光掠过一排排静立的小黄车,一脸匪夷所思:“你会骑电动车?”
下一秒,听见他坦坦荡荡的承认:“不会。”
“……”
“那我们站这干嘛?”
她同样不会骑电动车。
“现学。”他旁观着旁人的一举一动,随即依样画葫芦:扫码,登录,解锁。
“滴”一声。
车锁自动弹开。
“好简单啊。”简凝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自己点开vx扫码时,却被祁熠按住了手腕:“我载你。”
简凝的瞳孔不可置信睁大。
他自己都还是个门外汉,哪来的底气载她?若是摔了,这脸往哪儿搁?
“不要。”她根本不信他:“我也要学。”
奈何祁熠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低低笑了声:“这么不信我?”
又装模作样扮一副被伤了心、委屈巴巴的货色样:“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没分量?”
月光将两人跌落地面上的错位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简凝缓慢眨了眨睫毛,斑驳霓光纷繁坠入眼波。
她该信他吗?
他装委屈时,一双狗狗眼湿漉漉耸拉着,颓败掺着一分糜色的厌。
明明最讨厌这种眼神了,可心口却莫名一疼。
“不许把我摔了。”她到底认栽了,语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也不许把你摔了。”
她可不想养一只破相的小狗。
不狭不阔的人行道上,三四辆形制各异的电动车流窜而过,突兀混入一辆明黄共享单车。
柏油路两侧的行道树绿得发黑,万千灯火渗入南州夜的呼吸。
世界倒退,耳际是过境的风声与均匀的心跳声。
简凝稳着高悬半空的心神,牢牢攥紧电动车的车把。
不敢有丝毫松懈。
幸而祁熠控车沉稳,行进有序。
“这么怕啊。”夜风把骑车人无情的嘲笑送她耳蜗,又恶劣至极吓唬她:“要摔了哦。”
“……”
她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他真操控失度,只乖乖缩他胸膛前。
骑了漫漫一段隧道,又切入一片灯火长明的CBD。
“好冷哦。”
简凝吸了吸粉红的鼻息,小小声嘀咕了一句。
却被祁熠听了个分明。
恰值前路是信号灯交替明灭的通行关口。
100s的倒计时跳动。
祁熠双脚撑着沥青路,维持着绝对的平衡。拿一双温热的手去暖简凝冰冰凉的耳朵。
猝不及防的蛮横温柔,弄得人失了神,只觉耳根处一片滚烫。
小狗今晚有点过分温柔了。
这座老城好拥挤。
却足以容下一双相依的影子。
“还要骑多久?”简凝生硬开口,语气别扭,却不忘关心他:“你累不累?”
二十分钟的颠簸,她坐得麻木,更别提掌控方向的他。
好难得的主动关心,祁熠没来得及飘飘然,一道粗矿的谄媚嗓音煞风景地撞了进来,硬生生砸碎了薄薄的情调。
“祁少。”
声源来自简松言的生父。
今夜,他与简松言赴约千面厅会所,宴请客户,席间觥筹交错,暗流涌动。
饭局结束,一出奢华的旋转门,一眼锁定乌泱泱的车流中一抹奇异的黄。
扎眼的两人挤一辆共享单车,像一对逃难的难兄难弟。
“祁少,真是巧了。”字字裹着热乎的奉承往人耳道钻,生怕漏掉半寸可攀附的缝隙:“这么晚了,您还亲自骑车,真是勤勉啊!这年头,像您这样身居高位却不忘本的贵人,可真是凤毛麟角。
这风凉,路远,载着人也不容易,要不我让司机送您二位一程?车就在后巷候着,绝不多问一句,也不扰了您的清净。”
祁熠扫了一眼献殷勤的蠢货,目光又落及渐行渐近的简松言。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上扬,一双温润的眼睛干净至极。
“小简总。”他忽然勾唇,指尖不忘暧昧揉搓着怀里人冰凉的耳垂,语气轻佻:“怎么,看着不太高兴?被风灌傻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