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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阿依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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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令瑜和塔立格一碰面免不了一场针锋相对。
冷嘲热讽是基本寒暄,摔碎陈设是家常便饭,只要塔立格老老实实不动刘令瑜日夜茁壮生长的花儿们,就还不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阿不都这时候总消失无影无踪,他的死卫在远处护着刘令瑜,不过刘令瑜甚至不需要轮到她的侍卫动手,她已经得心应手面对塔立格的疯言疯语,不把他气出病来她不姓刘。
而此时的阿不都正悄然在十三城布下棋局。
要想塔立格束手就擒,还得将他在十三城的根拔得干净。
塔立格虽看似甚无心机,也明白没有兵就只能任人宰割的道理。
鬼坊里聚集十三城各处的牛鬼蛇神,这些未被人性训教的蛮人成为塔立格对抗阿不都的底气,塔立格护他们在鬼坊为所欲为,不被阿不都的死卫屠杀,一旦鬼坊众人暴起失控,与阿不都对峙,十三城不免要陷入一场腥风血雨。
刘令瑜虽以和亲为名义来到十三城,缔结十三城与大梁的盟约,阿不都却不能放松警惕,全然相信大梁所言的握手言和。
十三城若是起了内患,指不定会被大梁所察觉,届时派兵压城,一网打尽。
这道理塔立格能看明白,他只想坐上城主之位,没想过要向大梁俯首称臣,于是这么多年,他和阿不都竟然还能算得上是和平共处。
刘令瑜的出现分散了塔立格对鬼坊的重视,这是阿不都和刘令瑜心照不宣的默契。
塔立格全身心用来纠缠刘令瑜的时候,阿不都的死卫正悄然潜入鬼坊,分布四处,隐匿待命。
不得不说,他的弟弟哪哪都是令人发指的缺点,唯有一处专心能勉强夸赞,可惜没有任何意义。
刘令瑜种下的花种在第二年十三城的春天盛开了。
护城河两侧被姹紫嫣红萦绕,从城的这一头绵延到那一头,满是扑鼻的花香袭袭。
原来十三城不是经年累月都会被无边无际的黄沙覆盖,春来此处时,也能迎来万物复苏的蓬勃生机。
刘令瑜将不同颜色的花朵都剪下一枝,插进白玉透亮的花瓶之中,摆在阿不都王帐的桌案上。
阿不都回来时,刘令瑜手里正捧着一只盛了水的木碗,另一只手轻轻沾过碗里的水,弹拨指尖将水洒在花瓣上。
刘令瑜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转头道:“你回来了?快看看我的花!”
她放下木碗,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花瓶,递向阿不都轻轻晃了晃,各色不同的花卉像与阿不都问侯似的左右摇动。
刘令瑜的头从朵朵鲜花中冒出,得意洋洋地说:“是不是养的很好?我在你这漫天黄沙的十三城里能种出这样好的花,我可太厉害了!”
阿不都笑起来,闭上眼嗅了嗅,是一阵清冽的花香,将他原本疲累一天的倦意冲淡了。
刘令瑜将花瓶重新放下,上前握住阿不都的轮椅,推着他出了王帐,要带他去看她盛开的那片花丛。
“阿不都。”
刘令瑜叫他的名字。
“嗯。”
“十三城如今能开满鲜花了,你挑一朵最好看的,带给阿娜耶吧。”
阿不都的呼吸停顿片刻,随即望向刘令瑜这片绵长的花丛。
他生在十三城的黄沙中,半生不见十三城能有眼前蓬勃的色彩。
刘令瑜推着他,他垂下手,指尖触碰随风摇曳的花瓣,柔软带着花香残存在他肌肤的温度之中,恍惚间意识到原来十三城也能有如此光景流转眼前。
阿不都说:“你替我挑一朵吧。”
刘令瑜犹豫一番,询问道:“阿娜耶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阿不都不假思索道:“杏粉。”
刘令瑜喃喃重复一遍,提起裙边踏入花丛,弯腰摘下一朵泛着淡淡嫩粉的芍药,放在手心仔细拨弄好花瓣,然后重新回到阿不都身侧,将芍药放在阿不都手心。
“可以带我去见见阿娜耶姑娘吗?”
阿不都目不转睛看着那朵盛开的芍药,道:“从西边的城门出去行走一段距离,能见到一块小小的湖泊,阿娜耶和贞娘长眠于那里,她们依偎在一处。”
“行,我带你去。”
她说完,又返回花丛,纠结许久,才决定摘下一捧紫丁香搭在臂弯间。
刘令瑜推着阿不都,走了很久,才见到他所说的这块小湖泊。
湖泊的周围已经生出些许绿草,刘令瑜说这里不久或许也能生出小花来陪伴她们。
贞娘和阿娜耶的石碑就立于湖泊边。
大梁高氏女贞之墓,爱女阿娜耶之墓。
刘令瑜将紫丁香放于高贞墓前,又替阿不都将那朵粉芍药也认真摆放。
春风裹挟着暖意,吹拂刘令瑜的发,还有隐隐花香。
刘令瑜说:“我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心头被剜去一角,这世上全心全意爱我的人竟然抛下我离开了,时至今日,我偶尔能梦见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我从小听闻北族人生性冷血,对待亲情不似我们一样眷恋刻骨,可是你和他们貌似不一样,阿不都,你也会时常思念她们吗?”
阿不都的声音融进春风里:“会的。”
“遇见贞娘之后,我才知道人的一生不是只有利益仇恨,原来人可以活得如此热烈,一花一木,万千生灵,在眼前仿佛不是只有生与死的度量,还能在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把这些称作愉快的回忆,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当下的烦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刘令瑜道:“所以你也会这样做吧。”
阿不都却说:“她骗了我。”
“明明这些回忆拿出来想一想,得到的是让我痛彻心扉后悔的日日夜夜。”
刘令瑜默不作声,二人在湖泊边抬眼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星野漫天,湖泊的波澜被春风吹得荡漾。
过了半晌,阿不都道:“公主的生辰在四月?”
刘令瑜说:“早就过了,都过去几天了,我都没想起来,因为这里没有海棠花。”
阿不都说:“我有生辰礼要送给你的。”
刘令瑜颇感意外:“哦?是什么?”
阿不都微笑道:“十三城有一处偏僻却安宁的位置,我觉得很适合送给你,回去就能见到了。”
刘令瑜说:“卖关子是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
刘令瑜在阿不都的指引下,最终见到了她在十三城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
如阿不都所言,十三城往南最偏的一处角落,静静坐落与十三城其他居所格格不入的一处青砖瓦砌成的小院。
十三城的人们习惯住在白帐中,亦或是黄土堆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房子里,这座院落让刘令瑜觉得分外熟稔,令她想起远方大梁的花墙小院和她的鸣鸾殿。
“你是怎么偷偷建起这座院子的?”刘令瑜站在拱形的院门前问。
“公主整日专心致志摆弄花草,当然对这工程一无所知了。”阿不都说。
刘令瑜踏进这座院落,发现这小院并不算小,院中凿出一处池水,里面养放着三两条金鱼,水上建立起一座木桥,桥的对面是一块平整的土壤,能让刘令瑜在此处种上花木。
院墙垒的极高,能挡住十三城时不时侵来的风沙,刘令瑜左瞧右看,怎么着也挡不住对这座小院的喜爱。
刘令瑜从院中逛到厢房,里头的陈设全按照大梁的风格摆放,朴素典雅,心生安宁。
她轻笑一声,突然想到沈执安曾经揶揄她的一句话:“你也不必太担心,年纪长说不准会疼人呢?”
刘令瑜当时嗤道:“得了得了,不想方设法干掉我就不错了,我一个小姑娘万一玩不过他怎么办?”
真是,谁能拒绝一处能种花木的小院呢?
刘令瑜推开厢房的窗棂,正对着的是院中那块还空无一物的土地,若是在这土地种上海棠,那往后她一推窗就能够瞧见。
此时此刻没有海棠,阿不都坐在轮椅之上,与她遥相对望。
月夜笼罩天地一对弃人,刘令瑜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相见。
她离开厢房,走到木桥上席地而坐,和阿不都说了一声谢谢。
阿不都在无数日夜轮回之后,问出一个不应该在二人之中出现的问题。
“公主在大梁,是有心上人的吧。”
刘令瑜晃神一瞬,没有回应。
“那他实在幸运,能得公主倾心。”
刘令瑜轻摇着头,笑容有一丝苦涩,她抬眸望着朦胧不清的月光,低声道:“他可没抓住这幸运。”
阿不都随她一同看去,良久,刘令瑜听见了一声陌生的称呼。
“阿依舍。”
刘令瑜循声侧目,只见阿不都不知何时转圜目光,那双淡淡的双眸此时收敛起疏离,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是谁?”
“你在十三城的名字。”
刘令瑜有些不习惯,转头继续赏月:“你可以叫我阿瑜,我母亲之前会这样唤我,她走了之后,我很少能听见这个称呼。”
不知不觉,她把阿不都放在了家人的位置。
“阿依舍。”
阿不都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刘令瑜懒得再说。
随即,她又问起:“阿依舍是什么意思?”
阿不都说:“它的意思有许多,生命盎然,聪慧尊贵,一切关于美好的词汇都能用来解释它。”
刘令瑜好奇问:“那你的名字,用大梁的意思该怎么解释呢?”
阿不都云淡风轻地说:“上天的奴从。”
刘令瑜愣了愣。
阿不都明白刘令瑜的不解,于是继续解释道:“你们大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不好的寓意,不过在十三城,它还算是个好名字。”
刘令瑜抿紧双唇,最后轻声道:“好吧。”
阿不都一转话题:“公主偶尔会想家吗?”
刘令瑜觉得这人的脾性真是瞬息万变,一会儿叫她阿依舍一会儿叫她公主。
“想又如何?既然到了十三城,那就过好在十三城的日子。”
阿不都说:“如果公主愿意,十三城会成为你的家。”
刘令瑜低头盯着池水中嬉闹的金鱼,她不知这些鱼儿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更大的溪水中被引到这片小小池中,再怎样畅游,也游不出这方小院。
她淡淡说:“我的家,从始至终,只会是大梁海棠花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