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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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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夏至,但清凉亭后山却是背对着太阳向阴面的天然歇凉地。夜晚偶尔会听到几声蝉鸣,才能悠悠意识到,不知何时夏季已到,却没有丝毫闷热的感觉。
“小姐,这样不好吧?老爷会生气的。”酉时临近黄昏的清明亭旁有两道倩影晃动,走近处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背着花包袱的丫鬟和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姐。那丫鬟不断的小步跑着试图追赶上前面的小姐,怎奈那包袱里的东西似乎太沉,让她很费力的跑着,在出清明亭时被台阶绊倒在地,花包袱失手就被砸在了地上。丫鬟哎呀叫了一声,连忙站起来去捡。
那小姐闻声回过头去,面露不耐之色,叉着腰停了脚步:
“你怎么这么多事?笨手笨脚的!我们偷偷出来玩本身就是瞒着爹爹的,现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存心想看我被爹爹骂吧?”
“小姐……”那丫鬟慌乱的看着四周,除了刚刚发芽的绿荫草地外,没有任何东西。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的话?!”那小姐加紧脚步往回走,似乎对于丫鬟的神情很是不满。
“小姐……”丫鬟苍白着脸对自家小姐道:“那、那包袱不见了……奇怪了……”
闻言,小姐脸一沉,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那小姑娘尖叫一声被那力道甩在地上,冰凉的台阶磕到她的膝盖上让她忍不住就哭出声来:“小姐、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找找……”
“你是不是存心的?!那可是我最心爱的首饰品!你弄丢了就等死吧!没用的东西!”小姐把她拽起来往旁边推,“还不快点给我找!”
“是、是……”丫鬟吓得小脸发白,不顾膝盖上的疼痛,踉跄着站起来赶紧弯腰去寻找。
那趾高气昂的小姐想走到清明亭里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可看到那凉亭下的石凳上有着厚厚的土时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心意烦躁的瞪了一眼一边抹泪一边寻摸包袱的小姑娘,靠着一个枯井开始歇息,把插在发中的红簪子拔出来摆弄着玩,乌黑浓密的发带着被盘头时卷曲出的波浪,形成耐看而自然的发型,若非是她那火爆的脾气,也会是一个不错的美人。
她靠着的石井是个眢井,里面早已干枯无水且附着了许多泥沙,只是石井外围干净而光滑,甚至不像是一口晾晒得如此之久的眢井。
那丫鬟的身影在昏暗的光下依稀难辨,似是与泛黄的草地融为了一体般。小姐不耐烦的朝她喊:“好了没有啊?快一点!不然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找了啊!”
那丫鬟没有吱声,背朝她弯着腰晃动着身影。
“真是的,傻聋子。”那小姐低声咒骂了一句,决定自己先回去,刚刚离开那枯井,身后就传来一个格外温润动听的声音:
“姐姐,你手里的簪子真是很好看呢。”
那小姐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可不曾想背后除了一口井和成荫的草地树林,没有一个人影。
“好姐姐,能否把那簪子借我戴戴呢?我的簪子已经很旧很脏了。”
那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柔软而舒适,却把那小姐吓得腿都抖了起来,她捂着耳朵朝不远处的丫鬟大叫:“你到底好了没有啊?!你一个人在那里找吧!我要回家了!”说完急匆匆的就往清明亭朝西的林荫小道上跑,可迈步子时,裙摆却被人拽住了。
“好姐姐,你好小气呢,我只是想戴一戴那簪子罢了。你跑什么呢?”
“到底是谁?!”那小姐壮着胆朝身后空旷的荒野大叫一声,才发现那扯着自己裙摆的力量不知是哪里来的,只是裙摆处却莫名其妙的像是被水浸湿了一般湿透了一个小角,凉意瞬间顺着脚踝处蔓延到全身。
“小姐,你是否口渴了呢?要不要喝一下小生井里的水呢?很干净的。”这时又一道男生响起,低沉而清冷,那小姐全身颤栗着往井下看了看,声音发抖:
“别开玩笑了……那井里哪有水……到底是谁在开玩笑啊,好、好大的胆子……你们不怕我爹爹来打死你们么……”
“噗哧。姐姐,你可莫要说笑了。”那女声带着盈盈笑意:“姐姐可是在找一个包袱?在我这里呢。”
那小姐颤抖着身子,喃喃道:
“不不……你们别再吓唬我了……你们快点出现……”
“小姐,你不愿意喝小生井下的水吗?”那男子叹息的声音又出现了,接着便又是那女子的笑声,一男一女,声音清晰却时又模糊,围绕着小姐的周身。
“不喝、我不喝……你们到底是谁……”那小姐捂着耳朵,拼命朝不远处的丫鬟喊着:“你这死丫头快点过来啊!快点——”
她惊恐的喊着,恐惧的情感占据了全身上下让她止不住的颤抖着身子,即使披着厚厚的鹅绒白衣也依旧感觉到凉意,她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她发现即使是捂着耳朵,那两个人的声音依旧可以清晰的传出来,就像是从她大脑里面发出来的一样……
“小姐,不是想让我们出现么?小生来了。”一只充斥着凉意的手拍向她的肩,那小姐撕心裂肺的尖叫着回头挣开那只手倒退数步,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白面白发,连眼珠的眼白都占了眼睛的整个面积,他身上的衣衫很新,却滴滴答答流着水,他的五官很标致,但是却有着不协调的比例,他的眼睛几乎和鼻尖平行,上嘴唇也紧挨着鼻孔,五官皱在了一起,他在朝她微笑,却扭曲得骇人:
“小姐——不要喝小生的水吗?”
“啊——”那小姐猛然捂住脸倒退数步,然后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般突然冲向那枯井,一头撞在上边,脑浆顿时迸裂,沾满了眢井。血水流出,将那一头乌发染得更加漆黑,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瞳孔缩了一下,缓缓地放大。
“你吓唬她做什么?”井旁的杂草随风而动,伴着一个少女略带埋怨的声音,接着一道青色身影徐徐从地面上涌动浮现,俨然是个窈窕女子。
那女子未抹丝毫的胭脂,脸颊处却染了色般泛着浅红,她盘着头身着开襟长袍,袍底在脚踝处收回,衬出其修长身材,那女子腕上戴银镯,盘发戴红簪,而最为美丽的则是女子右眼下的那颗泪痣,点睛之笔般为她添上了更多的神韵。
这一男一女,便是刚刚那两道声音的主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用滴着水的手抹了一下脸,顿时便成了一个正常男人的俊俏面容,黑眸有神,鼻梁高挺,一副成熟而潇洒的模样:
“她不给姑娘你簪子戴,还偷了照淑楼一包袱的珠宝,这种人便应得到教训。”
那女子掩嘴嗔笑不语。
“施姑娘,临近戌时黄昏,你已可以现身了吗?现在还未到深夜。”
闻言,那女子含笑点点头:
“婆娑最近加紧给我的修行,吸取的灵气愈来愈多,差不多白天也可以出来活动活动了,只是还是不习惯这些生人的气味,感觉像是地盘被人侵占了一样。”末了,有添上一句:“我可和你们这些鬼怪不一样,我才不会随便就杀生呢。”
那男子依旧在哈哈大笑,走到井旁扛起体温还微热的死去女子,把她扔入井中,井底竟传来重物落水的“噗通”声音:“施姑娘,按理来说你也为鬼道之人,只是吸取了树妖精气才不算是完整的鬼罢了。”
“听着好像我是个异类似的。”施姑娘撇嘴:“算是半妖半鬼好了。对了,那位姑娘手里的簪子可否送我?”
“待我去取来。”那男子纵身跃入眢井中,片刻没了声音,不带多时,一只手边从井口伸出,湿漉漉的手里握着一把花红簪子。
“谢谢了。”诗姑娘取过那簪子放在手里,似是爱不释手的摆弄着,接着朝井里道:“狂骨,我先走了。”
“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井里传来空悠悠的回音,像是隔了悠长的路程。
“那姑娘的丫鬟还在那里昏迷着,待我把她运出园去。那包袱的首饰待我明日还回照淑楼。”
井里似是沉默了片刻,才闷闷道:“去吧。莫要让婆婆担心。”
施姑娘离开,井中也没了声音,依旧是干涸枯竭着的模样,似乎为等待下一个歇息的人到来。那被唤作狂骨的男子乃为生活在这井下的井鬼,当孽气太重的人途经此处时便会被狂骨所察觉,他会邀约那路人品尝他的井水,不尝者会被他装扮成的骇人模样吓疯,一头撞死在枯井上,被狂骨吸附怨气。
这清凉亭园得妖气狂重,极少有人为了得取捷径而横穿此路,当初那江南四大美女施暖便是葬身于此,还有传言说这里的大地总是渗血冒出,不祥而可怕,久了这园内更加人烟稀少,即便连白日,也不常见到一个路人。只是奇景便为这里的草木格外茂盛,传闻从此处摘得的花草拿回去制药百病定会痊愈,可谁也不愿为了这传闻踏入这不祥之地。
近日遥衣总是出现莫名的失踪案,似有人传说今年为四大美女死后第一百年,由怨气修成的厉鬼将会回来讨伐当年那些残杀她们之人的后代,人心惶惶,不断的离奇失踪给遥衣的人们蒙上了阴森诡异的面纱。谣言的扩散好比瘟疫,愈是不相信,便愈有此类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昨日刚刚得知,裴家的三小姐在步经那无人敢去的清凉亭时便失踪,又因无人敢踏入园中,此事没有后续的发展,裴家当家虽悲痛欲绝却也不敢妄自潜入园中半步,但那裴家三小姐的品行一直不大好,曾出入青楼还骗取过地方的金银珠宝,碍于裴家财力旺盛,那些被得罪的人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裴家三小姐如此猖獗,近日闻言裴家三小姐失踪后,不少人在恐惧之余,也觉大为痛快。有些人甚至认为,那些厉鬼,是为了帮助他们除害的。
夏至已到,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人们便不爱去繁闹的集市,大多是在院子里或是林园中纳凉下棋,似乎夏季带给人们无尽的慵懒,没有任何余力去干活。只有一个地方,则是男人们即使再热再不愿动也要去的地方——遥衣最有名的青楼,照淑楼。近日照淑楼的客人络绎不绝,只因里面来了个卖艺不卖身的美人。
那美人自称无名氏,笑靥妩媚,爱穿着露肩宽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可舞得一手好剑,常抿着一条红绸带坐在窗边抚琴,所以外界也就默契的通称这女子为嫣倩姑娘。这女子也出没怪异,只有戌时傍晚才会来到青楼悠悠弹上一曲,每日皆会出现,慕名而来的男子都为了一瞻这美人儿的面貌和精湛的曲艺。
由于来得人太多,嫣倩姑娘的神秘和身世都让他们愈发的想要接近,只可惜嫣倩姑娘骨子里就透露着冷艳,谁若是接近她半步都会被她阴冷的目光瞪回,可越是这样越是激发男人们的征服欲。
今日亦是不例外,来者占满了整个包房,原本包房便不大,进不来的客人只好站在门外使劲的张望着。屋内的嫣倩姑娘已经开始抚琴,她今日并未弹奏全曲,而是开口轻轻吟唱起来:
常观人间比翼鸟,连理枝下守谢桥。
独立悲秋风萧瑟,回首,一别晓晞怯流光。
万里执手相顾看,微笑,素面六如亭花香。
只疑相识何认知?却道,初识犹如故人回。
嫣倩姑娘的声音时而清细时而低沉,在每句词的末梢都会调皮的勾着琴弦徐徐加上一个绵长的尾音,她在唱歌时表情尤为认真,轻咬着娇美的唇瓣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着,垂下眼睑似是回忆着什么过往般,透着一种孤寂而难以接近的憔悴。她唱得很慢,最后一个字唱完后就阖上了双眸,依靠在窗边不再开口,台下的人似乎还未回神,等到三三两两的人骚动起来时,才都愕然惊醒,惊艳般的祈求着那倚在窗边的女子再唱上一曲这天籁之音。可那嫣倩姑娘就是闭眸不语,待人们自行回府。
唉,如果自家的妻子也能有这天籁之音和这容貌该多好!
人群终于还是有人等得不耐烦,几个几个转身离开,待一个时辰后,包房里还剩下七八个不愿离去的男人。嫣倩悠然睁眸,轻轻笑着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男子,伸手从桌上抄起一个香包,一弹指就落入其中一名男子怀里。
“明日亥时来这里找我吧。”她扬眉,轻声道。
那男子先是一惊,随后便含笑俯身鞠了一躬:“在下定会准时赴约。”
“不见不散。”她似乎是没有看到其他男子羡慕又嫉妒的目光,继续靠在窗边小息起来,那怀里抱着香包的男子深情款款的看着琴后的女子,半晌才恋恋不舍的离去。其他几个男子愤愤不平的对视几眼,前脚跟后脚就匆匆去追那早已走远的幸运男子。
“出来吧,站那么久不累?”过了一会儿,嫣倩姑娘一挥袖子,大敞的帘子和木门都关上了,她瞥了一眼门口那放置木雕的地方笑着道。
“朱裟姐姐莫要嘲笑我了,我都不敢坐下,怕是露陷。”一阵少女咯咯的笑声,接着木雕后一个清影便转了个圈飘忽而出,那人正是昨日在清凉亭和狂骨在一起的施姑娘,她怀里搂着一个包袱,穿着一件雪白的兔绒披风,披风下的丝绸也是雪白干净。
“谁让你的修行还不够,若是坐在那椅子上,我可保不准有个男人看不到你再坐你身上,我定会唱着歌时就笑出来。”那妩媚女子正是百年前死去的朱裟。
“姐姐莫要在笑话我了!”施姑娘脸一阵发红,加紧脚步坐到朱裟旁边:“姐姐还是忍不住回到这个地方了?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朱裟瞥她一眼,将盘中的一个红苹果递给她:
“这里有着那么多的回忆,多好玩,只可惜物是人非了。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暖儿,吃苹果。”
施暖笑嘻嘻的接过苹果却没有吃,捧在手里鼓捣着,用下巴指了指怀里的包袱:
“姐姐,这包袱是你丢的吧?看那花纹就知道是姐姐亲手缝纫的包袱。”
“果真是我的。”朱裟笑着从施暖怀里掏出紧捂着的包袱,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又戳了戳施暖的脸颊:“昨日我看着那小丫头把我的包袱偷去,没曾想今日你便送回了,看来今早传言的那裴家三小姐失踪就是你们搞的鬼吧?”
施暖嘿嘿笑了笑,用手指摩挲着掌中红润的苹果。
“只是傻妹妹,你将这包袱还我作甚?”朱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那包袱摊开,手一挥,里面的金银珠宝顿时变成了一堆枯枝烂叶和石块。
“这……这……”施暖当即呆了一下,看着那包袱里的东西有些反应不过来。
“傻妹妹,我会故意让那丫头骗去我的珠宝吗?我是耍着她玩的。傻妹妹,傻妹妹啊。”朱裟依旧笑着,一看到施暖回过神后又急又羞的表情就止不住的笑:“谁让你的修行还不够,判别不了这些妖法,不赖你的。”
“姐姐,你们真是老欺负我!”施暖娇嗔着推了推朱裟,不满了:“姐姐还想着取笑我!”
“好妹妹,别气。”朱裟握住施暖的手揉了揉,神秘的眨眨眼:“好妹妹,明天记得亥时来找我呀。”
“找你作甚?”施暖瞪她:“我才不想看你和那男子唧唧我我的。”
“傻妹妹,你还不知他是谁么?”朱裟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他可是方旭公子的孙子。”
施暖的身子顿时僵了,有些怔忡。
“暖儿,好暖儿,我将他明日约出来,你不想去了却一桩心事么?”朱裟看着身边眼圈和鼻尖都有点泛红的女孩子,柔声道。
她大抵还只是个孩子,一直都未变。即使现在已不是人,却还是个孩子。那前世的尘缘使得施暖无法转世,更无法遗忘那些回忆,她从不提起,并不代表不在意。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也算是为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交代。
朱裟垂头细细抚摸着那只冰凉而白皙的小手,摊开那柔软的手掌,那上面没有掌纹和指纹,像是雕琢的精美工艺。施暖的体制不像鬼,也不像妖,倒还真像是一个纯真的小孩子。让那些鬼道和妖道的人,都忍不住的想对她好。毕竟那孩子的过去,太过让人扼腕叹息,即使是感情并不丰富的妖也可以体会到的疼,因为那种疼很简单也很纯粹,却欲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