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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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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零年深秋的夜晚,一艘三桅帆船在北大西洋的海面上颠簸起伏。船的名字是“五月花”,它承载著一百零二名穷困潦倒的人。它从甲板到帆布都是肮脏的,带著些无可奈何的寒酸,一如乘客们窘迫的现状。然而,三百年後,“五月花”之名却将作为光荣的代称而为全世界所熟知。
而现在、此刻、这个一六二零年的深秋之夜,五月花号正面临著前所未有的困境──夜色过於阴暗,月色消失於浓厚的黑色云层间;海风过於强劲,吹散了平日里聒噪不已的海鸟啼声。这一切都意味暴风雨即将来临。
青年站在甲板上,隐约嗅到海水特有的腥咸气息。他抓住船舷,有些担心地朝海面探出头去,看到海浪凶狠地向船身拍过来,碎了,化作一摊冰冷残酷的白。随即海浪的尸骸越过船身,溅到他手指上。他赶紧缩回手,在羊绒外套上拭擦水渍。
十英尺高的大浪朝船头打来,船身往後方倾斜。失去了扶持的青年没有站稳,猛然被甩到船尾。伴随著一声响亮的撞击声,钝痛感从额角蔓延开来。
他感到湿热的液体沿著脸颊蜿蜒而下。它爬行於他的颈部和肩部,宛如蛇的吐息。
青年下意识地朝疼痛的地方摸去。
那一刻,海浪发出震天的咆哮声。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它是银白色的,那是一种充满压迫感的色彩,比海浪的白更加严厉,也比海浪的白更加无情。青年借著闪电的光芒,看到手指上染上了血迹。
──宛如苍白的深渊中开出了名为“死”的花。
青年碧绿色的瞳孔为之紧缩。
轰雷一声接一声地响起,落到青年耳中,却成了催眠的夜曲。
他昏迷过去之前想道:这果然是一场愚蠢的航行。
(一)
暴风雨降临。
海潮涌过来,雨水混夹著海水敲击他的身体,他的脸颊逐渐变得冰凉。
这是一副可怕的景象,夜晚、海、雷与雨都在一点点蚕食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宛如一场不会结束的酷刑。
然而,不久後,甲板上响起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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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滞重的黑暗,无止尽的黑暗。
他在那片难以言喻的黑暗中蜷缩起身体。他很冷,寒意不但来自他的躯体,也来自心灵深处一无所有的空虚。
然而一旦意识到空虚,他反倒产生了“确实”的存在感。一些只属於他的记忆便慢慢聚集起来,形成了名为“亚瑟.柯克兰”的人格。於是他想起了他如何在五月花号上遇险。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他原本是不想参与这次航行的。
──一六二零年的亚瑟.柯克兰无法窥见五月花号对未来世界所产生的巨大影响。那个时代,他刚带著一场伟大的胜利从伦敦的深雾中走出来。贫穷造就了掠夺欲,如同强盗一般生存的同时,光荣与耻辱感交替著在他尚且年轻的胸膛中沸腾。而大西洋的尽头,印加帝国已经覆灭一百年,蜂拥至那片土地的还是流氓、罪犯以及贫困到无路可走的人们。而後终有一天,一群清教徒不堪过於严厉的宗教迫害,从英格兰逃到荷兰,又将乘坐五月花号逃往新天地。
是的,亚瑟起初原本不想跨越海洋去观察一群底层人士的生活,然而五十名清教徒连同六十名穷人所组成的团体打出了“朝圣者”名号,引起了他的兴趣。任谁都明白,海的那一头并不是天堂,然而清教徒们还是选择将脆弱的梦想寄托在并不虚无的彼方。亚瑟想明白,他们破釜沈舟的决心是否得到回报;他想明白,那种受迫害的信仰方式能否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想明白,所谓希望所谓奇迹,会以怎样的方式到来……或是破灭。
但他现在後悔了。
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寒冷又空虚,看不到任何光明。他试著站起来,却感到脚下并不是坚实的土地。他小心翼翼地朝著自己所认定的“前方”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忽然间,他停下来,警觉地张大眼睛。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二)
缺乏航海经验的朝圣者们直到暴风雨到来才想到去甲板上降帆。
一位灰发的中年人首先注意到昏迷的亚瑟.柯克兰,他大声叫嚷起来,接著有更多人看到他的惨状。
人们合力将他抬进舱房。男人为他更换干净衣物,用柔软的毛巾清理他的伤口,女人为他升起了炭火,孩子们则开始向上帝祈祷。
许久,他苍白的面颊上泛起潮红。
有人将手放到他额头上,果然烫得惊人。
即使在昏迷中,亚瑟仍然敏感地挪开头。此人注意到亚瑟眼角溢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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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有如一个迫近的阴谋,使得亚瑟愈发恐慌。
亚瑟顾不上黑暗,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他跑得跌跌撞撞,“失衡”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那是因为有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双手非常温暖,就像太阳驱走了黑暗,世界忽然变得明亮,各种色彩映入亚瑟眼中。
亚瑟站稳身,抬头向光源去,一个对於他来说过於高大的陌生男子站在他面前。
对方的年纪介於少年与成年人之间,如同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天使,周身笼罩在一种属於光的色调中。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如同成熟的麦穗;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如同清澈的澄空。而他脸上的笑容过於明朗,看在亚瑟眼中,如同讽刺。
他的穿著很古怪。
他爽朗地笑著,蹲下身抚摸亚瑟的头,用异常响亮的声音问到:“小家夥,你怎麽在这种地方?”
亚瑟感到不快,伸出手去打掉头上的巨掌。他刚想说“谁是小家夥”,手却在半空中悬住了──那是一只白皙、柔软、小巧的手掌。手指并不修长,指节处也没有因时常拉杉木弓而磨出的茧子。它不是亚瑟记忆中的双手,甚至不是成年人的手。
亚瑟举著那只手举起来挥动,过了半天才确认是的确是“自己”的手。他脑袋飞快地运转著,随即又不可置信地朝男子眼中望去。果然,在对方眼瞳深处,印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皙而柔软的身影──与他幼年时代的模样如出一辙。
亚瑟不由尖声大叫:“怎麽会这样!”
他知道国家会在一夜间成长,他却从来没听说过,国家也会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型。为了成长,他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以往成长时的种种心酸一一浮现於脑海,亚瑟越想越懊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三)
男人们拿来毛巾拭擦亚瑟的汗水和眼泪。
然而後者的眼泪开始没完没了地弥漫,让人不禁怀疑,是什麽样的遭遇导致他在昏迷中还如此伤心。
直到有个孩子走到亚瑟床边。孩子握住亚瑟的手,将自己的十字架塞进他手里。亚瑟牢牢握住十字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渐渐止住哭泣。
人们松了口气,纷纷往胸口上划十字。
他们齐声说:“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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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还成孩童的亚瑟无法克制情绪,他越哭越伤心。
男子手足无措地看著他,一会对他笑,一会儿又身同感受地忧伤叹气,一会伸出手去试图揉亚瑟的头,当然被亚瑟狠狠地弹开。
“喂……小家夥你别哭了!”
亚瑟不理会他,继续哭。脑中浮现出成长之前,与弗兰西斯打架……输得很惨的情景。
“我说,你别哭了!”
男子一把将亚瑟抱起来,爽朗地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亚瑟诧异片刻,开始拳打脚踢。
“放我下来!我才不想去其他地方!”
男子不为所动。这让亚瑟感觉糟透了。
粗鲁的、任性的、不知教养为何物的……野蛮人。亚瑟恨恨地想。他认为如果是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如果亚瑟想带走一个孩子,他会首先露出最真挚的笑容,半蹲下身、微翘小指,用最柔和的姿态伸出手去,然後用最温柔的嗓音问对方:“小淑女/小绅士,到我这里来好吗?”并且,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前,他绝不强迫孩子的意愿。这才是绅士应该具有的品行……哪怕这个时代的亚瑟仍然得靠抢劫养活自己。
“我保证,是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疯子!变态!放开我!你是恋童癖吗!”
“哈哈哈哈你这臭小鬼嘴巴真坏!”
“……谁是臭小鬼!”
男子无视亚瑟的抗议,大步往前走著。亚瑟感觉得到风从他身边掠过,四周的色彩不断变换。然後,男子说了一声“到了”,把亚瑟放下来。
亚瑟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山谷,遍染秋之枫红。雄鹰翱翔於天空,远处澄金色的玉米田一片一片朝著广阔的天际蔓延开去;那是富饶而悠闲的土地……很美丽。
亚瑟目瞪口呆地望著这一切。秋季的热风拂过脸庞,带著从容不迫的温暖,抚慰亚瑟的心灵。
亚瑟的心因风而泛起涟漪,他不自觉地流出泪水。这次男子没有阻止他哭泣,而是轻声说:
“在我们这里将这种风叫做‘预感之风’。当初我们的玉米神基特斯听从了风的启示,带领子民离开北部,到中南部另寻新天地。每当这种风吹起,就意味著变革即将到来。八十七年前,这股风让西班牙人皮萨罗处死了中部的皇帝。而现在……你来了。”
亚瑟忽然死死盯著男子的面孔,问:“你是谁?”
男子再度爽朗地笑起来。
“我叫阿尔弗雷德.F.琼斯,你可以将我看做北亚美利加州,当然,我更希望你将我看做整个亚美利加大陆。”
“你也是国家?!”
“不,对於目前的我来说,国家意志尚未成形。”
“那麽,你希望我做什麽?”
“亚瑟.柯克兰……”男子温柔地看著他,语调中忽然透露出与其气质不符的纤细:“我们来做兄弟吧。”
亚瑟楞了片刻,果断地说:“我拒绝。”
男子没想到会被拒绝,音调骤然提高八度。“咿咿咿咿?为什麽?”
“虽然我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但我作为一个主权国家,不能再容许有我之上的存在。”
“亚瑟,我不是这种意思。我是说,我们像人类的亲兄弟一样……”
亚瑟严肃地凝视著他,有一瞬间,他眼中的碧绿沈淀成蓝灰。然後他说:“那又怎样呢?我是国家,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算了。”男子无谓地耸肩:“很快你就会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世界,而在这里,国家意志又是多麽不提一提的存在。”
(四)
白昼到来,暴风雨离去。
阳光下的五月花号呈现出一片凌乱的惨状,人们只得尽其所能打理船只。
亚瑟.柯克兰还在昏迷中,但发热现象已经停止了。在睡梦中,他的神情十分平静,有时候还会露出微笑。
船上的人们觉得这是圣迹所致。看著亚瑟安详的面孔,他们又加强了抵御风浪继续朝殖民地……不,应许地航行的决心。
人们赞美主,也赞美塞十字架给亚瑟的小孩子纯真善良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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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亚瑟成为兄弟,阿尔弗雷德带著亚瑟游遍亚美利加大陆。
阿尔弗雷德带著亚瑟到中部去观赏遗迹。在那里,他讲述了玉米神基特斯的故事。
他特地强调:“基特斯在离开之前创造了部落会议制度,部落大事由会议成员表决。直到西班牙人入侵以前,这种制度延续了几千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让某个特定的人统治议会。”
亚瑟哼了一声,说:“议会制度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已经产生,但是过於薄弱的国力无法支撑松散的制度,所以希腊衰落了。”
“咿咿咿咿?希腊人真了不起!咳,我是说假如我们成为兄弟,我会像玛雅人尊重部落议会那样尊重你。”
“……鬼才信你。”
阿尔弗雷德带著亚瑟去南部草原。
阿尔弗雷德说:“这里有世界上最肥沃的草原。我们在这里耕作,一边和豹子做好朋友,一定会很愉快。”
亚瑟厌恶地打量四周:“可是见不到妖精们的身影呢。”
“咿咿咿咿?亚美利加神话与不列颠神话完全不相容呢!不过这里神祗众多,像是战神托马尔冈、火神托肖,你一定会喜欢上他们!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我只想和妖精们一起生活。”
後来,阿尔弗雷德和亚瑟回到北部。
阿尔弗雷德说:“这里有金矿,数条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都不知道的巨大金矿!如果你成为我的兄弟……”
听到“金矿”两字,亚瑟眼中闪过微妙的光芒。自从皮萨罗从中部帝国带回黄金开始,无数人怀抱著淘金梦蜂拥至这片土地。但现实欺骗了他们,这里并不是传言中靠一把铁锹就能挖到黄金的乐土。然而对於黄金的渴望一直潜伏在许多人心里。五月花号起航之前,清教徒们也曾对提供船只和食物的富商们许诺:“我们将与你们分享在新家园找到的所有黄金与宝石!”──毕竟比起耕作、经商以及抢劫,挖掘黄金才是最迅速有效的累积资源的方法。
黄金的诱惑,不可谓不强烈。但亚瑟终究勉强压制了贪欲,他打断阿尔弗雷德的话语:
“够了,”亚瑟说:“我对你那麽有价值吗?你竟然不惜拿金矿来换?”
“我想告诉你,我非常认真地想和你做兄弟。但你不信任我,为了让你信任,我可以付出对一个国家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你的执著是为了什麽?”
“为了……”阿尔弗雷德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重温一段在将来会变得无法挽回的爱。”
那把声音低到亚瑟无法听见。
亚瑟烦得不到答案,烦躁起来,他骤然提高音量:
“你明知道不可能的!一个主权国家,不到迫不得已,怎会自愿去做别人的弟弟!”
阿尔弗雷德眼中又出现了与气质不符的忧伤。他轻轻地说:
“亚瑟,那是因为你不肯相信。你不肯相信我不是为了压迫你才想成为你的哥哥,你不肯相信我真的可以为你付出重要的东西。你不想相信任何人,可是你登上五月花号,就是为了去相信什麽。”
亚瑟的嘴张了又合。他想说点什麽,又无从反驳起。
阿尔弗雷德说得没错。国家之间只有利益,他不应该相信任何承诺。但他想要相信。因为,有的时候,他会感到疲倦,他会想得到温暖,他会渴望奇迹。
就这样,亚瑟与阿尔弗雷德的亚美利加之游日复一日地延续著。
风景总是那麽美丽,阿尔弗雷德大多时候温柔开朗,偶尔神秘忧伤。这份离奇经历似乎处於永远的进行时态中,於是渐渐地,亚瑟心中充满了喜悦。
他想:这种生活如果可以持续一生也不错。
但每当阿尔弗雷德询问亚瑟是否愿意和他做兄弟时,亚瑟总是拒绝。他想不会成为阿尔弗雷德的弟弟……他想他再也不会成为任何国家的弟弟。阿尔弗雷德说亚瑟不愿意相信他,但终归到底,他的本性是容易信任的。但“成为别人的弟弟”这件事触犯到了他的原则,已经不再是“相信”或“不信”那麽简单。
亚瑟不是不想相信,只是不敢相信。
(五)
亚瑟.柯克兰整整睡了一天两夜。
第二个白昼到来之际,他翻了个身。人们看到他眉毛动了动。
──他即将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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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亚瑟感到某个意志在呼唤他。
於是一瞬之间,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又回到相遇的地方。
阿尔弗雷德仍然笼罩在一种属於光的色调中。他微笑地看著亚瑟,却掩饰不住难过的神情。
他说:“你就要离开了。”
亚瑟沈默不语。的确,那个意志呼唤他离开此地。然而,他抓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衣角。
他鼓起勇气问:“是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才要被驱逐出这个地方?”
亚瑟不想离开这里──辽阔壮美的仙境、温暖神秘的热风,以及这个执意要做他哥哥的古怪男人。它们使他忙於争斗的心得到一丝安宁。他不愿意去相信,因为他害怕一旦相信,目前的一切都会改变。
但假如“不信”必然会导致失去……那麽……
“不,不是的。”
察觉到亚瑟的想法阿尔弗雷德轻柔地握住亚瑟的手,蹲下身来,认真地凝视亚瑟碧绿色的眼睛。
“你原本不属於这个世界,我也不属於这个世界。我们真正的相遇,是在不久的将来。然後我会为了成长而伤害你。作为国家,我永远不会後悔自己的决定。但是,至少在这里,我想补偿你。”
亚瑟呆呆地聆听这一切。然後他看到阿尔弗雷德又一次带点悲伤地小声说: “如果你能再相信我一点就好了。”
亚瑟想,他终究错过了。他原本可以让这段时光更快乐一点的。
因为他没有豁出勇气去相信一次。
“是啊,如果再相信你一点就好了。”
亚瑟的声音有些哽咽。自从到达这个地方,他哭泣的次数超过历史总和──委屈地哭泣、感动地哭泣,为了挽留而哭泣。每一次哭泣,都让他的心灵中多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
阿尔弗雷德叹口气,将亚瑟揽入怀里。亚瑟感到脸上传来温暖湿润的触感,那是阿尔弗雷德正在亲吻他的面颊。
他说:“那麽,就来期待我们的真正邂逅吧。我最爱的亚瑟.柯克兰先生。”
与此同时,亚瑟的意识混乱起来。某些刺目的色彩、某种腥咸的气味、以及浪潮声、海鸟的鸣叫声、和人们的窃窃私语同时涌入他的感官中,而“阿尔弗雷德.F.琼斯”这个印象正在离他远去。於是亚瑟感到自己被强大的力量牵引著向前飞奔,途中他不断回头,阿尔弗雷德的面孔越来越模糊。
(六)
“……再见!”
当亚瑟拼劲全力喊出这句话时,关於阿尔弗雷德的印象中断了。他回到了名为“现实”的次元中。
而在梦的次元,阿尔弗雷德伫立於无尽的寂静里。
许久,他才发出了声音。
“再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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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醒来後只依稀记得做了个略带伤感的美梦。梦中有个高大的青年对他说过些什麽,但内容亚瑟已经想不起来了。它连同青年的相貌一起,被埋藏在梦境的深处。
但亚瑟相信,那的确是个美梦。
是的,他相信。
亚瑟默念“相信“这个词语,心中泛起了一股暖流。他的目光从五月花号的人们脸上扫过,那些真诚的、欣慰的笑容,让他开始想要相信:海的那边,的确有应许地;航海的尽头,的确有圣迹在等待他们。
(七)
一六二零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五月花号抵达科德角,漫长的航行终於迎来重点。
清教徒们在登陆之前遇到了最後一个难题,他们应该依靠什麽来管理新世纪?这一天,船上四十一名男子经过激烈的讨论,提出一份公约──“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我们的国王和基督信仰和荣誉的增进,我们漂洋过海,以在弗吉尼亚北部开拓最初之殖民地,因此在上帝面前结盟:同心协力为较佳秩序与生存建立一个文明政体。为使上述目的得以顺利进行,要随时制定、拟定和设计那种公认最合适殖民地全体人民利益的公平法律、条例、法令、法规以及设立治理机构。我们全体保证遵守与服从。”
那时,五月花号上的穷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崭新的社会形态於此刻诞生。他们无法预知史称“五月花号公约”,将对後人产生何等巨大的正面影响。此刻他们只知道他们将进行一个前所未有的尝试,他们并不知道日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命运。所以,当清教徒领袖马丁?布莱斯特向众人展开公约时,一百零一人沈默了,无人率先上前签字。
而亚瑟.柯克兰打破了这沈默。他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用鹅毛笔在羊皮纸卷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当然是他登船时使用的化名。那时他忘掉了过往以来的种种勾心斗角,从心底相信这份公约所具备的约束力。因为他耳边依稀回响著一个声音──“如果你能再相信一点就好了。”
所以,他要往五月花号人们未成熟的信念中播种“相信”的种子,借此观察他们会结出怎样的果实。
──也许亚瑟并不知道,一切都会从名为“相信”的感情开始。但个人的相信确实会构成民族意志,民族的相信构成国家意志。终有一天,历史所怀抱人们长久以来累积下来的点点滴滴的信任,终将凝聚到一起,化为巨大的车轮,载著国家急速前进。
(尾声)
一六二零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五月花号登陆科德角。
尽管时值深秋,北亚美利加大陆仍向朝圣者们展现了惊人的壮美。雄鹰在天空中翱翔,山谷遍染秋之枫红。
而这一切,都令亚瑟似曾相识。
他忽然觉得有人在窥视他。
他转过身,朝视线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幼小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那是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却让亚瑟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即视感。这或许是因为孩子如同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天使,周身笼罩在一种属於光的色调中──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如果成熟的麦穗;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如同清澈的澄空。而他略带惊恐的神色,让亚瑟不由想要好好保护他。
於是亚瑟露出最真挚的笑容,半蹲下身,微翘小指,用最柔和的姿态伸出手去。然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著:“小绅士,到我这里来好吗?”
孩子半是雀跃半是惊恐地看著亚瑟,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
亚瑟抱持微笑,耐心地等待著孩子自己靠过来。
有一个声音不断在他心中回旋。
──请相信我。
──请相信我。
──请相信我。
那一天,孩子露出笑容,缓缓走过来,将小小的手放置於亚瑟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