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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十四章 志向 下 ...

  •   南程州刺史府是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建筑,端正古朴、气象宏伟,在南程州历史上出现过许多卓越的州长官,其中有廉洁奉公为名的,在南程州五年不多取一文,临行时感念他功绩的百姓们奉上土产银两,却被一一拒绝,在百姓依依惜别的哭声中,这位刺史拿出杯子舀了一杯沅江水——有感父老之情,但取江南一杯水 。也有以文采闻名的,在任之时踏遍程州两岸,诗作到如今仍被传诵,引得后人寻迹再游。城中先贤祠供奉在此为官卓越者十九人,个个都是扶朗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卢长林相貌堂堂、写的一手好书法,坐在刺史府大堂上威风凛凛,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负南程州这些先贤哲人,早晚也能在先贤祠里占一席之地。这天一早,他还没有到前堂处理公务,就有紧急公文送达。来人送的是程州州牧的文书——新近接手程州政务,不日前来明安,要求南程州刺史府准备以下公文,以备查验。后面是长长一串清单,囊括军政司法各部。卢长林当时就气得白了脸,好容易熬到打发走公人,他一抬手就掀了书案,骂道:“一个娼妇也敢过问我南程州政务。”想了想还不解气,又道:“赵主已死,此乃楚地,这个贱人竟还猖狂如此!”属官们战战兢兢,过了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使君您看是否要提前准备一下……”卢长林冷笑道:“本官堂堂正正、南程州政通人和,那个娼妇想要来查就随她查,我倒要看看她能在我南程州挑出什么骨头来。”
      有两人还想说话,被身边的人使眼色拉袖子拦住了。待到推出后,有人忍不住埋怨说:“林晴朗当年在墨州的事大家都忘了么,为什么要阻拦我向使君劝谏?”旁边的人苦笑:“使君都说了‘堂堂正正,政通人和’,你还想说什么呢?”
      “可,可真就这么……”
      说话的人更无奈:“使君一时意气而已!”那人终于恍然大悟——卢长林爱怎么想是它的事,他们自可以准备起来。
      一人忽然道:“准备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一切整齐,查阅明白;还有一种……是混乱不堪,无从入手!”
      面对充满疑问的同僚,此人淡淡笑道:“无从入手,最多问我等一个管理混乱之责。”说到这里哈哈一笑:“说笑罢了,诸位切莫当真。我南程州政通人和,何须惊惧,哈哈……”
      望向他的目光里顿时带上了厌恶仇视的粒子,那人不管不顾大笑而去。几人互相看了两眼,转身又回了刺史府。
      明显被同僚们厌恶的男人安步当车在热闹的明安街巷上走了半柱香功夫终于回到家中,他的妻子谢氏带着笑容在内院迎接丈夫。徐应之向夫人笑道:“夫人今日心情怎么那么好?有何喜事?”
      “阿姐来信,她还给你寄来了一方水霞石。”
      应之眼睛一亮:“在哪里,快给我看看,快……”谢氏苦笑着摇头:“这真是齐书记造的孽。”徐应之——南程州户曹参军,出身平民家庭,敏而好学,十一二岁就以文思出名,被地方官举荐入士。他的妻子谢氏就是林晴朗之前,楚国女性官员中的翘楚——谢白梅的胞妹。徐应之入士之初做过谢白梅的下属,这个女子很欣赏他正直的性格,将妹妹许配给他,徐应之入士十余年,至今也不过就是从七品地方官,相应的,谢白梅已经从当年的正七品一路到正五品京官,他在仕途上的不得意可想而知。谢氏最初也很有些抱怨,觉得丈夫没志气没本事。忍不住到谢白梅那里抱怨,白梅叹息着说:“妹夫不是没志气,而是太有志气。这样的夫婿虽不会给你荣华富贵,却也永不会负你。当下官职足以保你们吃喝无忧,妹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今两人二子一女,谢氏年少时的不满早已消散,她也看到这个在官场上虽然没有作为的丈夫的的确确的才华卓越、品行高贵。看着满心喜悦把玩水霞石的丈夫,谢氏轻笑道:“夫君回来时唇带笑意,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州牧传信要接手程州全境政务,通知明安准备资料以待查验。”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希冀:“青兰,南程州那荒唐事或许真到了清算的那一天了!”谢青兰用一种“你怎么又犯傻”的神色看着丈夫,后者补充道:“那个人曾将墨州百余年尘垢一扫而净,应该能有所期待!”卢长林这个南程州刺史并不清廉,但也没有多少天怒人怨的行为。他所做的一切——卖官鬻爵、私自增税、收受贿赂,这些都是楚国绝大多数官员的常见做法。真正让徐应之厌恶的反而是他那些同僚们,他们盘踞南程州,从每一个可以挖掘的地方盘剥金钱,地方官和豪强们盘根错节的关系宛若一张网将一切可能不利于他们的因素全部包裹在里面。在沅江之战中千疮百孔的北程州百废俱兴,明安街头还能看到许多逃亡而来无家可归的人。朝廷一年半以前拨了一笔钱用于“安置难民,悉与田地,租以农具,使之安居乐业”。然而,这笔钱进入南程州库房后就蒸发掉了,真正用于灾民的十之一二。
      谢青兰听他这种抱怨已经听腻了,不咸不淡的应付了几句。徐应之终于玩够了水霞石,想起送他礼物的人:“大姐一切安好?”
      “一切都好,好象正在准备启程前往蔡国。”
      “蔡主前些日子派遣使臣送了不少东西给越王殿下,这次大姐是去回礼的吧。”
      “哎!阿姐自从当了鸿胪寺卿一年就没几天能安稳在家里。你说这一次她会从明安过么?若是经过明安,还能到家里住一日。”
      “去蔡国应该自檀州渡江,过墨州、信州抵达龙源城。”
      “哦……”夫妻俩正说着话家人跑进来一脸惊恐:“不得了了,好多,好多官差说要来抓人……”
      话音未落,庭院里已是一片嘈杂。徐应之起身出门,见为首的正是南程州长史李翰。
      “徐参军,有人告你通敌谋逆。”
      徐应之还没开口,谢青兰叫了起来:“我夫君怎会通敌,你,你们……”
      李翰冷笑道:“谢白梅通敌卖国,已下在大理寺狱,谢夫人还不知道吧?”

      谢青兰被一句“谢白梅通敌卖国”惊得失色,此时士兵们已经冲到房中,家中仆妇侍从都被赶出房间。三个孩子也匆匆跑了出来,最年幼的女儿只有六岁,被奶娘牵着吓得脸色苍白,见到青兰一声“娘亲”扑过来大哭。徐应之依然冷静,护着妻儿,沉声道:“阿兰,让他们搜,我们清清白白,没什么好怕的。”李翰朝他笑笑,指挥士兵们四下搜检。过了一阵子,一人抱着盒子过来:“长史,这就是今天谢白梅派人送来的东西!”
      “徐参军,这是何物?”
      “妻姐派人送来的一方水霞石。”
      “水霞石,难得难得,让我一饱眼福吧。”
      一方水霞桃花冻,晶莹剔透,粉色浓淡散布,浅如桃花映水染红了一池春水,深如花瓣飘洒水上。李翰旧着火把的光看得津津有味,翻来覆去一番,忽然眼睛一亮,嘿嘿一笑道:“徐参军,这是什么?”
      底部不当眼处浅刻一行小字“以此为信,共商大举”落款一个“霆”字——汉南叛乱的首领宋王世子正是叫做郑霆。
      这一下,徐应之也变了脸色。
      “夫君……”
      他勉强笑了笑:“莫怕,我们光明磊落,朝廷会还我们公道。”
      李翰大笑:“徐参军现在还说朝廷,到底期待的是哪家朝廷呢?我等楚国之君,还是汉南之贼?”
      对徐家来说,灾祸降临的莫名其妙,这一夜徐应之、谢青兰和他们的三个孩子都被抓入大牢。应之一直竭力安慰家人,直到他们被分开,十二岁的长子和父亲一同关押,九岁的次子和年幼的女儿和谢青兰一起被投入女牢。
      直到刑讯开始,徐应之才知道他到底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李翰敲着一卷卷文书,似笑非笑道:“徐参军,这些年来南程州税银、赈粮时常遗失,还有人举报说为流民发放安置银时,我南程州虚报人数以骗取银粮。徐参军,清点户口、发放赈粮,这可是你户曹参军份内事。”
      一天后,刺史卢长林过来,徐应之已经在一夜刑讯后不成人形,南程州最高行政长官在询问官的位置上坐下,侧着头打量他一番,叹了口气:“早有人向本州举报,说你徐参军中饱私囊。可本州看你穿着用度均不奢侈,又是少年时就负盛名的才子,一直没有理睬。唉……以前凡有人这么说,本州就对他们说‘徐参军家的夫人都不见珠饰金簪,说他中饱私囊,那些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本州委实没有想到,你盗走银粮并非为自己所用,而是……哎哎,谢白梅女中俊彦,怎么就糊涂到这个地步呢?”
      应之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再抵赖也不过多些皮肉之苦,又有什么益处?本州怜惜你才华横溢,这样吧,你老老实实招了,本州立刻让人给你医治,好吃好喝,绝不让你多受无益之苦。”
      应之忽然笑了起来,一笑顿时牵动伤口一阵剧痛,笑声终结于一声短促的惨叫。
      “使君想要找人顶替南程州数年之过,既然人证物证齐全,我徐应之认不认罪又有什么关系呢?”
      卢长林笑笑:“你不认罪,定不了案,到时候难免要烦劳州牧亲审。应知啊,你已经做了那许多错事,报上去本州难免领一个御下不严之罪,难道你还要让南程州同僚们再领一个查问无能之责?
      “你这个罪,仅仅是与汉南叛贼郑霆私相授受就能问个死罪,眷属没籍为奴。应之啊,本州最后再说一遍,怜你是个才子,安分认罪,本州会尽力保你的妻子儿女。”

      徐应之以“勾结汉南叛党,叛国谋逆”的罪名身陷囹圄后没多久,北程州州治安菀,林晴朗也得到了谢白梅叛国的消息。朝廷颁布下旨意——谢白梅与妹夫徐应之勾结汉南叛贼,令北程州即刻抓捕谢白梅的丈夫黎明畅、长子黎欣。
      黎氏父子此时在青芜,他们也是为“北江讲学,一时之盛”吸引去的扶朗读书人。父子两正月里就赶往北江书院,路过安菀的时候还到林晴朗这里打了声招呼。
      “世事真是难以意料,谢少卿一向被称为‘女中俊彦’,如今却落得这样的地步。”说这句话的人是邢昭。肖归雁则重重叹了口气:“我不信谢白梅会作这样的事。”在肖归雁,谢白梅和沈慕岚、林晴朗一样是她的憧憬,北沈南谢,寄托了扶朗所有有志气的女官吏的理想。
      “州牧,这件事……”
      晴朗瞟了她一眼:“朝廷既下达公文,我等照办就是。你身为北程州长史,这是你的份内事。”
      “州牧相信……”
      “肖长史,这和州牧是不是相信谢白梅的清白没有关系。谢少卿清白与否,那是大理寺的事情。”邢昭顿了顿,又道:“年前谢白梅出使司徒文茂那里,回来后不久汉南就叛乱。她这个祸,大概就是出使司徒种下的。”
      “谢白梅与当今太后交往莫逆,而今上……”晴朗笑笑:“今上也一天天长大了。不过,那都是郑家朝廷的内务,你我照着旨令办事。”
      肖归雁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甘,向邢昭抱怨。惠侯笑笑,低声道:“长史莫要一心只为数百里外的人担忧,还是回味一下州牧今天说的话吧,有趣得很啊——”

      进入初夏后,北江书院的热闹终于慢慢开始平静,不管这个书院最终会走到怎样的成就,仅仅是建立后“人文荟萃”的壮观景象已经注定它会被记入青史。渐归宁静并没有让山长谢彰沮丧,因为北江书院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学生。江昀和傅珉在抵达北江书院后被这里自由的学风吸引,尤其是傅珉,如愿以偿的见到崇拜已久的经学大家谢彰后立刻请求拜在门下。由于学生的数量不多,谢彰接受齐燕之的建议在周边数县录取聪慧好学的寒门子弟,并给与学费减免。谢白梅的长子黎欣也进入了书院,这一年十七岁的他本来是想拜在谢彰门下,可谢彰与他一番交谈,惊讶于这个青年在经学上的深刻造诣。谢彰邀请他留在北江书院,但不是作为学生,他这样对黎欣说:“若是不嫌弃书院清苦,就在这帮帮忙,待你弱冠就做此间教授吧。”黎欣得此名流赞赏,在楚国这已经走出了出仕的第一步。黎明畅也因此在青芜盘桓下来,他和齐燕之在明安有一面之交,他并不知道那日冬煦节分别后,燕之和晴朗真成眷属,为此燕之总觉得是托了他和谢白梅的福。黎明畅某些地方和燕之十分相似,都是娶了声明地位远超过他们的妻子,都是才华出色却淡漠名利。黎明畅与谢白梅成亲后也有机会入仕,谢白梅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可次次都被他拒绝了。按他自己的说法“一心向学,无意宦海”,这份对学问的挚诚和对富贵的淡漠直接影响了他的长子。明畅在青芜期间与燕之交往颇多,两人经常下棋论文,相携郊外游山玩水。
      这日黎明畅在北江书院与黎钦交谈,他准备过两天就返回江靖,最后再嘱咐儿子一些事。父子俩交谈甚欢时谢彰忽然走进来。
      谢彰进来的很急,甚至忘了在门外招呼一声,父子俩惊讶地望着他,看到他一脸的紧张。
      “山长——”
      “谢鸿胪出事了!”
      “母亲大人——”
      “通敌卖国!拘捕你们父子的公文已经发到北程州,你们父子快跑!”
      谢彰对事情的经过始末知道的也不多,但他传递的信息绝对准确。因为青芜紧邻汉南,朝廷生怕通敌卖国的这对父子听到消息跑到汉南去,当下还是密令抓捕。但再晚一点,恐怕悬赏令就要贴满各处城池。黎明畅父子跟着谢白梅辗转宦海看得多了经历的也多了,两个大爷们不会上演那种“我不要抛下白梅”或者“我们跑了岂不是更加坐实了白梅的罪,还有在江靖的孩子怎么办”这种哭喊悲剧。这种时候,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已经没入大牢的只能听天由命,他们跑成了,最不济也能给黎家留下血脉。至于去哪里,父子俩一时都没想法,倒是谢彰给指了条路“取道蔡国,去檀州!”
      谢彰所在的青芜几十年间转手了几次,他是隐林名流、望族后裔,加上他的妻子家曾是一国宰相,再怎么隐居着也有些门路。这些门路在他困顿之时是用不上的,总不能跑去问人借钱吧。自然有人愿意替他弄个一官半职,但青芜谢氏要是有心仕途就不会破落到在乡间教私塾过活的地步。当下他出山立业,那些关系就有了用场,当下又正好有一批从蔡国慕名而来的隐士、士子要回乡,将黎家父子塞进去并不碍眼。
      得到信息的第二天,黎明畅、黎欣父子就离开青芜,谢彰将他们一行送出五里,至于接下来能不能逃脱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谢彰也做好那两人万一落网,自己可能要承受后果的准备。
      十余天后,长史肖归雁向州牧林晴朗汇报青芜前来的公文:“奉令前往北江书院时黎明畅、黎欣父子已经失踪。山长谢彰说黎明畅曾经来过一次,第二天父子俩不告而别,不知所踪。”齐燕之为抓捕的失败向州牧谢罪,并说他已派人踏遍青芜,彻查所有客栈,始终没有找到黎家父子的踪影。不过在黎家父子失踪的时候北江书院有一批蔡国人启程回国,据书院人所说其中有两人和黎欣交往莫逆,如果黎家父子躲在其中,现在应该已逃到蔡国云云。
      林晴朗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道:“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谢罪的公文,另外,全州通缉,严格盘查。”归雁应了一声,眉眼里却一点没有遗憾沮丧的痕迹。
      待到处理完公务回到内宅,林晴朗刚刚端起茶杯就有人来报说“刑使君求见。”邢昭依然穿着官服,见过礼后观察了晴朗一下,笑道:“看来我没来错,林美人果然心情不好。”
      晴朗冷笑道:“以前他总笑话我心软,可我不过是收留了几个惹不出多大麻烦的故人后裔,他倒好,上来就给我管闲事,还是郑家朝廷的大闲事!”
      “黎家父子若能保全也是件好事,州牧不也挺欣赏他们?”
      “就是因为我挺欣赏谢白梅才不能放他们。江靖众人都是傻子么,消息如此隐秘,黎家父子怎么说走就走?混在蔡国士子中,哼哼,官凭从哪里来?蔡国那些人凭什么要冒险带他们逃亡?”
      邢昭笑道:“谢山长隐林名流,自古士子中不乏慷慨任侠之风。”
      “嗯,没有他齐燕之通风报信,谢彰这个读书人哪里去知道秘补黎家父子的事?”
      “事已至此,除非州牧打算大义灭亲……”
      “嘿嘿。”
      “那么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应对。”
      “你有想法了?”
      “汉南该收复了。”
      “今年我不想打仗。”
      “只要钱粮都由朝廷出,再打一仗也没什么坏处。我们归楚后南征北战,总该问郑家要点好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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