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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章 人生意气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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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州江北重镇茹林两面环山,位居要冲。这里本是梅州州治,沅江之战后,傅少衡趁赵国分裂之机连下四县,然后将自己的大将军行辕自江南移到茹林。茹林作为梅州州治,自然是一个颇见规模的城市,城中人口三万,常年驻军也有三万。傅少衡不但将行辕设到最前线,连自己的家眷也一并放在城中,这点做派也很象昔日的廖江城。他的发妻钟氏一年前病故,而今身边二子一女,最小的女儿被心疼外孙女的岳家接走。另外就是两名侍妾,都是他在任地时收下的。他的长子傅怀这一年十五岁,将门之子,和昔日的廖琴一样,会走路就开始练武,沅江之战时他年方十三,已经初阵,被军中将领称为“勇敢锐利”。傅怀乃钟氏所出,不但聪明,且长身玉立、容貌俊美,他一身戎装策马过街市时常引得少女跟随观望。对傅少衡来说,这个聪慧出色的嫡子是他最珍贵的所有,尤其在发妻亡故之后,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将傅怀保护起来。茹林围城,傅怀作为一员带领百人的小将,照样出生入死。
战事之初,傅少衡率领主力出城迎战,在乌梅林一带连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蔡军先锋折损将领三人、士兵四千余人。其后,他主动退回城中,据城固守。茹林作为梅州州治,城高池深,加上傅少衡刻意经营,城中粮草充沛、水源充足,足可以坚持半年以上。
尽管被两国兵马重重包围,傅少衡并不害怕,相反,他觉得这其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要他期待的两路援兵抵达,随时都能剿灭城外那几万人。然后乘胜追击,进而攻下整个墨州和郑国的齐州。然而,一个月过去,回来的消息让人失望,尽管秦昌河等人派兵援助,可这些远水并不是他期待的。他最希望看到的,有着出色陆战能力的长霆军却远在越州。
失望之后,他必须面对茹林的危局,凭他的本事和檀州军的战斗力,杀开一条血路返回江南并不困难。但是,江北四城自他而得,再自他而失,这种宛如轮回般的命运让他难以接受。
茹林城在傅少衡统帅下守得铜墙铁壁一般,数万军队围攻月余,还没有一个敌人登上过城楼。蔡郑虽然联军,但攻打茹林以蔡军为主力,郑国显然还有些犹豫,陈重兵于国境,静待其变。从这个角度说,只要茹林再坚守一阵子,就算没有援兵,敌军也会因疲惫而生退意,尤其是战意本来就不强烈的郑国。但是,他对蔡萱的做法十分奇怪,在过去一年多的对垒中,这位蔡国君主表现出十分谨慎的风格。即便前段时间死在檀州军手下那个姓冯的年轻人是他的心爱,他也不该如此急切且疯狂的用兵。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傅少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蔡萱要统一北方,而且他已经发现了机会,所以急切的要解决掉身后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突入江北的檀州军。
北蔡南楚、划江而治,这大概就是蔡萱勾画的美梦,傅少衡不怀好意地想——朝廷那群没志气的废物大概挺高兴看到这一天。
战事到了八月二十日前后出现了微妙变化,首先发现的是循例在城楼巡逻的傅怀,他眺望敌营的时候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观察了一顿饭工夫,傅公子下了结论“敌营有些不安的骚动”。他让人通告了傅少衡,这大概就是他作为“傅公子”唯一的特权。傅少衡肯定了他的判断,于是檀州军的主帅意识到,蔡国方可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或许是援军侵入了蔡军之后!”
傅少衡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众将愕然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茹林扼守要道 ,这援军……”
“援军尚有一条途径”,他指向地图上的一条线:“自梅江而上,在乌梅林以北登陆,攻打甘棠。”
“甘棠……”几人均想,此时顺梅江而上的确是可行的,可真要实施,此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正讨论时军士来报“信使紧急求见”。进入大帐的青年一身还是水淋淋的,他身材不高,但匀称坚韧,目光明亮。此人正是林晴朗派出的两路信使中的一人,他是程州军中少有的江南人,水性卓越。茹林西门是水门与沅江的另一条支流沁江相连,他乘夜泅水度江,叫开城门。
“北程州刺史领程州军两万来援,于八月十七日攻克甘棠!”
这个一身是水的青年自怀中取出密封在竹筒中的密札:“这是我们林刺史的书信,请大都督过目!”
程州军信使两路四人,均携带林晴朗亲笔信,以不同的方式潜入茹林,最后成功且生还的只有一人。仅此一点,这位年轻的信使得以名垂青史,后代的史书记载“越州人郑平乘夜泅水入城,传信少衡。”
当时,茹林城中,看着书信的傅少衡几乎难掩激动,他为战事作的各种设想中最完美的一种居然展现在他面前。林晴朗的亲笔信很简单,程州军已攻克甘棠,为使君援,请使君即刻发兵,内外夹击,解茹林之围。她也不怕信落入敌人手中,反正甘棠已经打下来了,她想做什么一目了然。信使还带了口信——茹林坚守最多四十天,请使君早做计划。傅少衡笑道:“何用四十日,不出十五日,便与汝家林使君会于甘棠。”
翌日清早,傅少衡升帐点将,以副将留守茹林,自领大军随时准备出城迎战。
八月二十九日,一夜间,落叶满阶,秋风凉体。
又是两相无事的一天,经过漫长的消耗,围城一方已经深深疲倦。之前蔡军还每日骂阵,隔三岔五发起一次攻城,这几天也停了下来。郑军战意本就不强,更是跟着蔡军一起偷懒。傍晚,郑军将领眺望一下高高的茹林城楼,心想总算又过了一天,他捉摸着回去写一封军报,前线胶着,要么再派援军要么撤兵,别干耗在这里了。即无战事,吃饭休息一切按部就班,军中粮草还充沛,军官们每日还能吃到荤菜。郑军主帅刚刚拿起筷子,就听远处鼓声隆隆,未等他站起来,士兵已经一脸紧张的跑入帐中“楚军自乌梅林方向攻打过来”。
对楚军来说,这是一次出色至极的协同作战。在乌梅林自北向南奇袭郑军的是江州刺史秦昌河的八千援军,主将便是长霆军的创始元勋之一的徐简棠。如果说程州军和郑、蔡两国均是北人用兵,江州兵马则是典型的南人战法。秦昌河号称“水军第一”,三十年来纵横沅江上下,水战上保持着不败之名。这八千援军一样沿水路而上,趁着沅江两岸大水,绕过郑、蔡两军的包围,在乌梅林西侧登陆,然后南下展开攻势。这一路援军行军速度惊人的快,自江州出发,居然只比北程州军晚了不到十日。信使更在郑平前两天就进入茹林,也是自沁江泅水入城。傅少衡本就决定先解决了围城之困,至于能不能反击就看情势再说。当天郑军一乱,城中就知道援军已到,傅少衡点了全部精锐兵马亲自率领,开北门直冲敌营。
郑军腹背受敌,一冲击溃,此时天色已晚,众军也不明白状况,但见北方火把点点,帐掀旗倒,一个个高喊:“不得了啦,大军来了……”
郑军的动荡很快波及到蔡军,将领们尽力压制士兵的情绪,同时打探消息,可情况变化得速度更快,蔡军刚刚开始整顿备战,南面茹林城门洞开,更强大的敌人直冲过来。
这场夜战,楚军攻其不备、前后夹击,打得从容潇洒。两国联军多半连有效的反击都没组织起来就被打得人仰马翻,四散奔逃。事实上,楚军全部加起来只有不到四万人,两国联军近七万人,却毫无还手之力。天色微明时,茹林战事了结,横七竖八倒在秋日平野上的九成都是郑、蔡将士。傅少衡集结兵马,只有一个字“追!”
自茹林向北,快马一日行程就是甘棠,甘棠在林晴朗手中,两军退路已被截断。傅少衡策马扬鞭,带着骑兵飞驰在官道上,他是檀州之主,他要让这两国敌军狠狠地受一次教训,让他们从此不敢侧目檀州的教训。
甘棠激战数日,作为通衢要道上的重镇,甘棠自然易受难攻。城中百姓也很安分,或者地说冷漠,他们用完全事不关己的方式来面对一次次的易主,一场场的战斗。
程州军也没指望他们与自己同心同德,只要不暴动就成。好在百姓们对哪个政权都没兴趣,只要新统治者不残忍,他们也一概不反对。这一次,他们还对新统治者有一些好奇——那个传说平信墨血案的林刺史。更有好事的到州府外的路上围观,回去和街坊说:“和传说的一样,果然是大美人。”
蔡军攻打异常激烈,连续数日不计代价的猛攻,换来城下尸积如山,程州军也遭受了不少损失。这日一大早蔡军又开始进攻,冲车、云梯、投石车,城上投石、火箭,千百年来攻城守城之法层层推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而言之,围城之战就是双方的消耗战。数日连攻,程州军也已十分疲倦,景牧天天给士兵们打气“你们都是经历过汉南之战,尝过攻城之苦的。我们辛苦,外面那些人更疲倦,再坚持几天,第一个熬不住的一定是他们!”
战斗正酣时,林晴朗走上城楼,她这些年出战永远是一身打扮——赵元戎为她特制的软甲,外披桃花大氅。景牧见了快步过来:“您怎么上城来了?”
“将士们用命,难道我一人躺在床上睡觉?”
“可是,您的身子……”
晴朗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腹部,旋即笑道:“我的孩子,哪能经不住战场!”
围城之战开始的当天,两军休战后,林晴朗从城楼上下来,回到府衙刚吃了几口饭就呕吐起来。她之前连着几天都不太舒服,请来大夫一诊断,大夫满脸笑容的恭喜。晴朗和身边的文武官员们却全都傻掉了。
晴朗听到自己有喜,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啊,那个人也能的啊……”大概是齐燕之之前的确装得太成功也装得太久,晴朗对他“正常男人”的概念经常会消失。加之此前他纳过芳碧、叠翠,未曾有一儿半女,她更是找不到会与他生儿育女的念头。吃惊过后,纵然时机再差不过,她依然涌起一阵狂喜——将要身为人母,将有一个孩子传承她和燕之的血脉。景牧等人都劝她留在府衙休养,林晴朗却说“我身为统帅,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和你们一起站在阵前。”
她休息了两天,重新回到城楼上,观察敌情、鼓舞士气。此前,她算算日子,便是六月里在青芜视察那段日子怀上的,也怪她完全没有“会怀孕”的念头,连自己身体的变化都没觉察到。若是早些意识到,此次就留在安菀了,而现在既然已经亲自领军,主帅就得有主帅的样子,哪怕是玩命,也不得不如此。这是她作为一个将领的义务,没有任何原因能让她放弃。好在围城之战虽然艰苦,终究不像野战那般马上奔波,她作为主帅也没必要亲自舞刀弄枪。她多年习武,体质甚好,平素一年都难得病上一回,故而虽有些不适,倒也还能应付的下来。
转眼,已经是九月上旬。离开安菀时风中初带凉意,而今一夜风过,落叶铺满台阶。进入九月后,战事稍缓,蔡军虽然急切地向要夺回甘棠,却也已经疲惫不堪。程州军将士们缓了口气,林晴朗的心情却一日比一日急切。自奇袭甘棠起,计算时日,若是信使安全抵达茹林,而傅少衡不负所望,那么决胜就在这五六日内。
九月初一,午后。上午并无战事,林晴朗惯例登城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府衙处理一些杂务。她没打算长期占有茹林,因而并不干涉当地官员的工作。倒是地方官因她是赫赫有名的“林刺史”,颇愿拿些疑难事务与她商量。
城楼上瞭望的士兵发现敌情变化,南方烟尘滚滚,能听到马嘶人喊的声音。得报赶来的景牧第一个念头是“敌人的援兵到了”,然而他很快抛弃了这个想法。若有援兵应从北方而来,而且虽然那些自南方而来的军队人数不少,可看不到整齐的旗帜,不像援兵,更像是仓皇至此的败军。
林晴朗站了起来,一时间神采飞扬。
“茹林之战已解,楚军追击败军而来。全歼蔡军,即在今朝!”
茹林之战,郑蔡两军败退,傅少衡和徐简棠合兵追杀。一追一赶两日两夜,败军逃得凄凄惶惶,楚军虽然疲惫,但得胜之师气势如虹,连日追赶后依然士气高涨。蔡军疲惫不堪,只想着尽快逃入一座城池以得整顿。只怪蔡军将军为了保证士气,并未将甘棠失陷的消息告知军队。惶惶然的士兵们拼了命朝着甘棠跑,然而当他们终于看到甘棠城楼的时候也惊愕的看到了城上飘扬着“楚”字大旗。
归路切断了,回不了家了,巨大的恐慌加上失望彻底击溃了这些士兵。而他们的出现也给甘棠城外正陷入胶着的蔡军带来了惊慌。
追兵在傍晚追杀到甘棠城外,旋即与蔡军激战。接下来的战况可想而知,蔡军战意已失,加之楚军前后夹击,溃败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结局。甘棠守军在景牧带领下出城决战,“程州军”的大旗在夕阳下招展。
后代的史书上将从茹林围城到甘棠大战的一系列战役统称为“甘棠之战”。因为在甘棠城外傅少衡的檀州军、徐简棠的江州军和林晴朗程州军合计四万余人,击败郑蔡联军六万余人。从茹林到甘棠,郑蔡两国先后折损一万五千余人,受伤和逃亡者成倍。这是蔡萱复国以来遭受的最大损失,也让原本就积弱的郑国岌岌可危。
楚军又向北追了三十余里后,傅少衡下令收兵。天色微明时,凯旋而归的傅少衡回到了甘棠城下。甘棠北门洞开,吊桥早已放下。一队人马在城门口迎接,当前一人细甲桃花氅,面带微笑。
傅少衡马上拱手:“林使君,少衡如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