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场梦》韩佳

4、宁愿不曾忆（宜兰篇）

　　我去看岚枫的时候，已经决定了送他走，其实，我原本是不用去的，只是我忍不住想看看，看看这个威胁吴仓的男人，看看这个，让我莫名难过的人。
　　或许他曾经是大夏的君主，可此刻，他终归是吴仓的俘虏。

　　我来到静远殿的时候，还不到黄昏，可是那个大夏从前的君主岚枫，正一脸闲适的躺在杂草丛生的石板上睡觉。
　　侍卫低声告诉我，他这样子躺着，已经半日了，自从进着园子以来。

　　岚枫，我揣摩着这个人的名字，而后一步一步度到岚枫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净白的皮肤，刀刻的面颊，宁静的神色，似乎，这破败的草丛，斑驳的青石板比他曾经躺着的龙床更加舒服。或者，这里被他当做是大夏王国的后花园。他，还是从前那个舞文弄墨颇有文采的夏君。

　　“原来，他的女神喜欢盯着别的男人看！”轻声嗤笑将我从无端的思绪中扯了回来，再回神，岚枫已经坐起来，仰头看了我一眼。神色依旧和煦。

　　“很难想象，你是个亡国之君，”我冷眼看着他，一字一顿：“还是个，阶下囚。”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嘲讽，反而嘴角微微上扬，笑道：“要不是亡了国，也不会见到你！鄱阳宜兰。”

　　我顿了一下，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我的名字，似乎在他的口中更外熟稔，而听在我的耳中，竟变得陌生起来。
　　不对！全天下都知道鄱阳宜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打消顾虑道：“当不起。”

　　“没有什么当起当不起的！”他笑了，净白的脸色似乎有了些神采，想了想道：“你为什么来？”
　　“你是来看我的吗？”他盯着我看，而后又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瞧我，你怎么会来看我，怎么会？！可是你，你为什么会来呢？”他喃喃的说着，我竟然觉得他见到我，似乎只是见到了一个老友一般。真是奇怪！

　　“没错。”我打断他：“我是来看你的。”
　　“宜兰！”我好像听到他轻声叫了我的名字，可是，等我凝神细听的时候，方才蓦然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我粲然一笑，盯着他，认真的说道：“你自由了！”
　　岚枫的身体似乎怔了一下，看着我，良久，低下了头。
　　竟然有俘虏会对近在眼前的自由无动于衷。哼，真是个怪才。

　　我朝着冷殿门口看去，却是空空如也，为什么刚才，我好像，好像感觉到了吴仓？！
　　难道又是错觉？今日的错觉异常多。

　　我从静远殿回来之后便将岚枫带给了伯语。岚枫似乎不愿走。我见他二人争执，心头一阵烦闷，似乎曾经，这两个人也曾这般对峙过一般。便下令将二人统统赶出王宫。
　　岚枫到底还是走了。

　　我如今心心念念的，是归途中的吴仓。
　　当我站在城头，看着他平安归来，当他揽我入怀的时候，我的心，蓦然安定下来，是的，这个怀抱才是我的归属。

　　我听到吴仓喃喃说着“宜兰，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放心吧，吴仓，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凯旋而归的吴仓变得有些消沉，每每会噩梦连连，半夜叫着我的名字，然后醒来，抱着我睁眼到天亮。
　　我心中难过，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到天亮。

　　渐渐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吴仓在经过半月的低潮彷徨之后，忽然变得性格乖张，动不动大发火气，每次发火势必要杀一个宫人以解气，我劝他，他每每面上答应我，等我走了，便会有更多的人遭殃，所以，我也不敢再去求他，只是终日待在我的小筑中，希望他早日远离魔障。

　　吴仓多日不来小筑，我一人孤枕难眠，心中记挂着他，望着桌上那个玉壶，实在凄凉，思量许久，终于还是打定心思去正殿找他。
　　谁知，这正殿，却是……
　　正殿鼓乐正浓，我从侧门进了正殿，见吴仓一人坐在殿中央，下面是一群舞姬，和一群醉的不醒人事的大臣。多半都是和吴仓打江山的将士，这些人一改往常的骁勇，一个个脸色滕红，满脸迷醉的看着中央的年轻女子。

　　当中一个貌美的舞姬一边跳一边走到了吴仓身前，吴仓一招手，那舞姬便贴了过去。献上了自己的红唇。
　　娇艳的红！

　　那是我鄱阳宜兰倚靠的肩膀，那唇，也是我的，怎能由得他人玷污？！
　　我怒火瞬间上涌，就要走过去，却见吴仓的手一挥，便将那舞姬的轻缕薄衣扯掉了。

　　吴仓！
　　我愕然，在不顾一切冲到正殿中央，冲到吴仓左前，直直的盯着他。
　　那舞姬在见到我的时候，吓得慌忙跪在了地上，被吴仓一把拉起来，搂在怀中。

　　“出去。”半晌，我扫了一眼那舞姬，说了一句。那舞姬还要站起来。
　　“你出去。”吴仓的声音么？
　　我的心顿了一刻，难以置信的看着吴仓。他让我出去！吴仓让我出去！

　　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可是，却一点儿都不好笑，吴仓坐在正殿上，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对她曾经捧上天的爱妃说“你出去”。
　　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的心在流泪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浑浑噩噩的来到大殿，见到一群醉鬼，然后看着吴仓拦着一个娇艳美人，听到他冷冷的对我说“你出去”。
　　要我出去？！

　　我望着吴仓，直到一群金衣铠甲将大殿围的水泄不通。直到那群醉鬼被一个个赶尽杀绝，直到吴仓怀中的舞姬身首异处，直到，直到一抹红色的液体，字吴仓嘴角流了下来。

　　吴仓始终，没有再抬头看我一眼。
　　吴仓用了十几年建立的这个大周，在瞬间，土崩瓦解。

　　不！
　　不要！
　　我扑了过去，不要！我的吴仓！你怎能舍我而去！

　　难道，你还嫌我失去的不够多么？难道你觉得，没了这天下，我就会弃你而去么？难道你以为，那个人在我心中，还有分量？难道你以为，以为我们夫妻多年，却是共枕异梦？！

　　我惊恐的就要冲过去，却被一个人拦住了。我回头看去，那人，正是我用来换吴仓凯旋的岚枫。
　　岚枫！你这妖孽！

　　“你不是走了么？”我有些想笑，我见他唇口张合，可是说了什么，却又听不清。这情节，像极了我的梦！
　　我的噩梦！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的噩梦。

　　我知道那不是梦，那个曾经在夏宫的两年，不是梦。我记得，记得眼前这个翩翩佳公子是如何让我爱上他，再让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让我，如何能忘记？！

　　自从他主动投降，出现在大殿中央，自从那个有裂纹的白玉壶出现，自从吴仓被轻易的绑架，自从吴仓莫名的连连噩梦，自从吴仓开始疏远我，我已然，等待着接受大周瓦解。
　　自从伯语如入无人之地一般出现在王宫中，我就知道，你们给吴仓设了一个更大的局。

　　我鄱阳宜兰曾经傻过三年，却不会傻一辈子。

　　我只是想，这辈子，能好好和吴仓在一起，哪怕是多在一起一天，也足够了。
　　岚枫拽着我，想要和我说什么，我却听不清，我只记得，方才他手起刀落，一剑刺穿了吴仓的胸口。

　　我的心好像破了个口子，再一次。
　　我记得十七岁那一年，我自己在肚子上刺了一刀，我告诉自己，既然无法恨这个人，不如死掉更加实际，至少死了，我就不再爱他，不再被他折磨了。然后再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身不由己的。

　　可是，当我倒在血泊中，当我将我们的骨肉刺死的时候，我只听见他哈哈大笑。
　　他竟然在笑！岚枫！那个我爱他，可以不要尊严不要名誉不顾惜自己性命去爱的人，在我自杀的时候，竟然哈哈大笑！

　　而那个我一直忽视的，保护我的哥哥，却在我将要死去的时候，痛哭流涕。
　　我见过父亲的侍卫怎样训练他，一掌打断胳膊都不曾见他皱眉的勇士，竟然在我将要离去的时候，哭的天昏地暗。

　　罢了！昏迷前的我就想，若是有下辈子，就让我爱他吧！吴仓！这辈子，永别了。

　　许是上天怜我，我并没有死，可是在醒来的我，已然无法面对世人，无法面对我双鬓斑白的老父。
　　有人说我是疯了，有人说我是活死人，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时间久了，我见得人只有吴仓一人，渐渐的，我竟然奇迹般的将从前诸事忘的一干二净，我以为是命运，只不过，是吴仓命人在我饮食中加了抹掉记忆的药草而已。

　　吴仓！

　　我惊恐的转回身，见宝座上的吴仓正抬眼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哀伤，正如先前午夜醒来时候一般张皇失措，一般让我揪心。
　　更让我揪心的竟然是，他，他竟然说：“原来，原来你果真没有忘记，你，你还是骗了我！”

　　原来吴仓以为，我没有忘记岚枫，我至死都骗了他！
　　这是多么的可笑啊！

　　我转回身，看着岚枫，是的，这次我看清了，是岚枫的脸没错！

　　“还记得十二年前么？”我知道我的声音在抖，手抚上了腹部。哪里，正是我当年刺过的地方。
　　岚枫的手果然蓦然松开，我趁机逃开他的禁锢，转身跑过去抱住吴仓的头。

　　吴仓！
　　他的眼神在游离，喃喃说着我是那么爱你，为什么，你不肯爱我一点儿？就是假装也可以啊！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我的喉咙哽咽，有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吴仓！对不起！就让我追随你而去吧！来世，让我守候你！
　　我闭上了眼睛。

　　这一世，我活的实在辛苦，我爱的人不爱我，我爱的人不要我……
　　耳边，似乎听到岚枫惊恐的叫声，可是一闪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