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钗》汐芜

39、意外重逢

　　明皎跌坐在地上。

　　在杀死那些山匪后，她就如同力竭了似的，又像是魂魄被抽离了一般，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神情无悲无喜，眼中一片茫然。

　　……落水了？

　　死了？

　　怎么可能！！！

　　明皎起身，几乎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熟悉的地方。

　　她是如此的慌乱，以至于她忘了，其实她还可以变回狐狸，更快更便捷地到达那个地方。

　　寂静的，湍急的，整个天地仿佛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

　　明皎恍惚地踩入河中，以至于忘记了用法力来护住自己，就这么跌跌撞撞被河流裹挟着——比起找人，更像是在涉足死亡。

　　好半天，她像是终于醒过神，循着河流上下搜寻起来。明皎期待着看见什么，又害怕看见什么，她还太年轻了，没法经历这么重的别离。倒不如说，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和赵景如此轻易的分离。

　　明明，明明，赵景还没有认出长大后的她呢。命运怎么就忍心，让她们在这个时候彻底分离？

　　明皎的手指倏忽掐住了手心，力道之大，带来了浅浅的血腥气息。那些法力在她身边飘飞着，带着她一寸寸沿着河流寻找——直到在下游，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却在渐渐消散的生命气息。

　　是赵景，还有小香。

　　明皎记得赵府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都曾经给她喂过食物，帮她梳理过毛发，还要瞒着赵景，不让这些异样被赵景发现。简直就像是整个赵府都在陪赵景玩一场快乐的捉迷藏，小心翼翼呵护着赵景那些童真快乐。

　　而如今……

　　他们都死去了。

　　想到赵府里的那些尸体，明皎红了眼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赵景的脸颊。

　　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回应。

　　躺在水中的赵景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恐惧，她的性格就是如此，看似温柔，实际上决定了的事情，她就一定会去执行，从不后悔，从不犹豫，永远坦坦荡荡，不会迷失。

　　是冰冷的。

　　明皎把赵景从河水中抱起，一阵法力打着旋儿，先行把小香的尸体送回了赵府。而她则带着赵景，慢慢的，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分离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会永远记住我的吗？”

　　那是赵景十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在小白狐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赵景都会怅然若失地看着窗外，仿佛只要凝望的时间够久，传递的思念足够强大，那只小白狐就会跨越过时间与空间，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不过日子一长，赵景也就渐渐把这件事放下了。

　　没办法，对于离别，她向来太过擅长。

　　赵老爷一年到头在外飘着做生意，这么些年待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数。赵景哪怕再不习惯离别，也要在一次次的分离之后，被迫习惯永远一个人的事实。

　　啊，其实也不算一个人。

　　毕竟她还有这么多的人陪着她，至少在外人看来，她花团锦簇，是赵府毫无疑问的中心，是从小被众星捧月，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大小姐，怎么会有那么多烦恼呢？

　　是啊，她不该有那么多烦恼。

　　赵景自嘲地笑了笑，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梳妆台前那些被她胡乱摆出的手势，神色寂寥。

　　她原本以为……有了一个可以陪伴自己很久的朋友。但是她却忘了，那毕竟是山野的宠儿，是生于山野，未来也将在山野消逝的生命。

　　它自由，独特，不会被人类圈养，也不需要被人类圈养。

　　那就祝它不要再遇到太危险的野兽，也不要再遇到危险的人类了。

　　就那么快快乐乐，幸福自在地活下去吧。兴许某一日，对方还能像话本故事里所说的狐狸成仙那样，带着过去美好的记忆，走向赵景日后衰朽的生命。

　　不过，这样只是一个美好的，有些有趣的想法罢了。

　　就这样，赵景在注视了一个月的窗外之后，注视着窗外风雨更迭晴日之后。她终于接受了小白狐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不再在窗前枯坐一整天——只是她仍习惯时不时望着窗外，就好像某一日，那只小白狐会衔着一朵花，那么灵动地翻过墙头，将馥郁芳香送到她的枕边。

　　此后，就是五年一晃而过，赵景也从昔日的小女孩，一点点长成了梢头逐渐芬芳鲜妍的明丽花朵，她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身形逐渐抽条，昔日就被夸赞过的美貌随着年岁一点点增色，是晃人眼目的美丽。

　　她也再没见过那只白狐。

　　只是偶尔，极其偶然的瞬间，她会忍不住想:

　　明皎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

　　她是不是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狐狸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贴在人身边撒娇？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直到某一个滂沱的雨夜，一个小姑娘敲开了赵府的大门。

　　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十岁左右，个头不高，脸色苍白无比，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且无助。

　　像赵景这样的软心肠，自然是看不得这么小一个姑娘在雨夜四处奔逃，唤了人去烧热水，自己亲自给小姑娘沐浴更衣，还端来了热热的姜汤，喂给小姑娘喝。

　　小姑娘很乖，也很安静，那张洗干净之后显得很漂亮的小脸上，灵动的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赵景。

　　好半天，她才从喉咙里发出“嘤嘤哼哼”的声音，像是小动物撒娇一般，眼神湿漉漉地看着赵景。

　　莫名的，赵景忽然想起了明皎。

　　这只狡黠的小白狐，爱撒娇的小白狐，总是窝在赵景身边贴贴的小白狐……它也有这么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

　　于是赵景的心在一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柔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先用脑袋拱了拱赵景的手，似乎像是不大会说话，喉咙里叽里咕噜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回道:

　　“皎……皎……”

　　皎皎？

　　赵景忍不住笑了一下，轻声道:

　　“好巧合哦，我也有个朋友，她的名字里也有皎，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它的是不是同一个……”

　　“不过说起来，我也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它了呢。”

　　皎皎若有所思地看着赵景，很慢很慢道:

　　“你，想要，见到，她吗？”

　　赵景点了点头，叹息道:

　　“说不想，一听就是假话吧。”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一见它。”

　　小姑娘于是“哦”了一声，很认真地回答了赵景:

　　“会，见到的。”

　　赵景被这孩子气的祝福逗得会心一笑，也跟着念了句:

　　“是的，会见到的。”

　　她安排小姑娘在客房睡下。等着对方睡熟了，她才亲自吹熄了烛火，离开了房间。

　　推门而出的时候，天边满月高悬。

　　赵景于是有些恍惚地想:

　　呀，已经是秋天了。

　　中秋将至，那些美满团圆，也都会到来的吧。

　　她这么想着。

　　只不过，她与那小姑娘的缘分也只有那一回。第二日，那小姑娘不知何时离开了，赵景有心想去找，却发觉自己竟然不大记得对方的容貌。折腾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叹息道:

　　“算了……大概是没缘分吧。”

　　她所能做的，只是祈祷那个小姑娘平安。

　　施粥的时候，赵景仍旧在记挂着这件事。

　　今年大旱，湖远镇的收成不大好，许许多多镇民饿着肚子，赵景便时不时出来施粥，再加上镇民们家中也有余粮，就这么凑凑合合地捱着，倒也算平静。

　　毕竟都是一个镇子的，大部分镇民还都是看着赵景长大的，于公于私，她都应该在大家陷入困难之时，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镇民们原先在闲聊着，时不时关心赵景一句。忽然，后头的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纷纷说道:

　　“你们瞧？哪儿是不是有一只受伤的狐狸？”

　　一听到这些字眼，赵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第一次在大家面前那么不顾礼仪，急匆匆地奔向了不远处的小河。

　　果不其然，小河边，一只浑身沾满血迹的白狐躺在那儿，那么委屈巴巴地看着赵景，仿佛在说:

　　人，狐又受伤了，狐好疼。

　　赵景一看这黏糊劲儿，就知道真的是明皎。

　　小姑娘说的没错……会见到的。

　　毕竟，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是呀，只要等待的日子够长，总有一天，那些思念会呼唤着那些离开的友人，重新回到这里。

　　赵景让小香赶紧去拿伤药，自己自去河边拧湿了帕子，亲力亲为给小白狐擦拭起身上的血迹来。

　　费了好半天力气，才终于把明皎擦回洁净的白。

　　只是……

　　她没有在明皎身上看到伤口。

　　难道是受了内伤？

　　抱着这样的心态，赵景担忧地给小白狐的四肢抹了些药，又挑刚刚印象里血迹最重的地方上了药——做完这一切，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白狐就像话本里那样，感恩地俯下身子，用脑袋蹭了蹭她，旋即转身飞奔离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算了。

　　能再见一面，终归是好的。

　　赵景这么想。

　　后来的后来，这个故事，被镇子上的所有人知晓。

　　在无数的故事传闻里，她们一次次相见。

　　现实里没法见到的面，就让那些戏文替我们重圆吧。

　　聪明了很多的小白狐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出自白居易《重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