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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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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上呜炝的时候,还不会说话。
那时我住在离一座寺不远的山上,镇日里听着的是不远处那响的恼人钟声,咚咚咚咚,四大皆空,却吵扰到旁人的清闲,我不知道那群和尚为何总是有那念不完的经,敲不完的木鱼,还有那烧不尽的香。
燎绕的升起来,衬得木胎金漆眉间一点红的佛相愈发的诡异起来,在那青烟氤氲之中,好像是要压下来似的。
那时我正在偷他的供品,我想也许是佛爷生气了。
叼着供饼,我心想,你总归是开不了口的,何必占这便宜,不如给我。
佛爷不说话,仍旧是沉沉的盯着我。
我只能转身跳走,撞翻了烛台,缠住了自己。
铜制烛台在空中翻着,我只能傻愣愣的看,等它落下,在这清静之地燃起一片大火,如若是这样,我望那些和尚不要怪我。
烛台顿在半空,似是被人扶住,尔后晃晃的划过一道弧线,稳稳的放了回去。
轻轻一声笑,响在这里。
这本是无人的大殿,空旷的回响,声声复声声。
我的脑袋突然轰的一声,好像是自己已然吓白了脸。
有鬼!
脑袋上被狠拍了一下,那声音很柔,有些媚,让我想起燎烧在佛爷身边的烟,勾人的缠绵,“自己都是只狐狸精,叫什么叫。”
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先是淡黄而后便浓重起来,艳如朝霞,旋身之时便是一片亮色,衬的这暗暗的大殿里明亮起来,他举着一把伞,盖住大半的容颜,我只能看他那长过了腰的发淡如月色光华,披在肩上,落下腰间,走动之间,如水纹涟漪。
这是只艳鬼。
我的头上又被拍了一下,却不曾见过他是如何的出手,因他仍旧是左手垂下,右手撑着伞,青色如竹,盈盈如滴下雨水的竹叶。
“本以为是只有慧根的,没想到却是少灵性。”他冷哼了一声,抬起脸来,我看到他的眼,微微上挑的暗色双眸,那里有一片光华。
哼,我也冷哼,你欺我年幼,以为我便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却不知道,这寺的后面便是连年征战的乱坟岗,断头的,无身的,少脚的,缺手的,冤死的,叫魂的,我哪里又曾少见过,夜夜与他们相望,哪一个的眼神不是你这样,叫嚣着苦痛。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不再高高在上。
收了青伞,我被一股大力从缠住我的幕帐里扯了出来,本以为会是好事,却不曾想到又被狠狠的抛到了空中,又落了下来。
好疼,好疼,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是没叫声来,因为仍旧叼着供饼,死不松口。
他哈哈一笑,“好一只死不松口的小狐狸。”语调渐沉,“好一个异物。”
我被他的眼神骇到,呜呜的往后退,躲到佛爷后面,望这往日受人朝奉的神仙能护我。
他笑意浓烈,从眼里透着几分寒凉,“小狐狸,我问你,要成仙么?”
不要。
“为什么。”
我与隔壁家的花花说好,等她长大便要娶她,神仙能娶妻么?
他的嘴角却是隐隐的抽动了片刻,笑的阴测测的,“花花是谁?”
是附近最漂亮的狗。
我往后又退了两步,可是脑袋上还是被狠狠的拍了一下,他哼道,“如今这世道,神仙也不值钱了。”挑起的眉眼,侧过身子瞥了眼笑看众生的佛爷,走动之时,那黄色衣衫波光粼粼。
“不过……”他回首冲我笑,又撑起那竹伞蹲在我的面前,“我既然是神仙,当然是会任性的,是不是,伏羲。”
伏羲?
这不是我的名字,不,我根本就没有名字,自我记事的时候都没有过。
他紧紧的盯着我,伸手扶住我的下巴,狠狠往上一抬,“怎么还不会说话?”我被扯的又快哭出来了,他的眼神有些疑惑不解。
我觉得很疼,而且很冷,他的手指很冷,像当初我在坟地里看过的那个女鬼,幽幽的鬼火衬的她像冰一样,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也有现在的感觉,觉得那像刀子,一下一下的剜在我的骨头上。
“别老把我和那样孤魂野鬼相提并论!”他怒道,“我是呜炝,龙神呜炝。”
这名字真怪,就像是伏羲一样的怪。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伏羲到底是谁。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花花,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娶你了。
呜炝住在静海的下面,静海如其名一般,总是静静的,被避水咒拦在头顶的水,总是让这华丽的宫殿笼罩在一层波光粼粼的橙色之中,这种颜色很像呜炝身上的颜色,柔和如朝霞,轻而飘逸。
与我印象中那些和尚们身上那沉如灰烬的粗麻布衣有很大的不同,当时,我曾经一度认为,这世上唯有那种灰雾,与那青烟,遮天避日。
我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水,这是我在这里最大的娱乐,我仍旧不能说话,呜炝也不知道原因,不过他不以为意,只是笑道,“这样也好,少说少错,不说没错。”我也不以为意,反正就算我不说话,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抖了抖耳朵,我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再抖抖尾巴,漂亮的尾巴上面已经沾上好多草屑了。
“小伏。”庭晚姐姐在叫我,她是呜炝身旁的贴身侍女,总是笑盈盈的,而且嘴角旁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我很喜欢她,而且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庭晚姐姐是鲤鱼精,原来在山里的时候,我就是靠在溪里抓小鱼来解馋。
庭晚姐姐初见到我的时候,有些怕,在呜炝告诉她我叫伏羲时愈发的怕起来,我看她的脸色白了,像被雪刷过一样。
她看着呜炝,头垂的低低的,“呜炝君,怎么可以为一只兽精取这样的名字……”
呜炝只是一笑,“我愿意。”
庭晚姐姐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她从不喊我伏羲,只愿意唤我作小伏,整个静海府里面也没有任何人敢喊我的名字,除了呜炝,只有他那么喊我,光明正大的,而且还喜欢揪住我的尾巴把我给拎起来。
那样虽然不怎么疼,但是很不舒服。
我不明白,他给了我人的外貌,却不肯让我把尾巴和耳朵收回去,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会看到镜中一个黑发红眼的少年冲着我挤眉弄眼,在笑的时候左侧有个深深的酒窝。
我跑到庭晚姐姐的身边,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后伸长手指在我的耳朵上掐了一把,“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都修成人身了便要学着脱去野气,两脚走路。”
可是又不是我愿意成人身的啊。
“好了,多练习就好了,看看,手都磨疼了吧。”庭晚姐姐把我曾经的前肢现在的手拉起来,小心翼翼的掏出手帕来擦了擦。
其实还好啦,比起原来被兽夹夹住时要好多了。
庭晚姐姐看着我要把手挣出来,笑道,“还害羞了吗?”
我定定的看着她,不动了,我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
庭晚姐姐拉着我往桐院走去,桐院里种满了是桐树,风吹过婆娑作响,树影重叠,细碎离散,呜炝坐在其间,他拿着一面镜子,如此专心,浑不知道我们来了。
哼,我又是一声冷哼,臭美,又好打扮的家伙。
呜炝狠狠一眼盯过来,我不知道怎么的又被揪住尾巴给倒吊了过来,他明明就离我还有十几步远的。
“再敢这么说,我把你尾巴的毛都给剃了!”
我没说。
“也不准想!”
你欺负狐狸。
我狠狠的瞪他,眼睛里却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虽然抓着尾巴不怎么疼,可是时间长了这脸上就火烧一样的疼,还昏昏的。
他把我给扔了下来,人身不好,不能像狐狸那样四脚着地,只能摔成平沙落雁式。
庭晚姐姐忙把我扶起来,朝呜炝道,“请君饶过他吧,他不过是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本来就是。
看吧,又瞪我了。
庭晚姐姐在我的尾巴上掐了一把,我疼的尖叫了一声,心疼的看着我的尾巴,现在好了,不要呜炝动手,已经开始秃了。
呜炝的脸色冷冷的,刚刚我发出的叫声不是像人那样的声音,而是狐狸的声音。
“果然还是异物。”呜炝转过身去,他的手指滑动在那镜子上,镜面如水般,在他的手指上缠绕,泛着淡金色的光芒,他又重新坐了回去,看着镜子,“伏羲,你说过,你不想成仙,那你想做什么?”
吃喝玩乐。
他的嘴角又抽动了几下。
我想要回去娶花花。其实这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可是就算是不聪明如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知道这静海府里桃花三年才落一次,落时桃花如雨扬扬洒洒,落在地上一层覆上一层,重重叠叠,没有人去扫它,呜炝不让,他坐在那里,花落在他明黄的衣裳上,又滑下去。
我看了这情景十次,十次就是三十年,仙界一年人间十年,这三十年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了,镜中的少年已然大了,他不再冲我挤眉弄眼,可是笑的时候嘴角旁仍是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不读书,不习字,不修炼,不升天,我镇日里玩乐,无所事事。
“这样不好吗?”呜炝问我,他将镜子倒扣在桌面,淡淡说道。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当神仙了吗。”
我现在这样不是神仙吗?
呜炝哈哈的笑着,然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在我的耳朵上摸着,“不是,你不是,你只是妖。”
我不答话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起身拍拍身上落下的花瓣,头发被身后的树枝缠住,拉的我好疼,因为有耳朵的关系,我很少把头发束起来,往往就是这么披散着,如稻草一般。
呜炝想替我把头发解下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缠的那么紧,他皱起眉头,我的发便从颈后齐肩而断,纷纷扬扬的落在花瓣之上,扭曲的像蛇。
我摸摸头发,怎么早没想到,这么才清爽。
可是呜炝却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看我左侧的脸,起身推开我,我狠狠的摔了一跤,等我再爬起来的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的狠狠再摔了一跤,等到想明白的时候才发现,是因为我的尾巴不见了,还有耳朵,所以我失去了重心。跟了我这么久的东西突然不见了,心里一阵重重的失落感。
“我想出去走走了,老在这里真是闷死了。”呜炝说道。
关我什么事?
“我能带着一只长尾巴长耳朵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东西出门吗?”
我不是东西。
“嗯。你的确不是东西。”
他在骂我,我听的出来。
我狠狠的瞪他,然后伸出腿去狠狠的踢了他一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他这么说,感到如此的愤怒,呜炝往旁边闪了闪,习惯性的想来抓我的尾巴,可是他忘记了,就是他刚刚把我的尾巴变不见的。
桌子被我踢的狠狠的晃了晃,那面镜子滑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呛炝的脸色变了,反手便将我扇了出去,“你知道你什么身份吗!”
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一巴掌,他没有用上灵力,实打实的用自己的手,我摸着脸,傻傻的看着他,这镜子对他那么重要吗?
“庭晚!”
庭晚姐姐急忙跑过来,看到这副情景脸色白了,我发现她很喜欢脸色发白,这有些好笑,只是我现在笑不出来,唇角很痛,疼的我的眼泪往下流着,染湿了前襟。
“把它给我拴在外面。”呜炝将镜子捡起来,他的眼神又让我想起当年在乱坟岗里看到的那个女鬼,那时她靠过来,没有瞳孔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唇角动着,她当时在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哭了,本不会哭的鬼,泪流满面。
她那个时候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坐在桃树的下面想着,什么也记不起来。
脖子上那条粗黑的链子提醒我,我只是妖,只是兽,只是呜炝无聊的时候捡回来的宠物。
偶尔会有人从我的身旁走过,可是却不敢看我,行色匆匆。
没有人敢给我吃的,也没有喝的,妖和仙是不一样,妖虽然也会吸取天气精华,但是仍会饿,即便是吃下去的食物不会转为力量,但仍旧是会想吃,这便是妖的心魔,妖的孽障,脱不了心性。
我仆在桃花林间,脑袋越来越昏。
满脑子都有叫嚣,连同身体一起,我好似被火融化了一般,曾被斩断的发已经长长,铺了一地,如蛛网一般,指甲也长了出来,泛着红腥。
突然之间有些想哭,呜炝说的对,我是妖。
“知道错了吗?”
我点头。
呜炝的声音停住,他似乎又是在皱眉,这个习惯让他的眉宇间总是会落下重重的阴影,他坐了下来,看着我,伸手将我脸捧住,“错在哪?”
我定定的看着他,呜炝放开了手,重重了叹了口气,“伏羲,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永远都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明黄的衣衫如当年在大殿之内,衣袂飘浮,如水般波纹涟漪,泛开去,优雅如斯。
我明白了。
他嘴里的伏羲不是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是我,我不过是呜炝心目中一个影子罢了,顶着伏羲的名字站在他的面前。
我趴在桃花瓣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嗨,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与我差不多大的少年,虽是在笑着,眉眼之间却是一股戾气,他缓缓走近我,九重的轻纱衣随着行动而飘起,那质地远比呜炝的衣料来的轻柔,似是被风吹起便会消散不见。
他走过来,然后绕着我走了几圈,撇嘴道,“好好的狐狸,怎得像狗似的。”
我垂下头去,做不得声。
却听到那铁链咣当一声从我脖颈间坠了下来,少年手里赤红色的剑晃了晃便又重新拴在他的腰间,化为一道纹样繁复的腰带。
我知道这黑铁链是千年寒冰所制成,奇硬无比,可是在那把剑下竟然会如软泥一般。
“奇怪什么,这是上古神器。”
他也会读心么?我大吃一惊,看着他,却不料他只是冷冷一笑,“笨,你的脸,就跟那镜子似的,傻瓜才看不出来你想什么。”
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是我还是讨厌别人用笨这个词来形容我。
他嘻嘻一笑,与我对视,眼从右移至左,我便朝他笑,却不曾想到他的脸色变了变,噌的站起身来,“少这么笑着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坐了下来,同是坐在桃花瓣中,为何他便有些媚视烟行的态度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他挑眉,探过来将我的下巴扣住,猛的往他那里一拉,我又疼的一叫,现在的人怎么都喜欢这样。
他松了手,笑道,“我就说,普通的狐狸哪来的红眼黑发。”他的眼波流转,滑的似水般,“也难为呜炝君了,给了你那么多的灵力,替你修了个人身,却没想到还是个哑巴。”
我蹭的站起来,气怨的看着他,虽然我脾气很好,但是不代表我没脾气。
他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似是在奇怪你为什么突然生气一样,那种眼神反而让我觉得做错的是我一般,只得悻悻的又坐了下去,可是待我重新坐回去,他又站起来了,看着不远处一抹穿着艳红的人,笑了笑,“你就记住我叫阿苏吧。”说罢便要离开,却又似想起来一般,“忘记告诉你了,呜炝君可是同伏羲有仇的。”
在那时,他的眼底浮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来,淡淡的在他眼角化开。
我傻傻的坐在那里看着阿苏离去的身影,等到想起要跑的时候,却发现呜炝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他看着我脚边的黑铁链,脸色变的好难看。
不是我。我慌忙说道,在心里。
“废话,你有这本事早就不知道窜哪去了。”呜炝蹲下,捡起铁链的一节,眯眼看了会,横了我一眼,“告诉你,以后少和那小子混在一起。”
那小子?阿苏?
“没错。”他站起身来,狠狠的把铁链往地上一扔,似是在自言自语,“虽然这只是傻了一点,但总比那只刁钻古怪任性闯祸来的好……”
我拉拉他的衣角,还生气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叹了口气,“庭晚说的对,我不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笑。
他也笑了,然后摸了摸我的头,“你以后还是别笑了,越笑越傻。”
我怒。
等呜炝的手放开时,我觉得头上又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来,再看看身后,我的耳朵和尾巴又回来了。
我把尾巴抱在怀里,又把脸在上面蹭着,好久不见很想念哪。
他的嘴角又抽了。
虽然尾巴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呜炝的心情比天边的浮云变的还要快,时阴时晴,在我还没有跟上的时候就转变了方向,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那一片浅黄如霭云,亮眼如晨光的人,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他?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你?
“什么?”他回头,见我摇头,呜炝皱眉,“你怎么不长记性。”
对,他这句话说对了,我被他这么欺负竟然没想到在他过来的时候狠咬两口以示报复,甚至连装装样子的甩脾气都没有,实在是……,太失败了。
难怪有人说,人善被人欺啊。
我要做一只自立自强的狐狸!
“喂,喂,干嘛……,在你哭的眼泪鼻涕乱飞的时候别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