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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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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时间限制,高泽就这么走了很久。
雨依旧下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步伐缓慢,雨水滞重,就连衣服都仿佛灌了铅一般粘滞地挂在身上。
从白天走到黑夜,路过无数小区,最终还是来到了城郊公寓外。
偏僻的小区,连个人影都无,高泽抬起头,茫茫雨幕中,仅有几家灯火亮着,透过玻璃窗,他似乎看到有情侣在窗前相拥着看落雨。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全身早已湿透,高泽勾了勾自己冻僵到麻木的手指,良久,他移开眼。
雨水积聚的砖石路面,潮湿难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租房的楼道口,不远处似乎有人立于雨中,雨线打在他身上形成一个明显的轮廓。
人影高大修长,但微微垂着的头,使他看上去有些颓然。
高泽只扫了一眼就挪开眼,他已然再没心情去过多关注别人。
落雨声和自己的脚步声交织,高泽还没到楼道门外,就听到身后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本不想去关注,但那向他冲来的脚步声,使他下意识转身。
身子刚刚转过去,还没看清来人,他就被人一把搂住,他被撞的后退两步,不等有所动作,对方的吻就已落到了他唇上。
接着,对方滚烫灼热的气息,伴着浓重的酒精气瞬间冲进了他口鼻间。
被陌生醉酒路人强吻,高泽怒极,他抬手就要甩对方一巴掌,却被对方一把制住。
他用尽全力挣扎,却在隐约间,看到对方眉尾处的小痣,以及那双熟悉到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挣扎的身躯仿佛一下失了力气,手从撑在对方胸膛,慢慢滑下,落到对方腰间。
指尖浸透了雨水的衣服的触感,让高泽的心再次痛了起来。
——那是与他衣服的湿度不相上下的程度。
他在外淋了一下午的雨,那么,陆昊呢?你究竟在这站了多久?
看到陆昊迷蒙的眼,高泽不再挣扎,任由对方予取予求。
这是他第一次见陆昊醉酒,没有喧哗吵闹,没有喋喋不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唇齿间的酒精气,带着几乎灼伤人的温度,让高泽沉醉。
不受控制地,高泽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不顾一切地回应他。
甚至有车停在不远处都没注意到。
吴江打开车门,在黑色皮鞋迈出来的瞬间,他忙将手中撑着的伞递了上去。
黑色的雨伞遮盖了本就暗沉的天光,同时也遮去了逸散而来的几家灯火。
周昌安一身笔挺西装,打着领带,难得的正式装束,他手持一个四方小盒,巴掌大小,精致的包装,一看就价格不菲。
他往前迈去,吴江为他撑着伞,可刚走一步,就停下了脚步。
雨珠落在伞面的“砰砰”声中,他看到十几米外的楼道口前,正纠缠拥吻在一起的两人。
*
高泽病了,从那晚后,就病得一塌糊涂。
那晚,他被陆昊紧紧搂住,对方手臂紧箍的力道,几乎将他腰勒断。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吭声,因为他感到陆昊已靠在他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那忍了一下午没流出的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架着陆昊上了楼,架着他进了自己家,又扶他上床,脱掉他全身已被雨水淋湿到再承不住更多水的衣服,为他盖上被子。
看着陆昊熟睡的俊颜,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唇,又从唇到脸颊,最后到眉眼——他知道,这或许他们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
那晚,他没有在家住,他随便找了家宾馆入住。
一住就是三天。
“叮铃铃”床头座机响了。
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的高泽,睁开迷蒙的双眼,他口唇干裂、脸颊通红,慢慢转头看向旁边正在不停叫嚣的座机。
很想伸手接起,可刚伸出个指尖就使他哆嗦了一下。如今的气温已然不低,但被子外的空气对此时的高泽来说如同冰天雪地。
他的身体如同一个火炉,却还想要更多的热量。
假装听不到,将脸埋进被子中,但那电话铃声如催命符般搅得他大脑嗡嗡直响。
最终,他还是忍着让他发抖的温度,接起了电话,“喂?”
“喂,高先生,请问您今天还续不续住?”
许是淋雨太过的缘故,高泽发烧之下大脑也不甚清醒,虽然他明知道前台的声音从话筒传出近在耳旁,可在他听来,却仿佛远在天边。
朦朦胧胧中,他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可下一瞬,他就听到座机被他刮到到了地上,发出“扑通”一声。
仿佛是座机磕碰声,又仿佛是他自己掉到了地上。
随即,话筒中传来前台一叠声的问讯声。
“喂,高先生,喂,高先生您在听吗?喂?喂……”
*
“诶?大夫,他这点滴快见底了……”
说这话的人嗓门很大,让高泽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入眼的就是挂在半空的输液袋,药液滴答滴答落下,流进刺在他手背的针管中……
“诶嘿,醒了醒了,可算醒了。”又是同样的大嗓门,“媳妇儿,他醒了。”
高泽转了转眼珠,只见一虎背熊腰的男人手撑在他床上,正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您是?”高泽张了张嘴,最终发出了一声气音。
可还没等男人回答,一个枕头就飞了过来。
“王奇,你能不能小点声,你看把人都吵醒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睡个觉跟死猪似的?”
说出这话的女人,三十多岁,她从另一张病床上坐起身,对高泽报以一笑:“抱歉啊,这位小哥,我老公东北人,性格就这样,你别介意,他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高泽眨了眨眼,想要坐起身,但身体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放弃,刚摇了摇头以示没事后,一碗粥就塞到了他手里。
男人抱着他媳妇刚才扔来的枕头,冲着高泽呲牙一笑:“看你太虚弱,先把这碗粥喝了吧。”
高泽很想拒绝,但本已有些养好的胃,这几天生病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点点头,对对方表示感谢,然后一口一口喝下了手中的粥。
接下来,他从这夫妻二人口中得知他是如何来的医院。
他因长时间发热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导致昏厥,宾馆老板得知消息后,想要联系他的家属,谁知他连手机都没有,却又怕他死那,忙将他送到了医院,甚至还垫付了医药费。
刚听到这消息的高泽只能用无语来形容。
虽然无语,但他还是很感激那宾馆老板。
又聊了很多,比如这对夫妻来医院的原因,说起这个,王奇的嗓门更大了,说他媳妇儿刚生产完没多久,节食减肥,长时间饥饿导致昏厥……
接下来几天,高泽都是麻烦王奇夫妻二人帮他买饭,叫医生、护士……
虽然他看上去症状挺重,但却比王奇媳妇出院还要早。
他出院那天,难得是个好天,留了夫妻二人的电话号码后,走出了医院大门。
刚出大门,就见到救护车拉进了一个急诊病人。
救护车呼啸而过,最终在住院部门前停下,流动医疗床被推出,周围围了一圈医护人员,以至高泽并没看清那人的脸。
但远远地,他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人是似乎已病重到昏迷。
高泽先去了木坊,写了辞职信,让龙霸天代为转交蒋冬后,就打算离开,却被女同事们团团围住,纷纷表示他要是走了,她们也要离职。
高泽无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将她们劝去雕刻室继续雕刻后,就打算离开。
却又被龙霸天拉到一旁,“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高泽耸了耸肩。
龙霸天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过一个长方形盒子交到高泽手中,高泽狐疑地看了一眼。
“你的手机。”龙霸天说,“陆总知道你会最先来木坊,所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高泽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之前在陆昊那,他点点头,接过手机,打算离开。
却又被龙霸天叫住,“高泽,我虽然不知道你和陆总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也能大致猜到。你消失了一周,陆昊整个人……”
“他怎么了?”高泽的心一紧。
“你自己联系他看看吧。”
*
按捺住心中不好的预感,高泽出了木坊,他先去将宾馆老板替自己垫付的医药费付了后,又去买了对儿童手镯。
三九足银手镯,虽不如纯金,但也是自己一番心意,将它交给王奇表示感谢这几天的照顾后,高泽才拿出手机,找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编辑了很长一段话,但最终删删减减后,只有一句话:
明天有空吗?
点击发送。
等待时间很漫长,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跳字,高泽有种不真实感。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就在高泽以为陆昊不会回复,或者根本还没看到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陆昊的号码。
而且是来电,不是短信。
心脏有一瞬的颤抖,虽然鼓起勇气想要和对方见一面,但当对方真的打电话来时,他还是迟疑了。
“喂?”
最后,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时,他接通了。
“喂?”
是个男人的声音,却不是陆昊。
但也是高泽熟悉的,“喂,蒋冬?”
“对,是我蒋冬。”电话那头的蒋冬语音低沉,似乎压抑着什么,“你问陆昊明天是否有空?你知不知道他——”
他话音越来越大,却没等说完,就被人打断——似乎有人和他说了什么,但传到电话这头高泽耳中却不太清晰,只在最后听到蒋冬给他冷冷撂下一句话,“可以,明天东江桥上见!”
听着电话那头已然成了盲音,高泽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不光是龙霸天的不愿告知,还有蒋冬的欲言又止。
翌日,天格外阴沉,却没下雨,高泽带了把伞去了东江桥。
桥身勾连东城南北,高楼大厦矗立在东江两岸,繁华却又寂寥。
高泽沿着人行道踽步而行,身周连个人影都无。
其实,东江桥是座旧桥,因东城规划建了新桥,所以这座服役了几十年的老旧桥梁近期就要被拆除,也因此桥上的车辆和行人极少,以至于高泽走了一路,都没见到人影和车辆。
极远眺望,江天一色,薄雾萦绕。
有淡淡的风拂过,他的额发和衬衫领口在风中颤抖,浓云在天边翻滚,如同疾驰而来的千军万马。
“在看什么?”
身边有声音传来时,高泽才反应过来他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他扶在围栏上,猛地转过了头。
面前男人俊美的脸蛋,精致的眉眼,眉尾尖的小痣……不是陆昊还能是谁?
只不过,与上次见他相比,他面色极其苍白,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高泽下意识问。
“还用问?喝酒喝到胃穿孔,差点连命都没——”
“蒋冬!”陆昊打断蒋冬的话,眉目间隐现不悦。
高泽这才发现来人不止陆昊一个,他身后还跟着蒋冬,以及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你们去车里等我吧。”陆昊扶住桥边栏杆,对身后几人吩咐。
拂过江面的风带着淡淡的腥气,陆昊的话不容置喙。
虽然不愿,但蒋冬还是点了点头,与其他几人回了车内,只是走之前,一脸埋怨地看了高泽一眼。
高泽自是没去注意蒋冬的表情,他从蒋冬说完那句话,眉头就狠狠蹙了起来,此时,见此地只剩他和陆昊二人,他再也忍不住说:“陆昊,你就——”
“你是想说我因为你才喝酒喝到胃出血,是吗?”陆昊打断他的话。
高泽一愣,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谁知陆昊却嗤地笑了一声。
“高泽,你知道我和顾家签署过联姻协议吧?”
高泽听说过那个协议,陆昊如若毁约,就会将陆家一半的产业都移交到顾家名下。
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与陆昊复合了,当时他为陆昊的败家痛心疾首的同时,心中也含着说不上来的甜蜜。
“你不是和顾晴结婚了吗,这个协议应该不作数了吧。”
“高泽,你还真是多忘事。”陆昊笑了一声,“当天婚礼不是被你打断了么。”
高泽猛地抬头看向他,“所以……”
“所以,陆家的一半产业都要转到顾家名下。”陆昊看向他,眼现讥嘲,“你还觉得我是因为你跟我分手,伤心痛苦才喝的酒?”
“可是……”高泽张了张嘴,音色喑哑,“可是那天,顾晴说你结婚是为了抓顾晴她父亲和顾逸,还有,那天明明是你跟出来强,强……”
“你说我强吻你,是吧?”陆昊点点头,“我承认我那天着了魔,我当时脑中想的都是你和孙翔上床的画面,高泽,被人背叛的滋味可不好受!”
高泽垂下头,这件事已说过太多次,他早已无力争辩。
陆昊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既然你说到顾晴她父亲,那我也告诉你,他们家早就与我结怨,从我十几岁、我母亲的事开始,我就一直打算扳倒顾家。这有问题么。”
“所以,高泽,你还觉得你比我陆家的一半产业重要么?”
这话陆昊是笑着说的,但高泽无论如何都再说不出口——
他再脸大,也不会将自己与陆家的一半产业作比较。
既如此,高泽觉得他也没有再留在此地的必要了——他来就是要确认陆昊没事,既然分手并未对陆昊造成太大影响,以他的身份,也再没有什么与陆昊说的了。
正要表示离开,就又听陆昊说:“我为你申请了出国,雕刻专业,我认为你该出国深造,回来为我陆家效力。毕竟一半产业可不是小数目。”
听到这话,高泽不禁再次看向陆昊。
“你不会以为这是我留你的手段吧?”陆昊扬了扬眉,“当然,你若想拒绝也可以。我不过是短时间内不想再看到你,就连名字都不想听到。如今你在国内木雕行业的知名度我就是想不听都不行,所以……”
所以,你想送我出国,这样不光见不到,就连名字也会很少能听到了。
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胸口,忽然泛起无边酸涩,高泽垂下眉眼,久久,他说:“……好。”
忽然想起六年前初次见陆昊的模样,那是个刚下完雨的夜晚,星子寥落的长空下,霓虹闪烁,那个极度讨厌同性恋的少年坐在车里,灯火落在他眼底盈着璀璨的光,他以手比枪的姿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对高泽微微一笑……
恍惚间,高泽想,如果六年前陆昊没与他纠缠在一起,或许现在会有个更好的人生。
他,本该有个更好的人生。
“陆昊,”高泽抬头看向他,“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虽然酸涩盈了满心满怀,但他还是希望陆昊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当然。”陆昊说,“我已经放弃你了,以前还会因为你受一点小伤心疼不已,现在想想蛮可笑的。”
心已然麻木到无知觉,高泽点点头,“那,就此别过?”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的江面都泛起阵阵涟漪。
陆昊扣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可以。”他说,“下午我会派人联系你,商谈出国事宜。”
高泽再次木讷点头,转身离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身,因为他的来时路在身后——他只要沿着来时路,就能以更短的时间到家。可他知道,陆昊的车就停在那个方向,他不想再与陆昊同行。
但他刚走一步,就听到身后的陆昊说:“你不回家么?我送你。”
“不用了,”他摆了摆手,甚至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暴露心底的脆弱,“我去那边有点事,就不麻烦你了。”
他能有什么事,不过随便找个借口罢了。
果然,陆昊也没再问。
天忽然下起小雨,高泽带着伞,却完全没有了撑开的意思,他仰起脸,冰凉的雨珠打在脸上,微疼,却又足够令人清醒。
他和陆昊真的结束了。
六年的羁绊,六年的思念。
一生中会有许多个六年,但这个六年足够他难忘。
分离的五年间,他曾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看过他们一起看过的风景,那时,他就提醒过自己,他该知足——
只要陆昊与他还一起活在这世上,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