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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天明 ...

  •   上古大阵撑起。

      阵内无风无雨,一片宁静祥和。

      阵外狂风呼啸,暴雪不息,厉鬼嘶吼的劲风几乎要将人碾碎!

      封尧和宁泱一同落在天罩破损处。

      宁泱召出玉骨扇和命盘,率先撑起天穹一角,硬生生将塌陷的穹顶往上抬了几寸,烈日微光泄出一缕,融化覆在面上薄薄霜雪。

      天罩隔绝大小世界,衔接处凶险异常,稍不留神便会被两地相互排斥的天罩气息湮灭。

      辅星不能靠近,

      但转机者却能。

      有时宁泱会想,转机者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扛下所有人的怨怼和期待,忍下无法宣之于口的真相,独自去往最凶险之地。

      冒着赴死的风险,一次又一次在生死线上徘徊,挣扎。

      转机者,到底是苍生的救世主,还是安定四海的……祭品。

      封尧如火龙,执长陵,飞身钻入黑云紫雷间。

      云外电闪雷鸣、黑云压城,云内却风平浪静。

      可风平浪静的虚影下,异界无孔不入的天罩气息霸道占据此界每一寸空气。

      每一次呼吸都如吞下万根银针。

      剑心嗡嗡作响,仙灵躁动不已。

      异界在排斥封尧的存在,且试图吞噬他。

      封尧抬手,面无表情撑起结界。

      结界起,霸道的气息被隔绝在外。

      微微张口,胸膛起伏,呼出一口浊气。

      缺口周围灵力波动异常,缺口右侧隐见浅金光芒,似在组织缺口进一步扩大。

      金光陡然亮了一瞬,闪到封尧下意识闭眼。

      好熟悉的气息……

      天罩隔绝大小世界,缺口另一头的世界气息在召唤他。

      封尧像着了魔般一步一步走过去。

      透过缺口,那头是……

      瞳孔猝然瞪大,封尧不可置信望着那头的世界。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霓虹光影、高楼大厦。

      熟悉的街头巷尾,两个从大学校门走来的男人勾肩搭背商量要去哪儿吃饭。实验楼走出一个捶肩的小姑娘,一边抱怨这傻逼数据怎么总是差那么一点,一边琢磨着明天买点柚子叶驱驱邪再给机器大爷磕三个力求出实验结果,然后转头扑进来接她的父母怀里撒娇。破败的筒子楼,女人打扮靓丽踩着高跟鞋哒哒哒下楼,楼下一个带着银边眼镜、温润如玉的男人站在楼下笑吟吟等她,见女人穿高跟鞋下来,一个健步冲上前稳稳将人扶住,姿态亲昵。中学后门一个小男孩从高高的墙面上漏出半个脑袋,左看右看半边,见没人手脚并用翻出来,结果下一刻被等在墙下的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拧着耳朵被叫家长。

      喉结滚了滚,眼眶发酸,却说不出一句话。

      每一寸熟悉的土地和人唤醒他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往。

      那是……他曾待过的第二世所在的世界。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转机者,你可选好了?是力挽危局还是……天地同寿!若修补天罩,你此生将再也见不到曾心心念念的人。若天地同寿,一切归始,或许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现在……告诉天地……你的选择。】

      掌心传承闪烁几下,沉睡的补全之法正在苏醒。

      封尧看那头的世界出了神,刹那间往昔的人与事如泛黄卷轴,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力挽危局还是……天地同寿?

      纵往曾经选择力挽危局,可结果是整整六千八百万年的灾厄与困顿,无数人为此丧命,偏见如跗骨之蛆压在六族每个人身上。

      如今到他来选择。

      若他选力挽危局,则天罩修补,天地安。

      若他选天地同寿,则天罩碎裂,天地灭。

      可站在此处的他并不知今日的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封尧阖眸,握紧掌心传承,胸腔被死死揪住。

      再次睁眼,坚定道:“我选……修补天罩!”

      【你可会后悔,天罩修复,你将再也见不到他们。】

      封尧笑了。

      “不悔,他们安好……便已足够。”

      他没有预知能力,

      不知他的结局是什么,

      不知天地的未来是何种模样。

      亦不知六族会走向何方。

      他能做的……便是在当下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而修补天罩、力挽危局便是他的选择。

      掌心传承光芒大涨,剑心从丹田内府飞出,长陵铮铮作响!

      传承融于剑心,剑心镶嵌在长陵上!

      利剑出鞘,封尧运转无情心决,赤金咒印如枷锁般将他缓缓缠绕。

      缺口蛄蛹两下,朝内缓缓延伸。

      每进一寸,封尧眼前便会闪现一张泛黄的字条。

      【致后辈,彼时天崩地裂,礼法崩坏,然逍遥无为无法救世,望后来者心向苍生,再寻救世之法。敬天地,敬苍生,敬后来者。第一任转机者,景若霜,留。】(逍遥道)

      【致后辈,上界欲望大涨,明暗掠夺不止,无法断绝,忘情一道无法阻止蔓延的欲望,后来者可再寻出路。敬天地,敬苍生,敬后来者。第二任转机者,曾许,留。】(忘情道)

      【致后辈,天地混乱,泯灭人性。杀戮不会阻止战争,只会激发六族骨子里愈演愈烈的兽性,他们不需要转机者,我的爱人被杀,被践踏,我于这世间已无牵挂,我曾试图天地同寿,让杀戮焚尽一切,但很可惜我失败了,但并非意味此法不可行,后来者可揣度行之。敬天地,敬苍生,敬后来者。第三任转机者,苏瑜,留。】(杀戮道)

      ……

      【致后辈,天地趋稳,各族看似相安无事,但暗中争夺屡见不鲜。上界二族势盛,魔族被封,妖鬼二界愤懑不断,人族惴惴不安,未来恐遭大变,我深感自身浩劫将至,恐无力□□,望后来者接任。敬天地,敬苍生,敬后来者。第十七任转机者,烬川,留。】

      六千八百万年,出了连同封尧一共十八位转机者。

      前十六位各有道统,但发觉自身道统终究无法救世,遗憾离世。

      第十七位烬川隐约察觉纷争根源,怎奈劫数突降,被迫中止。

      直到走到封尧这里……

      悟出无情道真谛的人……终于再次出现。

      无情道的道统真谛让第十八任转机者终于意识到天地浩劫的源头来自失衡多年的六族。

      上界仙官被无休止的欲望裹挟,泯灭人性,加以掠夺时,

      是一任又一任转机者逆流而上,顶着同族异样的目光,默默忍受异族揣测的眼神。

      上下求索,寻求救世之法。

      先辈从未放弃,不断试验,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终于等到了身怀无情道的封尧。

      等到了能真正阻止浩劫蔓延的无情道者。

      这一人……天地乃至历代转机者都等了六千八百万年。

      封尧握紧双拳,划破掌心,鲜血如长河从掌心钻出。

      无情心决起!

      霎时,

      十七张鎏金泛黄纸片裹挟血河,一拥而上,修补天罩!

      灵力从丹田内府钻出,朝天罩而去,天罩被一寸一寸修补,脸色也飞快苍白下去。

      临走前纵往的话在耳边再次响起。

      【转机者,使用传承,修补天罩的代价是……与此方世界交换神魂,终生困于此地,一朝若死,再无来世,亦再无回转生机,此番代价,你……可愿意?】

      “我……愿意!”

      掷地有声的誓言如一记重锤轰然落下。

      封尧化作一道赤金流光,与十七位先辈残留的意识一同,拧成一股,火光冲天,朝天穹尽头冲去!

      霎时——

      压得众人喘不过气的穹顶被轰然抬起,

      狂风休止,风雪散尽。

      烈日高悬,霞光铺满,落日熔金,整片穹顶染上赤金鎏彩。

      大雁南飞,一道苍老的龙吟从云间传出,金龙仰天长啸,引颈悲鸣,颈侧血珠横飞,身躯化作万千星光。

      消散于天地,再不见踪迹。

      几乎是瞬间,每一个活下来的人身上的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烈日照亮阴暗的北三门,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一空。

      白玉阶尸身遍布,血流成河,却再也不会有无辜者双膝踉跄,跪倒再血海里,声声泣血,试图叩醒这混沌浮蘼的幻梦。

      温暖的朝阳落在每一张茫然无措、被血污的面容上,胸腔涌入新鲜的活人气息。可无人面上涌现劫后余生的庆幸。

      幻灭,苦涩。

      每一个人似乎都精疲力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被彻底榨干。

      茫然——

      他们活下来了?

      天穹金云间出现一杆天平虚影,众目睽睽下偏向一侧的天平渐渐回转。

      天地制衡!

      闻令章倒在地上,躯体逐渐消散。

      霜月抵住他的咽喉,他仰头看向握住剑柄的将离,蓦然笑了。

      “将离,我败了,但你也没有赢。”

      哪怕烬川死了,地柱危矣,但他深知没人能在将离手底下毁了地柱。

      从将离出现召出天榜重现当年的那一刻,从封尧回归的那一刻,

      他已然没了胜算,强行破天罩也不过殊死抵抗,尽力一搏罢了。

      但天命从未站在他这边,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与天命无关。

      他敢算计,敢筹谋,但始终躲在背后害怕伤及自己的性命。

      但封尧不怕,将离更不怕。

      这二人仿佛是天生的疯子。

      一个次次敢拿命去搏一个微乎其微的生机,一个干脆利落灭杀天地规则,取而代之。

      他败在这二人手里,不冤。

      但……终归是不甘心!

      “只不过……你敢告诉他这一切吗?”

      霜月剑尖微颤。

      闻令章冷冷觑了一眼,笑了,“看来你也清楚,你死了,他必定不独活,有你二人给我陪葬……我便不算输!”

      忽然!

      “陪葬?你配我们给你陪葬?”

      低沉的嗓音传来。

      闻令章瞳孔微缩,猛地朝声音来处看去。

      封尧从远处一步一步走来,面容冷肃,右手紧握长陵。

      闻令章张了张口,“你……”

      话音未落,银白剑光闪过。

      封尧提剑,干脆利落了结闻令章。

      霎时,闻令章倒在地上,双眸死死瞪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姿态死死瞪着他们。

      死不瞑目。

      封尧没分一丝一毫的目光给闻令章,停在半米处,直视将离,素日总是笑吟吟的桃花眼此刻满目冰霜。

      对视片刻,将离张了张口。

      封尧却抢先一步道:“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嗯,我该称呼你什么……新任天地规则?”

      将离哑声道:“你知道了?”

      什么叫他知道了?

      封尧差点气笑,“将离,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元阳相连,同床共枕多年,我得多迟钝才会察觉不到你身上的古怪?”

      除了他离世那百年,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对枕边人熟悉到哪怕对方稍微走神都能察觉。

      冰凉的手,掩盖眼底空洞麻木而强行聚起的温煦,欲言又止的话。

      哪一桩哪一件不让他疑心?

      双唇止不住颤抖,他强忍胸膛汹涌的怒火却始终压不住。

      方才哪怕面对生死抉择他从未慌张,可只有面对将离,长年累月锻就得冷静理智瞬间荡然无存,来之前说好要压住的火气蹭蹭往外冒,本要慢慢说出口的话在汹涌的怒火和难过的激荡下,怒吼出来。

      “你知不知道继任天地规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神体消散、神魂化作规则咒印!情被剥夺,记忆被灭杀!意味着你被彻彻底底湮灭!你再也不会记得我!而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你我天人永隔……你明白吗?”

      顿了顿,他忽然笑出声,却笑得苦涩。

      “不……不对,不止如此,哪怕我此时此刻立刻自刎随你而去……我也不会再见到你了,生生世世……再无归途!”

      浑身止不住发抖,封尧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得惊惧万分。

      他没办法想象没有将离的世界该是怎么样的。

      将离抱着他,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却隐隐颤抖。

      “尧尧……吾知晓,若吾身故,你必然会随吾而去,但你我……绝不会生生世世再无归途!”

      “你什么意思?”封尧期期艾艾望去。

      琉璃瞳底闪现血红,与赤金咒印相撞。

      将离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乌发,一字一句认真道:“这世间没有不可战胜之物,哪怕是天地规则也有漏洞,吾此生无法再与你相见,但来世却不受天地规则管束,尧尧……我们可以来世……”

      “那如果我没有来世呢?”

      将离浑身一震,失声低吼,“你说什么?”

      封尧退出将离的怀抱,盯着对方满是难以置信的目光,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说如果我没有来世,只此一世,若亡故便彻底消散,你……又待如何?”

      将离震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刹那,封尧痛得心口发颤,咧开嘴,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这一生就是一场从未休止的阴差阳错。

      传承未结束,他无法踏出黄粱潭半步,但纵往却将上清境的一切转述给他。

      闻令章与前任天地规则相连,又有时空局奸细在旁辅助。

      若将离没有继任天地规则,毁去因果链,上界决计撑不到他带着传承回来。

      那时天崩地裂,悔之晚矣。

      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天下大安。

      但他的爱人却要消散湮灭。

      将离本以为哪怕陨落,也可利用天地规则的漏洞,二人来世重逢。

      可他……没有来世了。

      修补天罩,他将他的来世和神魂作为交换,启用传承。

      无法却怨怼任何一人,

      但就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

      半生维艰,

      凭什么他们会是这般草草收场。

      将离的身体渐渐虚幻,左手完全消散。

      封尧哽咽一瞬,下定决心,一个健步冲上前,拽住将离的胳膊,划破手掌。

      他掌心的印纹飞快顺着两人紧握的手爬到将离手上。

      “尧尧!”将离怎会认不出那是什么。

      死亡禁灵!

      魔族秘术,嗣音用它击退上界,烬川用它试图杀死封尧,任谁来看都只会说死亡禁灵乃是邪恶害人之术。

      但其实很少有人知晓……死亡禁灵还有一个作用,那便是……锁生者神魂不灭、躯体不散。

      代价是施术者的毕生修为!

      印纹越来越密集,封尧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周身充沛的灵力失去光彩,渐渐消弭。

      “停下!尧尧!”

      将离试图强行挣脱,可封尧是下了狠心的,手劲极大,死死摁住他整个人。

      “天地初定,纷乱不止,若没有灵力傍身,你会死的!”

      “那你接受传承时便没想过你也会死吗?”封尧双目赤红,哽咽着,却硬生生忍着不肯再落泪,“我是转机者,我可以把我的一生、我的性命、我的名誉乃至我的一切的都付给苍生黎民,我不后悔!这是我的职责,是我的命……我认!我毫无怨言!但只有你不行!除了你……只有你不行!将离……你到底明不明白……苍生为重,但你……是我唯一的私心!”

      将离张了张口,一滴泪从琉璃瞳溢出,落在两人交缠的手背上。

      灼热难耐。

      火气渐消,封尧额头抵在将离胸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将离……天下大安,我对苍生的责任已尽,现在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你……我的爱人。你记住……我已经没有修为了,我现在就是一个纯粹的废人,除了神魂仙体,我什么也没有。走出去,任谁也能杀了我。”

      抚在他背上的那只手陡然收紧。

      封尧笑了,“所以……将离,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他哽咽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

      “至此,你我共生,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天史》有载:

      天元五十一万年,冬。

      日月星君封尧力挽危局,破浩劫,重整天地。长华上神将离继任天地规则,陨落,身归天地。

      天下大安。

      天元五十二万年,春。

      仙帝容镜下罪己诏,向天地请罪,归还魔族领地苍龙渊,兴建土木,重修魔族故居。

      天元六十万年,夏。

      魔尊嗣音后嗣,少殿子宁之子,红缘继任魔族,是为魔君,大赦天下,续先魔尊烬川之子封尧旧政,统四城,定法度,兴农桑,建学舍。

      是日,无名礼至,君大悲,数日闭门不出。

      此后百年,魔族兴。

      下诏与神族永结秦晋之好,不犯边,不倾轧,重修旧好。

      六族后人自先者承接遗命,驻四海,兴六族,护八方。

      天元六十五万年,春。

      苍龙渊惊现天光,无情道传承再降,察魔族天赐血脉于无情一道乃为助力。若血脉觉醒,可避生死大劫。

      天元七十二万年,春。

      日月星君封尧,引咎退位,请辞君位,于封灵台领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后失踪于天地间,往来数万年,无人知其踪迹,亦无人知其生死。

      天元八十四万年。

      又是一年春。

      大秦国都仍在,但此处的人却换了又换。

      日月轮转,护国寺草木郁葱长青,留在最后的还是宁泱。

      两人执三炷香朝殿内所有灵位拜了三拜。

      “我若没记错,应当便是今日?”宁泱忽然道。

      “是今日。”封尧抬眸,目露怀念。

      那一年,将离陨落,身归天地。

      因死亡禁灵的缘故,将离不会身死,也不会失忆或失去修为,但却要在天地规则处待三十三万年。

      后不久,因丧子之痛白荼旧伤复发,再次病重,止渊带白荼跨越时空前往异世界求医,至今未归。微澜因烬川之死陷入心魔,离开此方世界,据说在游历天下,不归。微澜走后不久,梵月言称上界已无故人,回了映月山,回去那日,偌大映月山凭空消失,隐于天地间,自此避世而居。悦华和闵玉回了妖鬼二界,两界刚挪至中城,事务繁杂,也不怎么回来了。李微回大秦皇城后的第十八年忽然病重,退位为太上皇,和北明侯宋怀玉长居枫山。

      容镜独坐尊位,忙得脚不沾地。

      请辞后,封尧也离开了上界。

      没有将离的上清境太冷清,他待了两日便有些着不住了,加之灵力尽失后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便给容镜留了口信,无声无息离开上界,和宁泱江鹤白二人回了三清宗。

      宁泱时常陪他叙话,江鹤白常邀他品茶手谈,唐槐胥还在世时也常带傀儡同他闹,这日子也不算太难捱。

      这一待便是整整三十三万年。

      今日恰好是将离走出天地规则之日。

      “终于……是等来了这一日。”宁泱叹道。

      将离刚陨落那两年,封尧表面看着什么事也没有,能说能笑,兴致高时还会从后山挖两罐美酒,呼朋唤友品鉴,同从前无甚区别。

      但只有他知道封尧的反应迟钝了许多,战时的敏锐几乎荡然无存,常常在无人处失神,总是需唤好几声才能惊醒,惊醒后也总记不住事。

      灵力骤失,丹田内府坍塌。起初还试图重修,却发觉神魂积聚不起丝毫灵力,发觉此事那日封尧独自一人在三清宗后山悬崖的寒风里,一言不发,坐了许久。

      自此便再也不提重修之事。

      而后,前些年四处奔波被强行摁下、未曾痊愈的旧疾一股脑涌上,封尧身体越来越虚,比凡人都要弱几分。风一吹,风寒侵体。

      无所不能的神跌下神坛,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般落差实在让人难受。

      封尧偶尔露出的无措和窘迫更是看得宁泱心口发酸。

      直到近些年才渐渐好转,想来终是有了盼头。

      “行了,我不同你去了,师尊说上神回归,总归是要接风洗尘,让我早些回去准备。你和上神记得早些过来,来晚了……你的酒可就没了!”

      “哎哎哎!那是我酿的酒,你真打算一口不留给我?”封尧笑骂道。

      宁泱挑眉,“看你表现~”

      两人闹腾了这些年,对对方的脾性了如指掌。

      封尧笑笑,“行,我们宁宗主都发话了,小人不得快马加鞭?不过……鹤白身体如何了?往生莲近两日可还有反噬?若是不适,还是勿要操劳。”

      往生莲是止渊临走前送来的,说是烬川离开上清境前偷偷交给他的魔族圣物,一瓣为江鹤白重铸躯体、锻仙魂,据说其它几瓣被送去忘川河畔,带给那些因烬川而枉死的人,试图破封尧身上缠绕的因果。

      此事宁泱知晓,但封尧并不知往生莲的来处,据止渊所言,不让封尧知晓是烬川的意思,但让他知道也是烬川的意思。

      接过往生莲那日,宁泱笑了笑,应了。

      他知晓烬川是何意。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

      “好着呢,师尊近日已然能下地行走,往生莲估摸着已经被全吸收了,不必担心。”

      “好事。”

      许是因为那一场浩劫死去的人太多,在那之后封尧察觉自己胆子小了很多,束手束脚,患得患失,担心身边的人前日言笑,后日化作冰凉的墓碑。

      两人走出香火缭绕的殿宇,朝外走去,宁泱笑吟吟道:“别怕,师尊不会有事。”顿了顿又道:“前日君上从异世界又送来疗愈之法,过两日我寻个机会给师尊用。”

      封尧脚步微顿,顷刻又面色如常继续朝外走。

      将离陨落,玄宸散魂,烬川亡故,北渊战死,锦昀自刎,梵月归隐。

      如今天地间能被宁泱称一句君上的……只剩下微澜一人。

      天元初年曾名声赫赫的几人归于沉寂,魂散四方,再也回不到他们心心念念的故乡。

      “君上……还好吗?”

      提起微澜,宁泱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君上的心魔始终未除,魔尊的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不过心魔也未曾蔓延就是了,上次来信提及他在那边遇到一个能说上两句话的人,言语间似有生机,你我也知道……心魔这种东西,只能自己想通,谁也帮不了他,但总归会慢慢好起来的。”

      能不能破心魔,只能靠微澜自己想通。

      穿过竹林,护国寺正殿人头攒动,百姓上香,入目一片祥和。

      “三十三万年过去,阿尧……天下六族朝着你所想那般稳健前行,妖魔鬼三族血脉可在六界畅通无阻,双血脉混血脉的人也不会被驱逐,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宁泱怅然道:“至少目前看来……你当年的抉择是对的。”

      当年封尧的挣扎历历在目,其实宁泱也曾怀疑过封尧的抉择是不是对的,毕竟偏见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可破。

      但如今看来……封尧是对的。

      封尧笑了笑,“其实我不觉得那是一个抉择。”

      “什么?”

      “泱泱,你觉得人是什么样的?”

      “人?”

      “对,或者说人的本质是什么。”封尧仰头,眼露怀念,“曾经将离问过我这个问题,但当时我答不上来,他告诉我人的本质是掠夺,在幻境出现天地同寿后的那一幕时我就在想,力挽危局亦或天地同寿真的能彻底解决这一切吗?结果是不能。力挽危局后,或许上界会摒弃偏见重新认识魔族,诸如现如今这般,但若干年后上界亦或魔族会不会有人不甘心再度挑起战争?天地同寿后,就真的能保证所有人都留在那片安静祥和的日子而不会有人欲望丛生再度让惨剧重演吗?”

      宁泱双唇翕动,沉声道:“谁……也无法保证。”

      “没有定论。比起抉择,我更认为那道传承是为了让持有他的人看清世界运行的规律。”

      天地六族喜怒哀乐爱恨嗔痴皆不缺,人在,欲望在,纷争永远都不会消失。

      封尧忽然想起他初接转机者重任那日问将离,若他做不到又当如何。

      将离说,那也是六界的命数,不必强求。

      那时封尧便觉得将离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割裂感,似是看透什么的平静和无可奈何的冷漠。

      如今想想,或许将离早在很久之前已发觉世间纷争的背后的真正原因乃是不可灭亡的人。

      人在,纷争永远都在,他们解决的只是一场六族失衡所致的浩劫,但太阳东升西落,还转再生,永无止境。

      天地又将进入下一场轮回。

      “难道未来还会有如当年那般浩劫,或许……更甚?”

      “不知。”封尧笑着摇头,“泱泱,未来是一个模糊又久远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知天地将走向何方,但也不必太过担忧,珍惜当下便好。”

      世事变迁。

      曾经他以为他会从苍龙渊底全身而退,可终究棋差一着,分崩离析。

      上清境力抗时,他抱着必死的心,但他却活了。

      天地,一靠命,二靠运。

      天命难违,但运可强行改命。

      如今,将离继任天地规则,重修法度。

      他扶起失衡天平,六族制衡。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

      但下一个轮回,或许会有人找到更好的办法,天地会有另一番景象。

      毕竟,人……本身便具有无限可能。

      极北之地,天境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高耸入云的白玉门紧闭。

      门前站着一个人,赤衣着身,银白狐裘披在肩头,身形瘦削,细细瞧去,瘦弱的身躯在凌冽呼啸而过的寒风里微微发抖,劲风吹起乌黑卷发,雪丝落满肩头。

      不知站了多久,整个人仿佛要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封尧低头看雪,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久了,眼眶酸涩。

      吱嘎——

      玉门传来一阵声响。

      封尧先是怔了片刻,似难以置信,愣愣抬眸,玉门后巍峨高大、连绵不绝的雪山前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熟悉的面容,温煦的笑意,眼底满得几乎要溢出的情愫。

      什么都没有变。

      封尧以为自己会高高兴兴来接将离回家,可站在此处,溢满泪花的眼眶再也承不住,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滴在手背。

      他顷刻红了眼,双唇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呼出的白雾浸湿眼眶,他听到自己颤声道:

      “我……我好想你。”

      整整三十三万年,封尧尽量将自己装得若无其事,无论谁来问都是笑吟吟说一句“没关系,他总会回来的,不过三十三万年罢了”,可夜半只有自己一人时,枕侧空荡荡一片,摸去总是冰凉的,无数次失声痛哭后渐渐麻木。麻木得仿佛失去情魄,游走在世间的只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

      直到今日,他才切切实实觉得……他是活着的。

      将离笑着,轻抚他脸侧,抱着他,被寒风吹散的温意再次回暖,热浪熏得他几乎要再落下泪来。

      “哭了?”

      封尧吸了吸鼻子,“不能哭吗?”

      将离弯唇一笑,抱得更紧,“当然可以,吾的尧尧……在此处永远可以随心所欲。”

      眼眶忍下的泪彻底夺眶而出。

      他不用掩饰,也不需要忍。

      在将离这里,他可以欣喜,可以玩闹,可以委屈,可以哭泣,可以愤恨,可以恼怒,可以挫败,可以迷茫。

      他能将数十万年的委屈和难过一股脑全部抛出去。

      不怕落空,

      将离会永远接住他。

      白玉门轰然闭合,严丝合缝,万千肆虐风雪被掩于门后,不露一丝风声。

      积雪盖住往昔无数刀光剑影,带走埋藏在土里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

      也将曾在这片土地上声名赫赫的人的灵魂湮灭于浩瀚冗长的历史长卷里。

      徒留几行温热泛黄的文字,

      模糊可见此间之人波澜壮阔的半生。

      高耸伫立的雪山温柔地望向不远处竹林雪地相携而去的两道身影,送走它最后一位虔诚的信徒。

      至此,雪山终遇烈阳,迷失的旅人张开双臂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土。

      风雪散尽,始见天明。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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